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寄桑轻轻摸着那行字迹:“也许是……看这第一句的意思,是说木制的傀儡一样可以拥有生命,至于第二句……”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在我看过的各派典籍中,不记得哪家有这样的咒语。”

卓安婕也不以为意:“你不是傀儡门中的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来历,明天我问一下那头骡子好了。”说着环顾四周,皱眉道:“这地方鬼祟得很,古里古怪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还有刚才那个笑声,又尖又细,简直不像人在笑……”

是啊,那笑声确实古怪。刚才自己开门时,那笑声也是突然消失了,可门一关,它又出现了……想到这里,云寄桑心中一动,抬头道:“师姐,你去把门关上。”

卓安婕奇道:“关门?做什么?”却还是依言过去将门关上。就在她关门的瞬间,诡异的笑声再度响起。卓安婕脸色微变,蓦然拔剑。云寄桑伸手阻止她,然后竖起手指在唇间一比。两人屏住气息,循着笑声,向仓房深处悄悄摸去。

转过拐角,两人顿时惊呆了。

静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千手观音像。观音由公孙木雕成,背后千手拓伸,每只手的掌心都刻着一只微睁的眼睛。观音幽雅静谧,宝相庄严,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眉宇间却似乎带着淡淡的悲伤。观音像前立着一架四尺高的风车。风车的轮页由铜箔打成,轴端一分为三,每根都连着一个傀儡童子。此刻,那风车正转个不休,轮轴带动下,三个童子正手舞足蹈,那诡异的笑声正是从他们口中传出来的。

“原来是这个东西在捣鬼。”云寄桑看了一会儿,指着风车上方的观音像道:“师姐你看,观音的嘴是风口,关门时,连杆带动观音张嘴,风口打开,风吹动风车,触动机关,童子便会发笑。而门一开,进风口则会关闭,童子自然便不笑了。”

“这么简单?”卓安婕有些失望,本以为诡异万分的事,到了师弟口中却迎刃而解了。

“简单?”云寄桑微微一笑,没有多话。这机关看似简单,做起来却难之又难。不仅要利用金石丝竹使傀儡发出笑声,更需懂得风力变化乃至房屋构造。由此可知,设计这机关的定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此人究竟是谁?会不会是那个无心呢?

“不管它了,困死了,赶紧回去睡吧。”说完,卓安婕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忽又回身,挥剑一斩,将那轮轴砍断,傀儡童子的笑声顿时停了,“扰人清梦,该杀……”卓女侠嘟哝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在师弟眼前尽情舒展了修长的腰肢后,这才潇洒地去了。

云寄桑望着被斩断的风车,又望了望她绰约的身影,摇头苦笑。

※※※

也许是卓安婕那一剑斩断了噩梦的牵引,云寄桑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乃至第二天罗谙空上门来时,他兀自酣睡未醒。

卓安婕和明欢却早早地起了。罗谙空进屋时,明欢正乖乖坐着,任卓安婕替她扎辫子。云寄桑虽然对她极为呵护,可他毕竟是男子,有些事再怎么也不如女子贴心,所以自从卓安婕来了后,这种女儿家的私事便由卓女侠一手操办。罗谙空知道她的脾气,不敢上前打扰,打了招呼后,将手中的食盒放下,自行站在一边,笑吟吟地瞧着。

卓安婕为明欢梳了个双丫髻,用红绳结了,用胭脂轻轻点了梅额,拉她起来偏头看看,又问罗谙空:“怎么样?我们的明欢好看未?”罗谙空忙将大拇指跷得高高的,连连点头说好。

明欢坐在椅子上,弯着双眼,笑眯眯地瞧着铜镜。嗯,喜姑好好看,明欢也好好可爱……小丫头越看越是开心,反身抱着卓安婕撒娇道:“喜姑好好未,明欢粉粉地喜欢喜姑未!”

