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救了她,义无反顾。代价是一只被砸碎了骨头的手臂和断开的两根肋骨。

然而青青只是合着眼,不曾真正睡去。赵四扬的手伸过来,探她的鼻息,她便在心中暗暗骂他傻子,却感到他明显地松下一口气。青青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活着。”

赵四扬尴尬起来,呐呐地“嗯”了一声。

青青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却听见头顶传来他诚挚坚定的声音,“别害怕,一定能出去。”

他的语调声线,如同哄孩子一般。

青青弯了嘴角,回应道:“你保证?”

他点头,在漆黑一片的角落,他重重的点头。

谁看得到呢?傻瓜。

青青笑起来,“你听我说个故事。”

“等我说完了,你就杀了我。饮我的血,食我的肉,好好等着石头扒开的一天,那么,你有刀么?”

她几乎可以想象赵四扬被吓住的模样。

嘴角的笑容荡漾开来,“没有也无妨。”她拔下发间金步摇,三尺青丝倾泻而下,落在赵四扬受伤的手臂上,覆盖着狰狞的伤口,沾染上他的灼热的血。

她在地上磨着金步摇末端,发出艰涩凄厉的声响。

这声音一直伴随她婉转话语,说尽最后一分感怀。

“一会我说完了,你就用这簪子,扎进我的心口。”

“等我断气了,你就继续用它,在将我心上的伤口凿开,一口吞下我的心,不不……先看看它,这颗心,是不是已经腐烂发臭,连充饥都不能。”

她没顾得上赵四扬的震惊,她无所谓,她就是疯子,她压抑太久,需要彻底疯一次,就在死前,酣畅淋漓。

“我的名字是……青青……你来,唤我一声试试……”

她的声音是小小的蛊,偷偷种在他心上,悄然无声,回首时,已然盘根错节。

他醇厚低哑的声音闯进她耳里,她的名字——“青青”。

“嗯。”黑暗中,她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模仿赵四扬的举止,略带些嘲笑与讥讽,却是满身倦怠,“我叫青青。”

她的眼泪落下来,坠在他伤口上,血淡了,划开来,糅杂着眼泪的苦涩。顺着裂开的皮肉,浸入森森的骨。

青青用极其恶毒的话语描绘自己,赵四扬很安静,安静地看着她,透过密云一般的黑暗,清晰地看见她泪流满面的脸,气氛迷离暗昧,尘埃集结了他的情绪,她无助的眼睛在尘埃漩涡中越陷越深,他将要抓不住她。

可是这一切,青青无从知晓。待到故事完结,簪子也磨得锋利。

“我以为只要铁石心肠,就能作壁上观。”

……

“我以为只要隐忍不发,大风大浪不过伏在我心上。”

……

“我以为去日苦短,来日方长,不长不短就到地老天荒。”

……

“其实错的离谱。”

……

“我骨子里,就是贱。”

……

“青青。”

青青靠着他,他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腹腔,黑暗中失去颜色的血液顺着伤口潺潺流出,将她与他黏在一处。

“青青。”他执着的,小心翼翼地唤她。

他抬起手,寻找她的脸,捂住她的湿润的双眼。

青青把簪子塞进他手里,他冰冷的手背被她握着。

她循循善诱,“你来,来……手要快,我怕疼。”

然而赵四扬太过虚弱,他连握紧发簪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也就是个小姑娘,说什么死不死的。”

“公主出去之后,能不能帮着照顾我母亲?她老了,连纺纱的力气都没有。”

他快死了,青青愣了愣,一命换一命,他为她挡去了落下的石块,他奄奄一息,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簪子掉落,与地板碰撞出清脆突兀的声响。

青青冷笑:“行了吧,少在我面前扮圣人,若我有事,你即便出去也是死,兴许还会祸及满门,现下你舍身救了我,死后奖赏定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谁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赵四扬仿佛不曾听见,他的意志已然涣散,眼前是远在苏州的赵家老宅,树影婆娑的长廊,荷香四溢的池塘,炊烟袅袅的厨房……

他突然攥紧了她的手。

青青的恐惧急剧扩散,她一口咬住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直到他发出疼痛呻吟。

他的血缓解了她对水的渴望,她舔了舔嘴唇,还想继续。

“你得活着,若你死了本宫便灭了你满门。”

