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寄桑这才想起,令狐天工昨晚留在了席间,并没有赶去凶案现场,便道:“不仅如此,凶手还在尸体里留下了一张写有真言的符咒。怎么,令狐兄可是知道些什么?”

令狐天工缓缓将头低了下去,呓语道:“我只是奇怪罢了,杀人便杀人,又何必这样糟蹋阿簧的尸身……”

“这个,怕只有凶手才知道了。”云寄桑淡淡地道。

令狐天工默然不语,许久,才低声道:“我要问的就只有此事,云少侠请回吧。”

云寄桑微微一笑,并不起身。

“云少侠还有事么?”见云寄桑不走,令狐天工皱眉问。

“在下确是还有些事想请教。”

“请讲。”

这令狐天工的性情便已令人生厌,比他还要骄傲的李无心又不知跋扈成什么样子?

皱了皱眉,云寄桑问道:“昨晚宴席之上,有人行剌门主,我见令狐兄曾拿出三个人偶放在桌上,以此指代罗兄、洪兄和曹公子三人,很是有趣。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观?”

一个小丑,一个胖胖的笑弥勒,一个诡异的双面妖,静静摆在了案上。虽然容貌仍旧是本人的,却被赋予了最夸张的特制。

望着案上的三个傀儡,云寄桑不由佩服令狐天工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曹辨上窜下跳的,毫无心机,正是一个小丑;洪扩机笑里藏刀,又是个信佛的,这弥勒佛配他也合适;至于罗谙空,此人表面热忱,却心怀巨测,可不正是一个双面妖?不知曹仲在令狐天工心目中又是怎样一个模样?

“令狐兄还有一个师弟吧?可有他的傀儡么?”

令狐天工的手轻轻一颤,一直低垂着的面孔竟然微微抬起,似乎要看清云寄桑的表情。

“李……无心……”他低低垂吟着这三个字,仿佛那是一句魔咒,可以将来自地狱的恶鬼唤醒。

“对,是李无心。对于此人,令狐兄有什么要说的么?”

※※※

千丝堂,明亮的阳光从大门照入,将原本幽暗的大堂分割成阴阳两侧。

两个同样英俊而出色的少年隔池对坐,那个黑衣少年沐浴在阳光下,而一身白衣的自己则垂首于阴影之中。

两个人的手都在飞快地舞动着,一个个细小的零件在他们的手中跳动翻飞,又奇迹般地契合无间。

不会输的!纵然在设计傀儡上比不过他,可若论手速,自己却决不会输!毕竟,自己可是门里唯一一个练成了“幻手千象”之术,有“神手”之誉的天才!今天,一定要挫一下对方的傲气!兴奋之下,自己的手速更快了,简直超出了平时的极限,双手化为两团淡淡的幻影,目力完全无法分辨。

对,就是这样,这样下去,一定会赢!

地面上的零件已越来越少了,五个,四个,三个,两个……

正当自己激动地捡起最后一个零件准备安装时,对面已响起那清冷的声音:“我装好了。”

他的手一颤,不信地抬头,木然望着黑衣少年将那只上好发条的木龟放入水中。

木龟一入水,便拨动四肢,欢快地游动起来。

“人们总说既生瑜,何生亮。”黑衣少年望着池中的木龟,浅浅一笑,“可惜了,令狐。只要有我在,今生今世,你就只能是‘瑜’而非‘亮’!”

那个淡漠的语气,那个骄傲的腔调,那个可恨又可怕的人!

为什么?自己花了整整五年时间,不断摸索,不断尝试,差点练得手筋都断了,才掌握了“幻手千象”的诀窍,他一个入门仅仅一年的人,为什么也能练成这门神功,甚至比自己练得更好?

难道,我和他的差距真的有那么大么?

难道,在真正的天才面前,我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

令狐天工细长的手指紧紧抠入案中,在上面留下清晰的指痕。

“没什么……好说的……”他从牙缝中冷冷地挤出了几个字。

看来,李无心确是令狐天工的心病,或许,也是傀儡门所有人的心病。云寄桑感叹着。

“那天在堂上,说到罗兄的木牛流马时,你说过,李无心会从墓里出来找他,那是什么意思?”