卓安婕打趣道:“那喜姑和喜福哪一个最最好呢?”一个问题便让明欢陷入了小小的苦恼之中,害得她不得不用小小的手指支着小小的下巴,害起了小小的心思。

“大早晨的,什么事这么急?”卓安婕随手将长发挽了,用乌木簪子斜着一插,又将手巾浸到盆中的冷水里,用力拧干了,边擦脸边问道。

罗谙空正望着她清水出芙蓉般的容颜发愣,闻言忙解释起来。原来昨日汪碧烟已将他们到访的事情告知了门主曹仲。此次他来,便是引他们去见这位曹门主的。

既然到了人家的门上,这也是应有之义。不过云寄桑身子不好,这些天来一直心神不宁,彻夜难眠,今天难得能睡个好觉,卓安婕又怎忍心叫他起来?想到这里,她便皱眉道:“师弟还没起呢,再说我们也都没吃早饭。麻烦你转告曹门主,一个时辰后,我们自会登门求见。”

“这个……”罗谙空有些犹豫地道,“要不,我去招呼云兄一声?”

卓安婕也不多说,举起水盆,向着门口就是一泼。

罗谙空吓了一跳,踮脚退开,口中忙不迭地道:“好了好了,为兄就先告退了,你们尽快,尽快……”言罢不敢啰唆,狼狈而去。

卓安婕夹着水盆,将湿手巾“啪”地一抖,松松地甩在肩上,姿态洒脱至极。明欢见了,不由大为羡慕,心想:喜姑好好的神气未,难怪喜福这般滴喜欢喜姑……

这边儿卓安婕已在灶下生了火,将罗谙空带来的早点放到笼屉里温上,又招呼明欢道:“明欢,替我看着火,水开了就叫我一声。”

见明欢甜甜应了,她这才来到寝室前,将门轻轻推开,探头瞅了一眼。帐幔之中,传来云寄桑均匀的呼吸声。

那声音浅浅的,像当年自己夜游秦淮河时身边的船桨,那么轻缓的,一下下划过彩釉般的河水,留下无声的涟漪……不知为何,她突然产生了看他一眼的强烈愿望。回头看了明欢一眼,见这小丫头正认真地盯着灶火。她身形微闪,人已遁入屋内。她蹑手蹑脚来到床边,轻轻挑开帐幔,凝视着沉睡中的他。

那张清秀的脸庞依旧有些憔悴,可神态却是安详的。甚至,他的唇角还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不知他此刻梦到了什么,看他温柔的样子,想必是个好梦吧?却不知那梦里的人又会是谁?

※※※

风,好大的风。无数的羽毛漫天飞舞着,像白色的精灵,无声无息的,飘然降临……每一片羽毛落到地面,就会像雪花一样融化掉,消失不见。而云寄桑则站在这落雪般的白色中,自在地徜徉、徘徊。

然而,这美丽的寂静被一种奇特的声音打破了,那是一种刺耳的、单调的杂音。像纺轮转动的噪声,像静夜里墓中死尸的指甲刮磨棺椁祈祷往生的咒语,悲凉而绝望……这没有生命感的声音持续着,吸引他不断地向前,向前……

眼前的白羽更乱了,茫茫的白色乱絮般迷蒙在他眼前,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却又模糊不清。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白色在脚下破碎了,当他迈出最后一步时,他终于看到了。

一个面目模糊的白衣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默默刻着一个木傀儡。风吹动着他的白衣,像一面白色的灵幡,随风鼓荡着。那把刻刀在他的手中宛如活物,削、切、剜、剔、旋、压,雪花般飞舞的木屑中,傀儡的筋骨、关节、皮毛、齿发一一完备,每一处都纤毫毕现,巧夺天工。然后,那白衣人开始在傀儡的眼里刻字。

白衣人一刀刀细细地刻着,一笔一画,都是那样虔诚,似乎不是在刻字,而是在打造一个生命。当刻下最后一笔后,那傀儡的眼珠竟缓缓转动了一圈,然后诡异地向他一瞄,口中发出沙沙的杂音:“我……活……了……”

※※※

云寄桑猛地睁开了双眼。当他看到卓安婕那熟悉的脸庞,这才长嘘了一口气,抹去额头涔涔冷汗,沙哑地问:“师姐啊……现在是几时了?”

