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寄桑回过头去,见欧阳高轮蹒跚着走了过来,望着墙上的无面人,一脸的痴迷:“无心,你终于回来啦……”

自从欧阳高轮出现后,无面人那木然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人却依旧静静站在墙头,既不攻击,也不逃走。

“无心啊,你看到我的线没有啊?我的线不见了……”欧阳高轮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向无面人走去。

“小心,不要过去!”卓安婕喝道。云寄桑却没有说话,他本能地感觉到,自从欧阳高轮出现后,无面人的反应便有些异常,虽然木然依旧,但注意力却全部放在了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人身上。

欧阳高轮走到院墙前,拾起头来,愣愣地望着无面人,无面人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忽然,欧阳高轮脸色一变,惊道:“你……你不是无心……你、你是?”

无面人不等他说完,凌空一掌拍出,欧阳高轮闷哼一声,身子倒飞而出。卓安婕纵身跃起,将他接住。无面人身形一闪,已从墙头消失。

“师姐,他没事吧?”云寄桑赶过去问。

卓安婕伸指在欧阳高轮鼻端试了一下:“没事,还有气儿呢。”

云寄桑松了口气,沉声道:“师姐,你护着明欢,我去追它!”不待卓安婕发话,人已跃过墙头,追了出去。

“多加小心——”遥遥地,身后传来卓安婕的声音。云寄桑心中一暖,脚下更快了。

几可鼓荡天地的劲风中,他脚踏大地,逆风而行。凛冽的风声在耳边惊怒地尖叫着,发泄着对他的不满。那袭华丽的锦袍在前方飘忽着,时隐时现,似幻似真,就像惑人的妖魅一般吸引着他,嘲笑着他。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地妖异诡秘,似乎是灵魂深处那最深的噩梦变成了现实,一种非真的惊悚感。

虽然如此,可云寄桑却如同心中燃着了一支熊熊的火把,无惧地向前。是的,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哪怕是再黑暗的深渊,也将有人与我携手同行。他微笑地想。

脚尖一点,身子腾空而起,飞翔在万丈之高的溶溶月色中。

这样自由自在地奔跑,他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那还是他十六岁初入江湖的时候,一个人在青州群盗手下救了整个小镇。告别那些千恩万谢的镇民后,自己也是这样兴奋地在山间狂奔着。

真是太久远的回忆了。而这一次,自己不再是拯救者,而是那个沉入深渊的灵魂,那个被拯救的人。

是师姐的那个吻,照亮了黑夜,将自己的生命重新点燃。

从此,他将再也无惧黑暗。

※※※

前面的那缕金色忽然一折,闪入了路边的树丛。

他微一凝神,快步跟上。只是追入林中后,却不得不放慢脚步,以免被对方偷袭。卓安婕那次遇袭的经历提醒了他,对方的机关暗器诡异万分,不可不防。

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无面傀儡突然消失了。

他一边侧耳倾听对方的动静,一边提聚功力,缓步向前。

当他走到树林边缘时,赫然发现眼前一片荒草,荒草中坟茔掩映,正是傀儡门的墓地。

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正在疑惑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哭泣声。那声音细细的,苍老而沙哑,就像母猿失子的悲啼,无助而绝望。

难道那无面傀儡真是李无心留下的遗物,此刻跑回了主人的墓边哭诉?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云寄桑毛骨悚然,心头急跳,脚步也迟疑起来。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查个究竟!他咬了咬牙,向李无心的墓前走去。

步步接近,他发现哭声果然是从李无心的墓碑后传来的。当他在墓前停下脚步时,哭声突然消失了。不过,他已经肯定有人藏在墓碑后,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墓碑后露出的几丝白色乱发!

“谁?谁在那里?还不出来!”云寄桑喝道,手里又暗暗扣了几粒“罗刹泪”。

墓碑后的人沉默不语。

正当云寄桑想过去识破那人的真面目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山子,是你吗?”一个苍老的面孔从墓碑后探了出来。

月光下,那张肮脏而丑陋的脸是那样地熟悉,赫然是那个小村落里的老婆婆!她怎么会在这里?是有人带她上山,还是她自己来的?她又为什么深夜一个人跑到李无心墓前哭泣?她究竟和傀儡门有什么关系?

“小山子,你也被没脸儿抓到这里来了?快跑!快跑啊!没脸儿就要来了!”老婆婆一边鬼鬼祟祟地向四周张望着,一边惊慌地道。

“婆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是没脸儿抓你来的么?”云寄桑蹲在她身前,柔声问道。

那婆婆突然伸出食指,在唇上一比:“嘘……小声点,没脸儿就在附近,别被它听到了……”

“你见到没脸儿了?它在哪儿?”

“它……就在这儿,就在这儿……”老婆婆将头缓缓贴在李无心的坟头,一脸惊恐,“你听,听!它又在对我说话了……”

“它对你说话?说了些什么?”

