他的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看起来与往常不大一样,此时,正定定地看着她,神情颇为复杂纠结,似惊似喜似悔似怨……

  “……阿落?”那眼神太复杂了,看得青月有些茫然,于是她犹豫着拍了拍他的肩,试探着唤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那双被酒气浸润着的眼睛里竟是骤然放出光来,他冷不防伸出胳膊一把将青月抱了个结实,口中欣喜若狂地道,“是你……不是梦……我就知道不是梦……我真的娶了你啦……”

  那喜气洋洋的声音听得躲在门后的盘玉掉下泪来,她也是听到雨生的声音才推门出来的,结果却见着了这么一幕。

  他果然……果然是一直喜欢着青月。

  这些年,她分明看得透彻,阿落一直没有成亲的原因她也是心知肚明,只是青月的身份摆在那里,阿落的心思注定是要落空的,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直不愿成亲的阿落怎么会突然娶了泠纹那个臭丫头……如今看到阿落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便知他的心意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娶泠纹的事怕也有蹊跷。

  只是这个傻子……看他这副模样,到底是喝了多少的酒啊,他又该有多喜欢青月,才会在他的新婚之夜,这样醉醺醺地跑出来……不过,也大概只有喝醉了,他才敢如此毫无顾忌地抱着青月不撒手吧……

  想到这里,盘玉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泛着疼,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疼,还是为了阿落疼,疼着疼着,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青月,却见那木头还是一副完全不在状态中的呆愣模样。

  “不是梦不是梦。”这厢,青月哪里知道盘玉那番柔肠百结的心思,只拍了拍阿落的肩,顺着他的话道,“你怎么在这里?泠纹刚走,你这个时候去追她,兴许还能追上呢。”

  阿落却是仿佛全然听不到她的话似的,只一径痴痴地盯着她看,两只手像两只大钳子似的,牢牢地抱着她不肯撒手,全然没了往日里那副冷静自持的族长派头,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十六年前,他仍是那个腼腆的,全心全意爱慕着青月的阿落。

  “阿落,你先松手好不好?”青月被他那痴痴的眼神看得发毛,试着跟他商量。

  阿落摇头,抱紧了她,一副死也不撒手的模样,青月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又因怕伤着他不敢太过用力,当下不由得有些无奈了,只得左右看了看,想寻人求助。

  结果除了站在一旁发愣的雨生外,她只看到躲在门后抹眼泪的盘玉了。

  雨生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不在求助范围,于是她下意识喊她心目中比较厉害的角色,“盘玉快来,阿落看起来好奇怪。”

  盘玉瞪了她一眼,用帕子擦了擦眼睛,这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盘玉,你快让他松手。”青月动了动身子,又道,“他好像跟往常不大一样,我瞧他又不像是中了蛊的样子。”

  “他只是喝酒喝多了而已。”盘玉嘴角抽了一抽,随即神色复杂地看向酒气熏天的阿落,“族长,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跑到神庙里来了?”

  当年情蛊事件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表哥。

  阿落听到盘玉的声音,却是微微一僵,他怔怔地侧过头去,看向盘玉,似乎是有些要清醒过来的样子,“神庙?”

  “是啊,这里是神庙,这大晚上的,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盘玉心下微酸,放缓了口气哄道。

  “我来……我来接新娘啊……”阿落想了想,仿佛终于想通了似的,又笑了起来,“我来接新娘!”

  “松手吧,泠纹刚刚已经回去了。”叹了一口气,明知他在做着他的美梦,盘玉还是狠了狠心,打破了他的梦。

  “泠纹?泠纹是谁?”阿落愣愣问。

  “泠纹是你的新娘啊。”盘玉硬着心肠道。

  “……不是青月么?”阿落呆呆地看着盘玉,竟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盘玉摇头,“不是青月,是泠纹。”

  阿落也摇头,面上还在笑,只是那笑虚得慌,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一般。

  “你骗我,你看,我抱的明明是青月……”他喃喃着道。

  “相公,你在做什么。”这时,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自院子门口响起,正是去而复返的泠纹。

