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听到裂帛声,江南雪缎,脆生生撕裂,那声音妖娆妩媚,蛊惑人心。

院子里,大理菊开裂,花瓣一片片剥落,露出早已干涸颓败的蕊。

没有关系,这事情,天经地义。

她只需缓一缓,将眼泪吞下,从头来,还是青青。

横逸从里间走出,已是衣冠楚楚,青青屈膝行礼,“万岁在府里用膳么?”

横逸道:“朕这便回宫去了。”

青青低着头,狠狠低着头,“臣妾恭送陛下。”

横逸踏出的脚步又收回,凑近她耳边,说:“难怪小半年没在宫里见着姐姐,连朕遣人来都请不动,今儿只好朕亲自来瞧瞧,原来姐姐忙着同驸马恩爱,哪里还记得朕呢。”

青青抓着裙边,默然不语。

一众人三呼万岁,排山倒海似的声响,震耳欲聋。

天边乌云密布,随着圣驾远去,这一场隐蕴许久的雨终于落下,磅礴倾城。

左安仁急急忙忙上前问是何事,青青有些疲惫,只吩咐萍儿将人都领到自个院子里去,便径直走了。

左安仁进屋去一把将白香拉起,她身上还挂着横逸的外袍,明晃晃浅金色,衬得白香如一支带雨梨花,美得在人心上狠狠抓上一把。

白香猛然跪下,呜咽道:“大人,白香对不住您,如今唯有一死以谢大人恩德。”

左安仁将她扶起来,理了她的鬓发,心疼道:“究竟是……是怎么回事……”

白香低头拭泪,“妾……妾如今浑浑噩噩……妾不知……妾不敢……”

左安仁道:“你直言便是,我怎地能教你受这样的委屈。”

“妾今日本好好待在房里,不料……不料嘉宝姑娘来传话,说是前头唤妾奉茶去,妾虽心疑,也只得应是……谁料却误闯了万岁午歇之处,妾欲走……怎地能出这样的差错……”她抬头去,一双盈盈妙目,眼波流转,凄惘无助,“妾万死!”

而左安仁此时已气得浑身发抖,只紧紧攥住了白香的手,恨恨道:“这样深的城府,这样恶毒的心思……定不能就这般如了她的意!”

花厅里,南珍嬷嬷已代青青将今日负责圣驾守卫安排的人一一审过。

青青听得烦,便道:“甭问了,管家杖毙,其他十六人拖下去杖责二十,赶出府去,永不录用。”

继而是一阵呼天抢地的求饶声,青青摆摆手,吩咐仆役们动作利索些。恰时左安仁拉着白香赶来,后头跟着白香随身丫鬟,于门厅便吼道:“怕是最该受罚的人不在其列!”

青青抬头,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左安仁笔直站着,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我什么意思,你那般聪明,怎的听不出来?”

青青接了萍儿递上的茶盏,低头品饮,随即缓缓放下,略抬了眼角,睨着左安仁义愤的脸,“我还真没明白呢!劳烦驸马爷解惑。”

左安仁被她这样一停一问,气势去了大半,但白香就在身后,总不能就这样败下阵来,“不就是你,想借此除去香儿,又讨好了圣上,一石二鸟。”

青青笑,叹道:“原来你就这么点脑子。”

又朝左安仁勾了勾手,“你且附耳过来,我说给你听。”

左安仁低头凑近了,却见掌风拂过,花厅里一记响亮耳光绕梁而上。

青青站起身来,冷冷瞧着被打懵了的左安仁,“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同本宫说话!”

左安仁缓过神来,便要往前冲,恰恰被侍卫拦下,强行带了出去。

屋子里便剩下白香主仆。

白香收了眼泪,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与青青坦然对视。

青青笑,“我真是小瞧了你呢。”

白香盈盈一拜,不卑不亢,“公主过誉了。”

青青道:“以后入了宫,便该检点些,后宫掌凤印的,可是当年力主白尚书有罪的程将君长女。”

白香道:“谢公主提点,白香自然小心。”

青青道:“嗯?我这瞧着,现下便就疏漏了。见了本宫,不知跪拜?”

