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更凑近了,悄声道:“你莫不是怕我将气都撒在她们身上,心疼吧?”

左安仁朝她拱手道:“到底还是我的女人,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青青笑意更浓,挑眉,任性道:“不,偏要让你心疼。”

左安仁一急,便拉了青青的手,青青也不挣开他,转而对四位美人道:“见过面就行了,晚些时候本宫与驸马还有事儿呢,你们便先散了吧。”

左安仁自是松了口气,坐下四人却不见的有好脸色,一早问安,青青却连姓名都不曾问过,便将人打发离开,分明是半分脸面都不给。

白香更是一面退着步子,一面不忘含泪凝眸,似乎要随着她的离去,将左安仁的心勾走。

一男一女正忙着相顾无言,便有人上前横插一杠,棒打鸳鸯。

青青站到左安仁身前,冷冷睨着白香,一勾唇,挑衅地笑,白香不动神色地低下头去,缓缓离开。

青青回过头来,看满脸无奈的左安仁,愉悦道:“我子桑青青就爱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你耐如何?”

左安仁只好摇头叹气,“世上总有能治你之人。”

青青笑:“拭目以待。”

青青想起了赵四扬,那憨人,不知又闯下什么货来。

雁鸣,撕裂似的悲怆叫嚷,不知是谁破碎的心,拼凑了雁的魂。

冬初,满目萧索,冷风肆虐,梅花已抽初蕊,独傲枝头,细心品,偶得暗香浮动。

一片肃穆颓败,西风凋敝。

极目远望,窥见一袭红火跳跃林中,翻动的猩红大氅,似乎要将飘忽而下的叶一瞬燃尽,未察觉,便已升起茂盛火焰,一簇簇灼灼飞舞,艳得教人睁不开眼——再等等,便等到近处,这燎原似的火势,原是一身烈烈红衣,那绯色的光,缘自她微微上翘的唇角。

朝阳的心醉了,拉扯着锦绣霞光,恍惚如梦,一头醉倒在这一汪潋滟的红里。

脚下枯枝败叶被碾得咯吱叫嚷,所有的痛苦都将终结,她们将死在这样凛冽的冬日里。

萍儿说:“司礼监的小太监说,九月里给事中欧阳德荣弹劾赵大人,道他疏懒怠工,贪得无厌,圣上便将他贬做正七品忠靖校尉,驻湖州。现下赵大人已往湖州去了。”

青青觉着好笑,若赵四扬再不知收敛,下回,兴许就是不入流了。“知道了。”

十一月末,寒风刺骨。

一行人,匆匆走过左府弯曲小径。

青青在月牙门洞前停住了脚步,是那男人倚门而立,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投下浅灰色的影。

青青下意识地拢了拢鬓发,不经意间注目打量,萧瑟寒风中,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窄袖劲装,仅仅一只玉簪束发,自有几缕放浪不羁,从鬓间落下,随风拂动,飞扬过面容流畅轮廓,更点亮了眼下肃杀秋色。

他是天上翱翔的雄鹰,永不坠落。

青青微笑颔首,却不上前——她等他放下骄傲,向她见礼。

左安仁站直身子,瞧着几步外一脸倨傲的女人,这样不屈而桀骜的眼神,永不服输的傲骨,倒是他们子桑家的通病。

他只拱手道:“公主要出府?”

青青对他的敷衍作为,略有不满,只含糊答道:“正要进宫去。”

左安良忽而一笑,落拓不羁,“公主可否捎带左某入宫?”

青青眸中一闪,随即说道:“二哥乃朝中三品大员,想入宫,进去便是了,又何苦来折煞我。”

左安良不疾不徐,对答道:“左某独想去那西宫偏僻处,还需劳烦公主引路。”

青青面色一沉,冷冷道:“秽乱宫廷、意图行刺,这样的罪名,本宫一个也担不起。”

左安良一俯身,沉声道:“绝不给公主招惹麻烦。”

青青冷笑,讥讽道:“本宫不去惹麻烦,麻烦倒想着扯上本宫。时辰也不早了,就此别过,二哥回去好生歇着吧。”

正欲拂袖而去,边听左安良道:“敢问公主,三弟为何惧于公主,又是何事不能推罪圣上?”

青青身子一震,咬牙,回头对上左安良含笑眼眸,只得平抑了怒气,笑道:“二哥这又是说的什么?好生奇怪。”

左安良上前一步,腰上 玉佩猛地跳高,又回落下去,寂然无言。

“府里人多口杂,虽不比宫里风声鹤唳,公主也该多加留意才是。”

青青理不清左安良意图,只好一笔带过,“多谢二哥提点,是该整顿整顿。那二哥进宫欲见何人?”

左安良已躬身请青青先行,口中随意答道:“故人尔。”

青青触到厚重的伤愁,即刻收手,不再多言。

然而左安良兴致未减,二人一并走着,他于身后发问:“在下心中一直存疑,冒昧一问,满朝俊杰,公主为何择三弟下嫁?”

青青道:“怎么?二哥觉着驸马不够好?”