  她在半路遇见了家里的仆役,仆役说族长出来接她了,她还满心欢喜,因又听闻说族长已经往神庙里来了,她唯恐他跑了个空趟,这才巴巴地又折返回来,没想到竟然让她撞见了这么一幕。

  “做什么你不会自己看么。”阿落没有回答,却有一个讥诮的声音自墙角那边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妇人提着一盏灯笼,正如鬼魅一般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此时,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泠纹,那目光看得泠纹愈发的恼羞成怒起来。

  “娘。”虽然恼怒于心,但当着阿落以及众人的面,泠纹还是屈了屈膝,给那老妇人行了礼。

  老妇人笑着受了,也不让她起来,只一径笑道,“你道我一生失败是因为不懂服软,我却说你错了,到如今,我也承认我这一生过得失败,可是你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吗?”

  “娘,泠纹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泠纹屈着膝,咬牙道。

  “呵呵,看到如今的你,便仿佛看到了当日的我,我来告诉,我这一生过得如此失败,是因为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强求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最终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老妇人看了一眼仍然醉醺醺地抱着青月不肯撒手的阿落,眼里带了丝诡谲的笑意,“看看今日的我吧,那便是你明日的下场。”

  说完这如同诅咒一般的话,她笑盈盈地提着灯笼,从从容容地回她的小屋去了。

  泠纹直起身子,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气得直打哆嗦,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回头见阿落还紧紧地粘在青月身上,不由得更加气恼。

  “还不快去扶着族长。”咬了咬牙,泠纹冷声道。

  一旁的仆役赶紧上前,将已经醉迷糊了的族长强行拉了开来,他到底是喝多了,这会儿手脚已经软绵绵的没了力气,被三四个仆役用力一拉,便拉开了。

  “青月,青月……”虽然不甚清醒,但他仿佛也知这一回,可能是他此生最接近青月的时候了,不由得挣扎着,不甘心地哀哀地叫唤着。

  青月见此时终于能够脱身,哪里还在听他在叫些什么,赶紧后退了几步避开他,心里不由得开始思索酒是何物,瞧着竟比情蛊还厉害些,能够让人失魂丧志到这等地步。

  几个仆役见族长如此做派,当下神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自觉窥探到了什么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愣着干什么,族长醉了你们看不到吗?还不扶着族长回府!”泠纹捏了捏拳头,冷声喝斥道。

  几个仆役神色一凛,终是不敢再细想,扶着族长走出了院门。

  “族长夫人真是好大的威风。”见阿落迷迷糊糊地被他们强行扶着离开,盘玉忍不住冷声讥讽道。

  泠纹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她,只冷冷看了青月一眼,便转身走了。

  那怨毒又嫉恨的眼神竟是看得青月一个激灵,当下不由得开始思索,唔,她这是……有哪里得罪这位新上任的族长夫人了么?

  第二天,神庙大门口便被泼了一大盆的黑狗血。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范文章,他如往常一般偷偷摸摸离了自家老娘的视线之后,便又折返回神庙找雨生一起去上学堂,结果刚到神庙门口,便见着了大门上那满满当当淅淅沥沥还没有干的黑狗血。

  见着这些,他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溜进了院子,刚到院子门口,便看到雨生正在院子里打拳,他练得很用心,这样凉的天气,额头上竟也沁着薄薄的一层汗。

  “喂,符雨生!”他压低了声音叫唤,还冲他招了招手。

  雨生朝他看了一眼,没有理会他,径自打着拳。

  见符雨生不搭理他,范文章跺了跺脚,上前一把拉了他就走。

  雨生不由得有些恼怒,正要发火,范文章却是突然凑近了他,在他耳旁嘀咕了两句什么,雨生的脸色微微一变,竟是被他乖乖地拖着走了。

  “你说的是真的?”一面走,雨生一面皱眉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范文章叹了一口气,“你都不知道,我娘他们说得可难听了,说阿姐是妖女什么的……还说昨天族长差点被迷了心窍什么的……”

  雨生听了这话,脸色已经十分的难看,他拿了水桶和刷子便跟着范文章往大门那边走,刚到大门口,果然便闻到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

  “欺人太甚!”