老婆婆没有回答,嘴里不断地嘟囔:“……去汝肾,使汝有足不能行;挖汝肝,使汝有眼不能见;剜汝心,使汝有口不能言……”

一股战栗从脊背直冲脑后,他猛地打了个寒战。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的话和凶手的作案手法完全吻合?

去汝肾,使汝有足不能行;挖汝肝,使汝有眼不能见——难道这就是凶手的本意?若真是如此,凶手不是还要杀害一人,那句“剜汝心,使汝有口不能言”指的又是谁?凶手取人内脏,难道不是为了研制傀儡?当他发现了李无心的密室后,本以为已经接近真相了,谁知转眼间又陷入了重重迷雾之中。

他正在沉思,忽然听到不远处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便起身凝神望去。荒草萋萋,孤灯迷离,昏黄的灯光引着一袭如雪的白衣自草丛中飘忽而出,缓缓向这边行来。

“什么人?”云寄桑沉声问。

“是我。”一个女子轻声回答,灯光下,露出了梅照雪那清丽的容颜。

云寄桑微微额首:“原来是曹夫人,这夜深人静的,夫人一个人来上坟,不怕遇到什么邪祟之物么?”

她将一个小篮子在李无心坟前放下,淡淡地道:“马上就是清明了,我来给无心烧些纸人。本以为这种时候没人来的,想不到云少侠也在。”

“纸人?不是纸钱?”

“无心生前最喜欢傀儡,我如今烧些纸偶给他,也免得他在阴间寂寞……”说着,梅照雪从篮子里取出三个五寸高的纸偶,依次摆在李无心墓前个个点燃了。

白纸偶在明亮的金黄火焰中扭曲着,挣扎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就像不屈的冤魂的呻吟。

梅照雪双手合什,喃喃念诵大悲咒:“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琍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云寄桑在一边默然望着她,火光在风中摇曳着,照得她美丽的容颜明暗不定。一直念了数遍,梅照雪才停了下来。

“夫人不是皈依了天主么?怎么又念起大悲咒来了?”云寄桑问。

“我虽然信奉了基督,可无心却是信佛的。我来给他扫墓,自然要依照无心的心意。”梅照雪淡淡地回答。

“既然夫人诵的是大悲咒,想必定然知道这大悲咒的来历了?”

梅照雪缓缓摇头:“妾身孤陋寡闻,只知道这是观世音菩萨的神咒,让云少侠见笑了。”

“这大悲咒出自《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本名便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大悲神咒》,夫人总该知道千手观音吧?”云寄桑盯着梅照雪的双眼问。

“略知一二。”

“观世音菩萨曾经在世尊面前发下宏誓:设若诸人天诚心念我名者,亦应念本师阿弥陀如来名,然后诵此陀罗尼神咒。如一夜能持诵五遍,则能除灭百千万亿劫、生死重罪。”云寄桑伸出手,又将五个手指一一屈回:“我算过了,夫人刚才正好念了五次,便是李兄真有百千万亿劫、生死重罪,也都被夫人化了个干净,当真是可喜可贺。”

梅照雪脸色微变,冷冷地道:“云少侠此言何意?”

云寄桑的目光又转向眼前的墓碑:“观音菩萨虽然善良慈悲,却也未免太天真了。若一个人真的造下无比杀孽,犯下不赦之罪,又岂是念几遍咒语就能解脱得了的?”

“人死如灯灭,即便有天大的罪孽,一死之后,满身的罪孽也就随风而逝了。你说呢,云少侠?”梅照雪反问道。

云寄桑伸手在墓碑上拍了拍:“夫人既然信奉基督,也该知道,即使上帝再仁慈宽恕,有些罪人还是会下地狱的。”

“地狱……只要能重逢,下地狱又如何?”梅照雪的叹息轻如风中的落叶。

“既然如此,云某也无话可说,就先告辞了。”说着,云寄桑看了那老婆婆一眼,老人依旧靠在墓碑上喃喃不知说着什么,“这位婆婆也是可怜之人,还望夫人多加照料。”

“云少侠放心去吧。”

“夜深寒重,夫人保重了。”言罢,云寄桑长袖一挥,便欲离去。

“云少侠留步!”梅照雪突然道。

云寄桑脚下一顿,淡然道:“夫人有何指教?”

梅照雪默然片刻,静静地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云少侠好自为之。”

“谢夫人良言。”云寄桑微一颔首,转身而去。

身后,梅照雪望着那三个渐渐燃成了灰烬的纸偶,唇边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

风依然凄厉如歌,衣袂紧襄着云寄桑的脚步,束缚着他的步伐。这一夜的悚然与神秘,像一条黑长的触须,密密缠绕着他,直至化为灵魂深处的阴影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