左安良道:“安仁的性子,公主大约也是知道的,又何必绕弯子?”

青青道:“我答你一问也并无不可,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请二哥答我一问,可好?”

左安良倏然紧张起来,怕她触到禁忌,却又拉不下脸来回绝,只好应承。

青青便说:“本宫要嫁之人,必然家事显赫,年龄相当,且必须是长子嫡孙,朝中有两人可选,一为程家长孙程皓然,二为左丞相唯一嫡子左安仁。这两人间,常人看来,必是程皓然略胜一筹,但他乃将门虎子,霸道倨傲,程家又是六百年间不离官场的世家大户,自然家规森严,顽固死板,恐怕一进门,便被□得呜呼哀哉,可还由得我再次与二哥说话?在程家,说不定是要拉去浸猪笼的。”

左安良忍不住“噗嗤”一笑,半晌,才收敛了笑意道:“程家也不尽然如此。”

青青却正色道:“可是现下我已有些后悔。”

左安良问:“为何?”

青青道:“早知道安仁有这样一个絮叨多事的哥哥,我宁愿去守程家三百条家规。”

左安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默默往府门走。

青青又道:“该我问了。”

左安良道:“公主请。”

青青便也不客气,脱口问道:“大哥二哥与驸马的名是照什么拟的?”

左安良松下一口气,缓言道:“乃依‘忠良仁德’四字。”

青青挑眉,轻哼:“是么?这名字可不照实。且,良字最虚,名不副实。”

未等左安良反应,青青便已上了轿,左安良亦无奈,跨马随队伍进宫。

入得睽熙宫,左安良便已没了踪影,青青也不理会,径直往坤宁宫去,与陈皇后絮叨一番,也未见横逸身影,心想他大约是存心躲着她,便也放下心来,现下光景,相见不如不见。

青青有时觉得,自己下贱得出奇,佛堂那夜,她竟怀揣着几分期许,她本该宁死不屈,反抗到底,他给她的伤痛与屈辱,她本该铭记一生,痛恨一生,事后以头撞柱,以死明志,或是大闹皇廷,鱼死网破,可她忍下来,咬牙忍下来,还无时无刻不在惦念那一夜狂乱心绪,磅礴情 欲。

她闹不清楚,有时甚至想要给自己一记耳光,她原来如此下贱,下贱到期许他的狂暴与折磨。

未几,宫外吵闹,季嬷嬷进来通报,是废太□里的福公公前来,求着要见公主一面。

青青即刻起身,急匆匆要往外走,蓦地被陈皇后拉住,见她冷冽面容,青青缓了缓燥热心绪,温言道:“母后,儿臣去去就来。”

陈皇后道:“哀家不拦你,拦也拦不住。但你需记住,若是废太子那惹出事端,哀家绝不帮你半分。”

青青垂目,低头,屈膝,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明白了。”

青青走出去,宫外日光澎湃,明晃晃地刺人的眼。

福公公忙不迭上前来,两人边走便说:“三爷又犯病了,喊着太子妃的名讳,哭着闹着要将身上的肉绞了还她。”

青青的心被这几个字揉着,捏着,既酸且疼,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心中的恐惧也愈发肆意。

宛之,左宛之,当真厉害,连死都不让人安生。

青青恨她,恨得咬牙切齿,这凉薄女人,竟在承贤被废后自裁,留得他孤身一人,面对世间种种凄苦。

世间也就承贤一人,痴傻如斯,竟为了这样背信弃义的女人疯癫痴狂。

进了废太□,青青深吸一口气,奋力将门推开,却见到教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血,蜿蜒曲折,从承贤浅黄得近乎米白的衣袍作画,一笔勾勒,婉转多情,娇羞着,怯弱着,绵延到左安良袖口。

那天青色的缎子上盛开一朵富贵牡丹,炫目的红,落花满地,一簇一簇,尽坠在左安良手上。

一笔颤,左安良手背上一纵沟壑,突突冒血,是外翻着粉红色皮肉的山谷,全由承贤手中的剪子一笔造就。

左安良抓着承贤手腕,教他不得伤到自己,而承贤已入魔障,泪眼迷离,不住地凄厉叫嚷:“宛之,宛之,你别再动了,我将我的命还你,我将我的肉还你,我将以血洗罪。”

左安良不放他,他便对着空落落的墙角唤:“阿良,宛之要将三儿绞死,你快去救救三儿,去啊,去啊!”

左安良已然红了眼,一把抢下剪子,抓着承贤双肩,大吼道:“莫怕,我已将三儿救下。”

承贤静了静,片刻又挣扎起来,“阿良你出去,你是祸根,是你害我,你害我!”

左安良忽而笑了,像是天空凄厉的雁鸣,绵长哀婉,仿佛要钻进人心里,教你与他一同感受,这撕心裂肺的痛,永不弥合的伤。

他说:“承贤,怎不说是你误我,教我疼,教我难过,教我生不如死。”

青青提了裙角,关上门,缓步退了出去,又叫来废太□所有宫娥太监,冷冷吩咐:“现下统统呆在院子里,凡有胆敢靠近寝室的,一律杖毙!”