  “小声点,你想被阿姐听到吗?”范文章拉了拉他的衣袖,“赶紧趁着没人发现收拾干净吧。”说着,他从雨生手里拿了过了刷子,“你去打水,我来刷门。”

  虽然往日里总觉得范文章肥头大耳面目可憎,且行事十分之不靠谱,但雨生知他今天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便也没有反驳,赶紧去水井边提水。

  两个人忙忙碌碌收拾了半天,才把门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刚收拾完,盘玉便推门出来了,范文章赶紧眼明手快地将水桶和刷子藏在了身后,笑嘻嘻地叫了一声,“盘玉姑姑。”

  因着他娘的关系,往日里盘玉是不肯给这小胖子好脸色的,但今天她没有说什么,只淡淡看了一眼他有些湿漉漉的衣服,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心虚的雨生,“你们两个也累了半天,赶快进来换身衣服吃点东西上学去吧。”

  听了这话,雨生便知道瞒不过盘玉了,垂头丧气地拉了范文章往院子里走。

  五、傀儡师将影

  黑狗血事件盘玉和雨生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因此青月并不知道,她依然每日按着琴姑姑留下的习惯打扫神龛,整理供品,然后念祝祷辞,静坐,日子过得十分的规律。

  倒是那位前任族长夫人,在那天晚上之后,再没有到大殿里来过,因为泠纹出嫁的关系,阿落另派了一个丫头来伺候她,却被她用拐杖赶了出去,结果还是盘玉黑着脸日日给她送饭送菜。

  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妇人这回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里,神庙仿佛彻底与世隔绝了一般,再没有人来过,饶是神经粗壮如青月,也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往常虽然说神庙的香火不如琴姑姑在的时候那样鼎盛,但每隔十天半个月,总有那么一两个比较忠诚的信徒会来神庙里祈福,进献香火之类的,可是自族长大婚之后,神庙似乎便彻底被孤立了。

  ……只除了小胖子范文章,他倒是来得勤快,几乎每天都会来神庙等雨生一起上学堂。

  但是这一日,他没有来。

  雨生在家里等了大半日,也没有等到他,因疑心他被他娘发现了行踪,便自己去了学堂,到了学堂才知道,范文章竟是也没有来学堂。

  一连五日都是如此,到了第六日,便听先生说范文章生了病,要在家中休养,暂时不来学堂了。

  因为雨生在学堂里一向孤僻,尤其是族长大婚之后,更是成了透明人一般,除了范文章几乎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现在范文章不在了,他便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这一日下了学堂,他依然一个人回家。

  往常这样一个人走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范文章跟着他的时候他也不会给他好脸色,还觉得他烦人得很,但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过被他磨了几天功夫,他竟然就不习惯一个人走山路了,觉得冷冷清清的甚是无趣。

  要是有范文章在一旁插科打混,说些混帐话,也许这山路就不会显得这样冷清了吧,符雨生想。

  “符雨生!”正想着,便听到有人叫他。

  听那声音竟是范文章,雨生愣了一下,今天范文章并没有来学堂啊,幻觉么?

  “符雨生!”仿佛为了证明不是幻觉似的,身后那人又叫了他一声。

  这一回,他听真切了,真是范文章的声音,雨生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瞧见那个胖乎乎的身影,倒看到了一团绿幽幽的,鬼火一样的东西。

  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拔腿就跑。

  “符雨生!符雨生!”身后,那声音锲而不舍地追着他,不停地叫唤着。

  雨生哪里敢停,一路跑得飞快。

  “别跑!别跑啊!我是范文章!”那声音又叫,“你看见我了是不是?我知道你看见我了!快给我停下!停下啊!”

  那声音叫着叫着,竟是十分委屈地带了哭腔,雨生咬了咬牙,终是捏紧了手中的护身符,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