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树,昏鸦。

断肠人家。

寒鸦的凄厉叫嚷,如同女人尖利血红的指尖,将雪后洁净无垢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深刻狰狞伤痕。

新鲜粉嫩的血肉尽情向外翻着,快乐像一张嬉笑的嘴。

手边的茶盏泯灭了最后一丝热气,恹恹伏下身子,匆匆做了告别。

青青微笑,漆黑眼睛里映着程青岚淡漠却高傲俯瞰的姿态,“娘娘只需愈发宽仁德让便是,外头的事情自有臣妾代劳。”

“如何宽仁?”程青岚问。

“婕妤娘娘一直想着替父亲翻案呢……娘娘何不帮她一把?”

程青岚一愣,随即了悟,勾起唇,划开森冷笑靥,“蚍蜉撼树,终究徒劳,白白赔上性命,又是何苦?”

青青低头,轻声感叹,“娘娘菩萨心肠。”

春去春又回,花开花又落。

不知疲倦的花,与女人鲜活明亮的容颜,终将被泥土掩埋。

从不奢求不可能得到的。

青青看着程青岚,看着她一身雍容凤袍,微笑,微笑,微笑的皮囊下,酸楚滚烫的眼泪磅礴叫嚣,喉头涌上来一股一股酸涩,吞下去,咽下去,往死里摁下去,她继续笑着,腹中眼泪里都是微笑。

这道理,她明白,也明白得比谁都深。

帝后之间的缝隙,她愿化作渺小尘埃,既卑微又忐忑地钻进去,仰头看,一片空茫。

帝后之间装的是天下,这天下没有她。

她是什么呢?

青青自觉明慧,却从不曾了悟。

不敢,不能,不想,不愿。

其实什么都不是。

斜阳拉长了影子的孤独,厚重大门吱呀呻吟,久久闭合不得,仿佛一双枯槁的手极力挽留,苟延残喘,绵绵不休——只因被风高高撩起的裙摆太妩媚,太妖娆。

掌灯。

夕阳灭了,天黑了,睽熙宫亮了。

三日后,万岁欲为白尚书翻案一事传出宫墙,朝堂间一时沸反盈天。

争吵,构陷,参奏,毫无结果。

横逸瞧着一摞一摞奏章疲惫抚额。

皇后一招以退为进,事情不再仅限于后宫重围,现下已有无数言官口诛笔伐,将白尚书一家骂了个通透。

兵部尚书白显言贪污坐狱,流放三千里。

当年事,原来当真构陷,而今事端挑起,自然有人恐惧东窗事发。

青青。

借刀杀人,好生犀利。

横逸闭上眼,那些影影绰绰便袭上心来。

青青。

他念出这个名字,却觉得如此遥远,仿佛山长水阔万里之遥,一切犹同镜花水月,粼粼波光捧起了她的笑,破碎却美好得教人心疼。

他不知道旁人是否有过这般感触,愈是抓不住的,明知是抓不住的,便偏想要搏上一把,想要证明与众不同,想要证明卓越出众,直至走到后来,后来站在高点,回头看,其实都不是。

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也想让她爱着自己。

想要日日相见,盼望分离永不到来,白昼太长,夜晚太短,来不及拥抱缠绵,来不及说爱你永远。

他的痴他的狂,他所有犯过的错,不过是执着的一种。

青青。

青青不会知道,他念出她的名字,心便满了,满的溢出来,流遍周身,四肢百骸都是甜。

他只想爱一个人,不在乎她是谁。然而等他弥足深陷,才恍然憬悟,原来她是禁忌。

身边传来细小响动,横逸睁开眼,宫灯拖长了女人纤柔的影,白香端了羹汤来,笑容是一贯的清丽动人。

“圣上早些休息吧。”

横逸抓了她的手,在掌心揉捏,略有些粗糙,但胜在绵软,柔若无骨,他瞧着她手背上一道细小疤痕,笑笑说:“满朝堂都在议论你家的事。”

又问:“这疤怎来的?”

白香另一手覆在横逸手背上,“那时父亲落了罪,妾带着弟弟妹妹,连烧水都不会,端不住锅,便不慎烫了手。”

横逸细细去抚那一道粉红痕迹,温热的触感熏着她,她忍不住想抽开手,却遇上横逸含笑的眼眸,他抬头看她,“还疼么?”