既然令狐天工自己不想说,那就只能从旁人入手了。

“他是一只在梁之鹈。”令狐天工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不屑,“不过不只是他,我也好,师父也好,所有傀儡门中的人,都是。”

云寄桑自然知道这“在梁之鹈”的典故。

令狐天工说罗谙空是一只在梁之鹈,是指他攫取了不属于自己的成就。看来,他研制的木牛流马中也有李无心的影子。

“令狐先生,李告诉我,你们在谈论一位天才?”彼得神父好奇地问。

“是啊,名副其实的天才。”云寄桑由衷地叹息着。

“既然有这样的天才,那他为什么造不出自鸣钟呢?”老彼得微笑着问。

很显然,老神父对于大明所谓的天才有些不服气。即使他已经见识过傀儡门超卓的机关技巧,可在某些方面,他对西方的技术还是极其自信的。

“神父,你听说过‘术有专攻’这句话么?”令狐天工淡淡地问。

“术有专攻?”老彼得眨了泛眼,不明所以。

“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再天才的人物,也不可能事事精通。”令狐天工将案上三个傀儡一一收起,“鄙师弟虽然才高绝世,可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自鸣钟这样的东西,他也从未放在心上……”

“可是,真正的天才不是应该一法通,百法通么?”

令狐天工微微一笑:“话是这么说,可神父你真的遇到过这样的人物么?”

“怎么没有,我……”

“神父,我们该走了,夫人还等着您去做弥撒呢……”李钟秀突然插口道。

“弥撒……”彼得神父耸了耸肩膀,喃喃抱怨着,“好吧,做弥撒。虽然没有面包,也没有红酒,更没有唱诗班,可我们还是要做弥撒的,不是么?”

见两人要走,云寄桑忙道:“神父,请留步,在下有几句话想向您请教……”

老神父的精神顿时一振,脸上的表情变得神圣而慈样:“孩子,我早已看出,你的心中充满了迷惑,问吧,上帝永远会给迷途的恙羊指明方向……”

“呃,我只是想问一下,您昨天的行踪,以及都遇到了哪些人而已。”

彼得神父有些沮丧,还是耸了耸肩:“当然可以,我们边走边说吧。”

李钟秀见状眉头微皱:“神父,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了。”

“去吧,我的孩子。”老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李钟秀向云寄桑颔首后,快步离开。

云寄桑则一边和老神父谈话,一边慢慢向止渴园外走去。

走了几步,却觉得脊背一凉,似乎有一道森森剑光剌向自己。

他悚然一惊,飞快地转头。

流杯亭中,令狐天工正低着头,拿着刻刀,缓缓地刻着一个木偶。

云寄桑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令狐天工停下手中的刻刀,将那个木偶举在眼前。那木偶的五官相貌竟和云寄桑一模一样。他静静望着木偶片刻,冷冷一笑,刻刀微一用力,那木偶的头“嗒”的一声,掉落在地。

※※※

云寄桑走后,卓安婕见明欢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院子里,摆弄自己送给她的琉璃弹子,一副百无聊赖的小模样。想起这小丫头活泼娇憨的性子,这几日怕早已闷得慌了,便微微一笑,过去拉起她的小手:“明欢乖囡囡,喜姑带你出去玩耍,好不好未?”

明欢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突然扔下手里的琉璃弹子,扑到她怀里,抱着她狠狠亲了几口,这才欢呼道:“喜姑喜姑,侬真是好好滴未!”

卓安婕将她抱起来,也在她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走,我们不理你那个臭喜福了,咱们两人玩耍去也。”

明欢不依道:“不要不理喜福,喜福也是好好滴未!”

“好!喜福好好滴,喜姑也好好滴,这总行了吧?”说着,卓安婕在明欢的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明欢用力点了点头,甜甜地笑了。

两人才出了门,明欢便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人在望着自己,便扭头望去。幽暗的树林里,一道空洞洞的目光正愣愣望着她。

“喜姑,侬看……”明欢指着那边道。

卓安婕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林中静静站了一个身材矮小的童子,却是欧阳高轮身边那个小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