白香身后的丫头却道:“我家主子已是皇上的人,不必再行跪拜之礼。”

青青却不生气,含笑问道:“好个机灵的丫头,叫什么名?”

那丫头脆生生答道:“奴婢秋水。”

青青点头微笑,“秋水,好名字。人好名也好,只不过……要可惜了……”

“杖毙,就在前院里打,让我也听个响。”

白香的脸霎时一片青白,只狠狠咬着唇,攥紧了手帕。

那丫头求饶声还未出口,就已被人塞住了嘴,值得呜呜地流了满脸泪。

青青脸上还挂着笑,又转向白香,好奇问道:“你怎不为你家奴才求情呢?”

白香已然瞪红了眼,却依旧微笑,跪下,磕过头才答:“公主今日受了委屈,自然是要找人出气的,她撞在这节骨眼上,是她活该。秋水这样的性子,带进宫里去,迟早也要闯祸,今日公主了解了她,是对妾有恩。”

青青道:“我倒有些欣赏起你来。不过,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般龌龊事,却也不能不罚,你既忙着进宫,我便教你先尝一尝宫里不见伤的惩戒办法。”

“南珍嬷嬷,你来吧,脱她一层皮,教她得个教训!”

青青转身往里屋走,听得身后白香压抑的呼痛声,疲累地抚额,“准备准备,明日进宫去。得同皇后说清楚,这样下作女人,可不是我弄进宫去的。”

有一个名字,青青不去想,也不能想。

凤凰归巢,百雀引颈。秋冬残影,落花枯瘦。

琉璃瓦上日影跳跃,又见华光流泻,随檐崖坠下,拉扯开一层潋滟光幕。灵秀娟丽的楼宇一时间肃穆起来,沉寂着深秋肃杀。

坤宁宫换了新主人,缕缕幽魂依旧飘舞,在微醺午后,独唱凄惘。

落叶飘来荡去,无魂的主,不经意走过窗前,悄悄往里瞧上一眼,便醉倒在台前一抹青衣浅笑中。

枯叶最终陨落,无声悄然。

绛紫重衣的女人有一双凌厉的眼,飞眉入鬓,丹凤吊梢,单单看去,如男子一般凛冽英勃,却又配着细腻面庞,樱桃红唇,若傲霜之菊,满目萧索中,偏独藏一份柔媚。

“姐姐好不容易进宫一回,难不成就为个出生不洁的贱户婢子?”

青青垂下眼,低头抚弄腕间翡翠,轻声说,“娘娘指的,可是白才人?”

程青岚一怔,随即笑道:“是了,本宫倒忘了。刚进宫便封了才人,到底是姐姐府里出来的人,才得品貌都教圣上青眼相待。”

青青起身,“臣妾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程青岚忙将她扶起,宽慰道:“姐姐言重了,本宫既身为一宫之主,又怎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无?”

青青笑,程青岚亦然。

无双皮相,载着烂透了的心。

青青往慈宁宫去,萍儿忧心,问:“皇后的态度,多半是想置身事外了。”

“谁不想作壁上观?佛祖不染俗尘,全凭万年修行。”青青斜靠在肩舆上,桃红幔帐掩住唇角浅笑,“总有她容不下白香的一日,不过,时日漫漫无边,着实无聊,不如我来快推一手,掀一把惊天浪,搅得后宫朝堂人心惶惶,小鬼跳梁,佛祖众怒,但凡活着的,一个都不得安宁。至于白香,枉费她一番算计,全然画脂镂冰。”

“不过……”青青眼神一亮,慈宁宫已然近了,“还得求得母后当真作壁上观才行。”