青青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愿意赵四扬就这样死去,起码现在不要。

“你上过战场,应当知道如何包扎,你教我。”

赵四扬“呵呵”地笑出声来,继而又痛苦地捂住伤口,咳嗽着断断续续的说:“明明就是……是个黄毛丫头,还偏要装出大人模样……”

青青缄默,撕烂了裙角,一条条沾满尘埃的布帛攥在手心,摸索着往他胸腹伤口去。

后来,日夜没有了消息。

青青累极,真真靠在他怀里睡去。

她听见他低声轻吟,他的声音这样好听,仿佛是在安慰不断被梦靥侵袭的青青。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一切不过繁华梦靥,梦醒皆散。

(第二卷完结)

耳边漂浮着嘈杂声响,不远处依稀传来石块落地的轰然与沉重。

青青感到赵四扬的身体稍稍一颤,在沉寂了又一个昼夜之后,恍然间又有了生气。

“我不想出去。”

青青开口,声音嘶哑绝望,如耄耋老人般苍老枯槁。

“于我而言,活着是无期无尽的痛苦,没有道理,无可辩驳。我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

青青看见第一缕闪亮星光,犹如碾碎了的水晶,零零散散落在她手心。

她将离去,离开她任性哭泣的地方,继续她的生活,继续做尊贵无比的子桑青青。

又有焦急呼唤顺着星光袭来,打散了包裹四周的静谧与黑暗。

离别在即,赵四扬突然抱紧了她,用尽他所剩不多的气力。

“我也不知道。但唯一清楚的是,我若活着,每个月便有二两银子的俸禄,母亲便不必节衣缩食,家中年老仆役便不必担心有一天会无所依靠,等国丧过去,我便用积攒的钱娶一房媳妇儿,那二两银子也能让她衣食无忧,将来有了孩子,我活着,他们才能请师父读经书,我活着,他们才能活得更好。”

青青不曾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任他用未受伤的手臂揽紧了她,仿佛要将所有活着的气力渡给她。

青青这样顽固,“我不明白。”

赵四扬浑厚声线在耳边绕转,他低声说着,仿佛还依存着笑意,“你明白的。”

眼前巨大的石块被搬开,青青看见星光满布的绚烂苍穹,美得教人心疼。

“赵四扬你这个傻子,自以为是的傻子。”

青青终于看见那张熟悉的憔悴的脸,一旁侍从来拦,却被他一脚踹开。

他在废墟上踉跄行走,远远的,他黑曜石一般闪烁的瞳仁中盈满了她的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跪在废墟上,伸手来将她抱出赵四扬撑起的狭窄空间。

胸前金丝绣成的龙在咆哮,他双手颤抖,却牢牢抱紧了她。

“青青你吓死我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动,青青在他眼中被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

青青紧紧拽着另一只手,另一只布满伤痕的手。

那些被簪子划出的痕迹丑陋而狰狞,那些被簪子凿出的血液浓稠腥甜,在一番昼夜轮回中,滋养着她的生命。

青青说:“救他。”

衡逸看着青青紧抓着赵四扬不放的手,眼中一暗,诱哄似的说:“我们先回宫。”