青青未曾察觉,她连声音都在颤抖。

雪,缓缓散开,落地无声。

隆庆七年冬,天寒地冻,草木枯败。

他是山西驻军中一名小小百夫长,在岁末严冬时,披一身三十斤重的冰冷铠甲,守着边防重镇——大同。

今年的冬天这样漫长,漫长到酝酿出来年开春蒙古铁骑的铮铮响动。

所有人都在被迫等待,这一个冬天过后,牛羊冻死,饥鹰饿虎似的蒙古人挥舞着弯刀,为边境小镇,带来一场又一场血腥屠戮。

手中持着长枪,腰间挂着短剑,呼吸间都是白蒙蒙的一片,将心肺都冻出冰凌。

他叫左安良,他的父亲是朝中首辅,他在荒凉边境,做一名小小士兵,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不似三弟细白皮囊,他有一张线条利落的脸,英武粗犷,他的身体里留着蒙古人的血。

他几乎已将左安良三个字丢弃,在大同,他们大都唤他阿良。

胡二虎摇晃着粗短的身子,抬高手,一掌拍在他肩上,操着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说:“阿良,饿带你耍去!”

那时,一日美好,莫过于巡防后,躲在低矮简陋的营房里,喝上一口火烧火烧的烈酒。

春,万物伊始,蒙古人终究是来了。

这年,他未及弱冠。

哭喊声,厮杀声,马蹄声,咆哮声,战鼓声……

战场,不,是屠杀地,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马叔齐肩而断的手臂还拽着他的铠甲,随同他的恐惧与悲鸣,一上一下地绕圈子。

大同失守,蒙古人的铁骑踏过边城,屠城,放火,淫人妻女,烧杀抢掠。

他侥幸逃脱,回撤怀仁。

大同——大政与鞑靼的第一道防线就此毁灭,怀仁、山阴、应县自是不在话下。

他提了校尉,依旧茫然,只想着,死便死了吧,没甚了了。

可是,他在校场上见到他,一身戎装,寒光猎猎,却是细致眉眼,清俊容颜。

他说,他要与所有将士同生共死。

五六年未见了,承贤。

阿良笑,他还是与儿时一般,空有一身意气。

隆庆八年三月,太子代父出征。

太子来了,打不过还是打不过。

这个帝国,腐朽太久,除非天地倒置,莫得延续。

承贤受了伤,肩上帮着绷带,露出结实匀称的身体,细白柔滑的皮肤。他召他来帐中,咧开嘴,傻呼呼的笑:“阿良,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承贤下颌还有血渍未尽,点缀着白皙皮囊,道不明的暗昧情愫。

左安良一拱手,恭敬道:“末将不敢。”

动作太大,伤口扯动,他疼得龇牙,却仍嬉笑道:“咱们打小一块玩,一起读书,一起练武,我虽是太子,但却什么都及不上你。”

“末将惶恐。”

昏黄的光,晕开他唇角浅笑,

阿良嗅到桃李芬芳,清甜甘冽。

大战,大败,他从死人堆里将承贤背出来。

他奄奄一息,低声说:“阿良,你救我性命。”

阿良,阿良背上一道鲜血淋淋的伤,他看不到,顾不了。

他已完满。

战不能战,便只得和谈,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二十万禁军从各地调来,解山西之困。

承贤笑着说:“阿良,救命之恩,教我如何报答?”

他升了副将,这样快,半年间,从百夫长到虎贲营副将,旁人久而不得,他的心却悬起来。他说:“末将斗胆,愿调往京都,侍奉太子左右。”

他舍不下,承贤承贤,像迷惑人心的妖,只需往他眼前一站,他便已然目眩神迷。

承贤的妻,是阿良的妹妹,她叫宛之,娴静温婉,每每娇羞地,轻声唤他:“二哥。”

他随同太子大驾,游幸繁山温泉。他眼见着他们戒牒情深,恩爱和睦。

隆庆八年秋末,宛之诞下麟儿,名唤繁锦,依着孩子父亲的排行,小名便为三儿。

有时,承贤抱着孩子,在他眼前,乐呵呵地傻笑。

阿良也笑起来,他在远方看着承贤快乐,渐渐觉得满足。

繁山行宫,深夜走水。

他慌了,承贤还在深睡。

人人都以为他疯了,烈火狂舞,安和殿眼看便要坍塌。左安良浇湿了衣衫,独自一人冲入火场。

他不要命了,他已爱到疯癫,他只愿用他卑微性命换承贤无恙。

仿佛回到一年前,残肢满地的沙场,阿良将承贤背出来,孤寂的背影,踽踽独行,他救了两条命,阿良的,承贤的。

他替承贤挡了落下来的横梁,半边身子烧伤,走出火场便倒地不起。

承贤守着阿良,焦躁不安,却手足无措,他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

他害怕,这无端汹涌的情潮。

他念着:“阿良,阿良,你要醒来,待你醒来,我将性命还你就是。”

他被缚在透明蚕茧中,看着阿良苍茫无措,却只得默默看着,他乱了,心惊,胆怯,畏缩,却逃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