如鲠在喉,她说不出话来,待到他低头,才默默流下些许眼泪来,随即又拭干了眼角,那双杏眼仍是黑白分明,仿佛一切伤心难过或是感动抚慰都不曾发生过,她仍是笑着,像一尊玉雕,晶莹剔透,却是通体寒冰。

又听他低声呢喃,“青青为朕挡过一剑呢……”他笑起来,又是一派孩子气,“一定很疼,疼得一辈子都记得。”

白香的心沉下去,笑容却愈发美,这美丽,太过凄厉,总让人不忍卒读。

“你不怕么?这样多的人对付你。”

她回过神来,答:“妾不怕,万事先有圣上。”

横逸说:“不怕朕独独将你推出去?”

白香略作吃惊模样,反问道:“圣上又要先低头么?”

“不。”他皱眉,脱口而出,片刻又停歇,叹息道,“可是朕心里苦得很。”

白香问:“您为何不能将她当作三千粉黛其中之一呢?”

横逸想了想,便说:“因她本就不是之一,她是青青。”

是唯一么?她听着,在心底冷冷地笑,“可是您能给她什么?名分?地位?钱财?或是应对过后宫佳丽之后播出的闲暇时的爱,所谓独予她一人的爱?”

横逸皱眉瞪着她,她这才觉失言,忙跪下请罪。

横逸又摆出威严姿态,抬手道:“这回且饶了你,莫再有下一回,好了,你下去吧。”

白香磕头谢恩,默默退出精巧殿阁。

其实她还有许多话未曾说出,比如,“你也要对她说,今生唯独爱你一人,其余不过点缀。”

比如,你什么都可以给她,除了名分。

比如,你说过多少廉价的泛滥的我爱你。

比如,妾只疯这么一次,只允自己问这么一次。

她心中冷寂,原来男人都长着同一张脸孔,何必为他伤心难过。

苍穹自倨傲,冷月独徘徊。

她笑笑说,目的从不在此,何必徒增烦恼。

爱是什么呢?

是一轮高照的月,是一团熊熊的火,月变幻,火灼手,看上去美好罢了,但也只需看上去美好即可。

二月二,龙抬头。

午睡懒起,青青眯着眼问萍儿:“伞……还来了没有?”

萍儿摇头,答:“没有。”

青青又问:“桃花开了没有?”

萍儿仍是摇头,“还差着月份。”

青青转过身子,闭上眼,刚一小会,便又睁开,问:“人呢?”

萍儿脸上带着笑,说:“痴人傻等。”

这一回,青青却不再笑了,她蹙着眉,仿佛深思,脑中却一片空白。

渐渐回想起当日画面,他立于枯枝雪地间,远远站着。

她站在紫竹伞下,远远看着。

后来,便到了一处。

再后来呢?

青青起身,望着墙角一树委顿了的梅花出神,“去寺里。”

萍儿愣了愣,随即利落收拾起来。

雪化了,脚下是一丛一丛泥泞肮脏的雪水,从洁净到脏污,原来都是必然,如我生临此世,便注定被污染被撕裂被戳伤,没有理由,都是神定。

风很冷,赵四扬站在风里,手中拿着八十四骨紫竹伞,瞧见青青走来,他便笑,说:“伞还你。”

青青不接,萍儿自觉落在后头,青青说:“风这样大,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赵四扬问:“你冷么?”

青青仰起脸看他,眼泪便溢出来,一眨眼便又没了,恍恍惚惚,晶莹透亮,“嗯,很冷啊。”

赵四扬慌了神,忙说:“你别哭,早知道我该亲自送上府去,免你受寒受冻。”

青青走上台阶,“你不是书生许仙,我也不是千年白蛇,一把伞不过就是一把伞,给你了也不见得非得要回来。”

赵四扬道:“那你为何上山来?”

青青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佛堂,又回头来,瞧着一脸不自在的赵四扬,理所当然地说:“我自然是来拜神,怎么,大人不允么?”

赵四扬拿着伞,紧紧攥着伞柄,也跟进来,“我只见你来瞧桃花,不曾见过你拜佛求愿。”

青青绕着佛堂走上一圈,细细将那慈悲佛像一一看过,笑着说,“是啊,我不信。”

又道:“我只觉得佛祖可怜,世间人,大都贫困潦倒饥寒交迫或是痛苦不堪时才想倒尚有佛祖一说,可怜我佛,看尽世间苦难,却连七情六欲都不曾尝过一星半点。”

赵四扬疑惑,“你既不信,又来求佛?”