“已经是巳时了,你这一觉睡得倒长……”卓安婕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又做噩梦了?”云寄桑摇了摇头。想必是自己昨夜所见在心中留下了阴影,这才有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梦,不必让师姐担心。

卓安婕也不多问,在被子上用力一拍:“起来吃饭吧,曹仲等着见我们呢,再不快点儿,那头骡子又该啰唆了。”

一夜的休息后,明欢又活蹦乱跳了,足足吃了三碗饭。云寄桑却依然没有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他便撂下了筷子。

“再多吃点儿。”卓安婕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

“师姐,我……”

“要不要我亲自喂你?”卓安婕斜了他一眼。

云寄桑只得无奈地端起碗,硬着头皮将余下的半碗饭吃了下去。看他吃饭如同吃药的样子,卓安婕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苦涩。

用过早饭,三人便出门前往千丝堂。

傀儡门的建筑布局像一个巨大的“米”字,偶形居在“米”字的最左端,而千丝堂则位于这“米”字的中心。云寄桑踏入殿门的瞬间,寒气油然而生。殿堂高大幽深,梁栋之间,数百个形态各异的人体静静地悬吊在空中。他们之中有大贤隐士,有圣君明主,更有妖魔鬼怪,佛祖神仙。这些人无不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只是耷拉着的四肢表明了它们的身份——一个个没有生命的傀儡。

“这些都是敝门的祖师傀儡。”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寄桑循声望去,一个青衣云冠的中年人肃立在大堂之上,面色沉静地望着自己,罗谙空正垂首侍立在一边。

想必,这便是傀儡门门主曹仲了。曹仲今年不过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虽然人到中年,可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眉如墨刀,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只是他的鹰钩鼻略显阴鸷,破坏了整个人的气质。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傀儡门的当代门主衣着格外朴素,不仅穿着一身半新的粗布青衣,脚上的靴子更是磨得只剩薄薄一层。

云寄桑上前一步,颔首为礼:“云寄桑见过曹门主。寄桑身有残疾,不能全礼,失礼之处,还请门主见谅。”

“哪里,云少侠乃国之栋梁,断臂为国,更见高风大义,何谈失礼?请上座!”曹仲朗声道,又向卓安婕见礼。

寒暄过后,几人纷纷落座。云寄桑环视大堂,发现堂内陈设甚是简朴,桌椅也都是些普通货色,想起傀儡门富有的传闻,不觉微感诧异。而卓安婕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些悬空傀儡,显然对此颇感兴趣。

曹仲微微一笑,从柱旁的木架上取了一根长杆,挑了一个傀儡下来,递给卓安婕。这个木偶是个猴王的形象,制作得极为精美,可手脚上都有丝线,显然不是摇发傀儡。卓安婕随口问道:“这是悬丝傀儡么?”

“正是,卓女侠也喜欢傀儡吗?”

卓安婕笑道:“我在蜀中游玩时,看过‘劈山救母’的傀儡戏,那些傀儡虽然没有你们的傀儡这样精细,个头却都很大,也可以穿衣、点火、喝茶、叩首、舞刀,着实有趣得紧……”

“卓女侠看到的定是杖头傀儡,那东西本就是川人的最爱。和龙溪的布袋戏、合阳的线腔戏以及潮州的铁枝木偶齐名。”说着,曹仲又挑了一个身下带有连杆的傀儡下来,拿在手中,解释起来,“你们看,这便是杖头傀儡,它的头下有命杆相连,双手和肘部则有手杆相接,艺人在下面操纵命杆和两根手杆,便可让傀儡做出各种动作。这种傀儡的右手拳型固定,拳心中空,可以插放道具,舞刀弄枪,所以又称为武手,而另一只则是文手,文手又分为笔手、比触手、花童手和提物手。”

明欢也凑了过来,盯着它使劲看了一会儿,她好奇地问:“喜姑,它咋么没有脚呢?”卓安婕这才发现,那傀儡下体中空,果然没有脚。

“杖头傀儡大多没有脚,若有需要,则需另外配脚,也称打脚,若要一只脚,便称打单脚,要两只则称打双脚,若是这木偶不穿鞋子,那么就要称为……”

“打赤脚。”卓安婕接口道。

“别月剑果然聪慧绝伦。”两人相视一笑。

第六章 化俑

云寄桑皱了皱眉,问道:“这些傀儡都是门主的大作么?”