青青不放手,衡逸抱着她往外走,她将赵四扬的手越拉越高,他粗糙的手指最终从她掌心滑落。

青青艰难地回过头去,时间仿佛在此刻失去记忆。

赵四扬的手缓慢地落下,一点一点,慢得像渐渐消散的尘埃,终究远去。

星光流泻满地,青青看见赵四扬被星光渲染的脸,他俊朗的眉目,微笑着的唇。

他被定格在此刻,随同她饮下的血,镶嵌入她的记忆中,像一座无字碑,默然屹立。

衡逸抱着她,小心翼翼,全身紧绷。

丫鬟婆子一溜上来,马车显得狭小拥堵。有人为她擦脸净身,嬷嬷用沾了水的帕子拭她干裂的唇,她又尝到那一股浓烈的血腥,全然都是赵四扬的味道。

马车缓缓向前,她望着衡逸紧皱的眉头,虚弱地笑着。

马车外蛰伏了一夜的太阳即将破云而出。

仿佛是某个平凡安逸的清晨,一切都不曾发生,连赵四扬都不曾存在过。

恍恍惚惚又坠进无限下落的梦境,无底的深渊,死亡不再是一瞬之间,它被无尽地拉长,恐惧与狂乱折磨着她,她在梦中几近疯癫。

睁开眼,迎上一双猩红眼眸。

衡逸坐在床沿,细细瞧着她的脸,她眉头隐藏的一颗小痔,鼻梁上隐约可见的细小雀斑,额头上娟秀的美人尖,下颌一道小疤痕是幼时磕坏的伤疤,浮云般流散的长发,发尾变得枯黄分叉。

她的眼睛,清澈明晰,柔柔倒映着他痴迷模样。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在她额前眷恋流连。

“青青……青青……青青……”他低声呢喃,反反复复,缱绻缠绵。

青青的意志渐渐涣散,她又回到漆黑梦靥,无底的深渊,是衡逸无穷无尽的爱与欲 望,永无止尽。

衡逸突然抱紧了她,他强劲的臂力,几乎让她窒息。

“你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青青沉默无言,静静看着明黄的床帐,晨光落进屋内,原来已经是泛着新生气息的一天。

转瞬之间,衡逸的眼神转了凛冽。

他抱着她,恨恨道:“他连死都要跟朕抢,他连死都不放过你。”

“朕不会让他好过的,到死也不能。”

“我做了一个梦,噩梦。”青青用撕裂了的嗓音诉说,卧寝里乍然明亮的日光,擦亮了伤疤,“我醒来,睁开眼,便看见你的脸。横逸,原来我早已无处可去。”

他的手抚过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她细致轮廓一再将他震撼。小德子压低了声音催他上朝,他低头吻着她,吞咽着失而复得的芬芳,然而思绪跳跃,长夜苦短,心火灼烧,是命运种下的偏差,教他弥足深陷,教他苦痛酸楚,教他快乐如斯。

他吻着她,所有的痛苦都令他兴奋。

青青回吻他,双手环住他脖颈。

横逸的呼吸越发急促,他狠狠压着她,□着她干涩的唇瓣,将她细碎嘤咛一一吞下。

天荒地老他不信,海枯石烂他鄙夷。

他只求空虚怀抱牢牢禁锢的是她温暖妩媚的身体,他的寂寞空虚塞满她靡靡香氛。

小德子又大着胆子再催一遍,横逸放开她,蹙眉看着她绯红的面颊,长叹一声,又低头去,抵着她光洁额头。

“只能这样吻你,因我欲爱但忘言。”

咫尺间距,他湿热双唇微微阖动,侵扰着她的。一丝丝酥麻爬上唇角,青青稍稍抬了抬下颌,奉上殷红唇瓣。

他与她厮磨纠缠,不忍放手。

青青鼻尖缠绕着他的呼吸,她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走吧,我就在这等着你,等着你回来。”

横逸摩挲着她的唇,沉迷于末日来临般决绝的畸恋。

“别再有下一次,好吗?好吗?”

紫宸殿外跪满了捧着龙袍束带的宫娥太监,小德子在外急的跳脚,大政殿百官云集,切切杂杂,唾沫横飞。

横逸却如孩童般执着,一遍又一遍地问,“好吗……好吗……”

他的世界空寂无垠,然而每一个画面,每一盏灯影,每一颗露珠的倒影,每一捧海棠的落英,藏匿的都是青青淡薄了的悲喜,充盈的都是她浅笑时的光辉。

青青亲了亲他手背,努力微笑,“我保证,绝不再有。”

横逸笑起来,明朗且和煦,他低头使劲亲她一口,“朕去上朝了,姐姐好好休息,回头陪朕一同用膳。”

横逸走后,青青的笑容却暗下来。

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他的后宫将纷繁热闹,他的女人将可以是这宫里的任何一个,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他有的选择,青青没有。

她不能爱他。

她爱他,他便失去追逐的快乐,会厌倦,会烦恼,继而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然而,她却不能恨,不能怨,不能哭,不能闹,她是谁呢?

是他的亲姐姐,宫中寂寥女子,任何一个都能哀叹帝王无情,怨愤春闺冷寂。唯独她不行,她有什么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