青青走近了,扬眉,浅淡笑容,艳若桃花,“啊,我方才说谎呢。”

赵四扬便笑起来,说:“原来你专程来瞧我。”

“是了,只怕我不来,有人还要日日等下去,倒成了隆净寺一景。”

赵四扬的笑容,温暖得像一轮朝阳。

不知不觉,青青便也随他弯了唇角,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微笑。

但似乎非常快乐,是的,快乐。

青青的世界里,多久不曾出现过快乐这个词,单纯的,透明的,带着儿时追逐嬉闹的声音,夹杂着某种看似痴傻的劲头,莫可名状的纯白的快乐。

赵四扬说:“你不要再伤心。”

青青说:“伤心与否不是我能决定。”

赵四扬说:“如果……如果他总让你伤心,便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他不值得,难道你值得?”青青习惯性地扬起嘲讽的笑容与嘲讽的语调,但赵四扬防守严密刀枪不入。

“我不知道,但我愿守着这片桃花,等你。”

你一回头,便能看到我。

求你,一回头,先看见我。

赵四扬的手心里已然满是冷汗,他克制着,令自己不颤抖不畏惧,抖擞了胆子说出来,即便她是有夫之妇,即便她是皇帝的女人,也要说出来,他不愿就此夭折辜负了爱情。

他不知哪里借来的胆子,抑或是她的眼睛太美,佛像太肃穆,天气太冷,寒风太吵闹,其实只有一个理由,他爱她,便使所有的勇气与执着都有了出口。

而青青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幸福,被捧在手心的幸福,不是横逸居高临下的霸占似的欲望,是被细心呵护,被珍之重之的满足。

原来,原来爱是无所求,无所欲。

远远看你一眼,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青青说:“这太冷,下山逛逛吧。”

赵四扬自然点头,外头是大晴天,风依旧冷,他紧紧攥着伞柄,说好要还,却又舍不得,舍不得断了她再来的由头,虽然这借口在旁人听来不过笑话,但那又如何,此刻她在他身侧闲闲信步,并肩而行,没有人来打扰,一切静谧无声,不,仿佛有流水伴奏,美好得犹似末日前夕。

风吹动她鬓边发丝,他想伸手去,拂开她耳边乱发,却攥紧了拳头。

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多么怕一个不慎,便惊扰了她,唐突了她。

韶光流转,岁月静好。

爱与快乐,原来一切简单如斯。

贪欢

街市喧嚣吵闹,青青与赵四扬并肩走着,身旁人影攒动,无数张面目模糊的脸孔,影影绰绰的混乱间,却整齐划一地宣告着他们廉价的快乐。

青青瞧着台上人拙劣的戏法,忽而有小童莽撞,匆匆从两人之间穿过,青青被挤开,赵四扬忙伸手抓她,原先本是触到她手背,却又闪开去,最后只拉着她袖口,“人多,莫走散了。”

青青垂目不语,不过顺着袖子被拉起的弧度,一溜烟爬上他宽厚手掌,悄悄将手塞进他掌心。

粗糙而温暖。

人潮熙攘,青青被周遭嘈杂声响侵染,心中也变得喧闹起来,满满都是卑微而粗糙的快乐。

走几步,他的手心沁出汗来,染她一手湿湿黏黏,如潮汐如露水,横竖都是美好词汇。

前头迎来一座外搭的戏台,未曾洗尽帘布被风卷起来,连带着粗布上一大片脏污。

细心听,那咿咿呀呀缠绵着的,是高阁戏台上腰肢曼妙的青衣戏子,一曲往昔怀,将听戏人的心丢进玉溪楼才揭坛的梨花春中,丝丝缕缕,醉梦浮生,挽就一世风流,缱绻情怀,全恋斜风细雨中,美人执伞,朦胧画卷,妙不可言。

一会罢了,又换白衣女人凄凉垂泪,撕心裂肺。

青青便问:“唱的是什么?”

赵四扬答:“窦娥冤。”

被过往人群掩盖,青青全然将身子依靠在赵四扬身侧,懒懒问:“可是沉冤昭雪了?”

赵四扬托着她,又紧张又安逸,“末了便该是六月雪了。”

“啊,还是看戏好,白脸曹操,红脸关公,一出场便知谁奸谁好,奸人自要得意一番,好人总要受辱一道,末了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奸人该斩便斩,该剐便剐,阿弥陀佛,好人自有天助,最后大快人心,众人称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