“这些祖师傀儡都是本门前辈的遗作。”曹仲爱惜地抚摸手中傀儡,低声叹息道,“我傀儡门的弟子,临终之时必会造傀儡为记。此间的每个傀儡都是历代先人的佳作,每当曹某仰望这些傀儡,念及先辈们的辉煌,又想想如今的窘境,每每惭愧不已。”

卓安婕点了点头:“这法子有意思,人死了,傀儡却留了下来,倒很有些虽死犹生的意味。”

曹仲闻言脸色微变,岔开话题道:“听谙空说,云少侠想装一具义肢?”见云寄桑点头,便笑道,“此事简单,我那二弟子令狐天工做的义肢还算过得去,此事便由他来做。不过,云少侠却需在敝门多盘桓几日了。”说着,他不由捋须微笑。云寄桑身为大明双杰之一,名震天下,曹仲当然不会拒绝这个令傀儡门扬名的好机会。

罗谙空忙插口道:“二师弟正忙着赶制潞王府的傀儡百戏呢,怕是抽不出空来,我看,不如此事交给阿簧来做。虽然他手艺略逊二师弟,却最是肯下功夫的。加上有我在一边照看着,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胡说!”曹仲的脸一沉,“这又不是做学问,讲究什么勤能补拙,本门之内,一分手艺就是一分天赋,差半点儿也不成。阿簧什么根底你会不知道?云少侠的事关乎本门声誉,还轮不到他出面!”

“好了!好了!说得好好的,发什么火啊!”汪碧烟手持托盘,花蝴蝶般从后堂转了出来,将盘上的小碗一一摆在众人面前,“我熬的燕窝银耳羹,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罗谙空双手接过,笑道:“小师娘这般善解人意,手艺自然是好的。”

“手艺这东西,还不都是练出来的?原本我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么多年下来,不也烧出了一手好菜?可见只要肯用心下功夫,就没有学不成的。老四人是笨了点儿,做出来的东西不够精巧,好在他人实在,什么活儿到了手里,就从来没出过岔子。”汪碧烟身子一转,站到曹仲身后,轻轻捏着他的肩胛。

“妇人之见。”曹仲哼了一声,举碗啜了一口,皱眉道,“这样的东西怎能拿来宴客?我记得房里不是还收着二两血燕么?”

“老爷怎么不记得了?上个月徐参政六十大寿,那二两血燕不是当寿礼送出去了么。”汪碧烟一脸的委屈,“我当时便说人家不会稀罕这些东西,送几个精致些的傀儡便行了。可老爷偏偏不听,结果徐府当天收的血燕有几十斤,咱们那点儿东西根本显不出来,如今我又落得个埋怨。唉,谁叫我是个妇人呢,说出的话,怕比那二两血燕还轻些。”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对。”曹仲不想再喝,又不好放下碗,只得这么托在手里,一边皱眉道,“我不是说阿簧手艺不行,只是云少侠是我大明的功臣,又是在国战中受伤的,如今寻到本门头上,那是多大的面子,咱们总得拿出最好的手艺来吧?”

汪碧烟眼珠儿一转,笑道,“我又没说令狐的手艺不好,只是阿簧人踏实,虽然做出来的东西不够花哨,却更让人放心。我看不如这样,让他们俩各做一副义肢给云少侠,让云少侠自己来挑,挑中的那个平日戴着,余下的那个备用。以免到时出个毛病什么的,身边没人能修。”

曹仲点头称是:“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定了。就让令狐和阿簧去做吧,好赖凭本事说话。”似笑非笑地瞥了罗谙空一眼,“阿簧的手艺虽然不行,可有你这个大师兄帮衬着,总不至于做出入不得眼的东西来。”

罗谙空忙低下头去:“弟子一定尽心。”

党同伐异,抑或是邀买人心?毫无疑问,罗谱空和张簧关系匪浅,而汪碧烟则与两人同属一党。只是不知令狐天工身后又站着哪个?一人成事,二人成党,三人自成江湖,傀儡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门派,却也免不了倾轧争斗。就像汪碧烟昨天唱的那样“识人多处是非多”,一个小小的傀儡门,竟也有这许多的勾心斗角,要想寻一方净土,怕真是“牵个线儿无处容身躲”。云寄桑默默喝着燕窝,口齿间尽是淡淡的苦涩。

曹仲沉吟片刻后道:“呆会儿你先带云少侠去阿簧那里,知会他一声,顺便替云少侠量一下尺寸。令狐那里,我自会交待他,就不用你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