日头朝升暮落,睽熙宫沉寂如死。

天翻地覆,潮汐倒涨,绝不低头。

慢慢来,她等得起,赌得起。

我当笑话听来的“我爱你”,现今当作诅咒还你。

头顶天色苍冥,残阳似血,暮霞如缎,是谁于无际苍穹之上泼墨挥毫,笔走龙蛇。

紫宸殿燃起了迷迭香,眼前影像跳跃,模糊的,袅袅升腾的白色的影。

又是这样相似的梦,梦境里一双乌溜溜的眼,一袭和煦如风的笑,她张开双手,舒展身姿,那白纱衣帛散开来,微张的襟口露出一小片莹白如雪的肌肤。

她张开口,阖动双唇,“我爱你……”

飘渺如云,若有似无。

他伸手去,她却化作了烟尘,转瞬不见。

他舌尖仍残留着她唇上的味道,花瓣一样甜蜜芬芳。

他睁开眼,只看见灰色的穹顶与暗红的梁柱。

横逸翻过身,负气似的扯散了罩袍,片刻依然觉着闷热难当,便将衣襟一把揉乱了,露出略有些瘦削的胸膛,淙淙暖香流过,惹来喉头干涩,便拍案喊道:“小德子。”

幔帐曳地,垂尾小铃玲珑轻响,素手穿花,有美飘然入梦。

抬眼望去,便见美人浅笑,环佩叮咚。细品来,花容月貌不足比,头上长乐髻,腰间玲珑索。翡翠青云肩,月牙白襟袍,素白拢纱腰裙,犹然百花丛中来,自有一番娇柔媚态。

“圣上渴了?”她提起裙角,便要去取水来,一步踏出,悄无声息。

横逸一手揽过眼前楚楚纤腰,白香惊呼,栽倒在他怀里,横逸手中捏着她侧腰,口中念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白香软软去推他,侧过脸,面颊晕开绯红花朵,嫣然若锦。

他本俯下身,欲攫下那一抹娇媚,却又停下,呐呐问:“若爱,便在乎,若不爱,便无心无妒,是么?”

白香坐正了身子,瞧着他晶亮却疑惑的眼,宛然微笑——真像个孩子,教人不由得心疼起来。

这微酸的心跳,是不是叫做怦然心动。

“是啊。女人生来心小,大度只说全然由得男人卖弄。若她当真心里有你,便忍不得与旁人分。”

横逸点点头,又似低语,“她怎还不来抢我呢?”

白香眼珠一转,便又娇笑道:“兴许是还未曾上心呢?毕竟,皇上万圣之尊,后宫无数,她……大约是觉着没甚了了。”

“是这样么?”他转头,挑眉看她,她点头,他便笑,清朗如星,“年节近了,你要什么赏呢?抬你做婕妤好不好?”

白香跪地谢恩,横逸却捏起她下颌,笑笑说:“好生聪明的女人。”

她只觉得教那笑容浇了一身冰凉彻骨的水,连骨头都在颤抖。

慈宁宫。

太后问:“你又何苦同那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计较,等皇帝兴头过了,她再如何,岂不随你?”

青青蹙眉,瘪瘪嘴,撒娇似的说道:“母后不知道呢,这日子,着实难打发。”

昼夜轮转,青春苦短。

夜来掌灯苦读,却无红袖添香。

青青放下笔,有些疲倦地揉着眉心,“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事我想着,由嬷嬷出面最好不过。”

南珍嬷嬷道:“是,做到什么程度呢?”

“自然是小心翼翼,却又不慎让皇后的人知道,白香身后,有人撑着呢。”青青蹙眉动了动肩颈,萍儿便上前来伺候,“名目自然是出自左府,相爷可怜白尚书孤女,遣人宫中打点,处处照拂,阿弥陀佛,真是菩萨心肠!”

灯芯一晃,屋子里一明一灭,霎时阴冷起来。

“皇后不急,程家人也该着急了。”

年节方过,白香便被升作婕妤,正三品,入延福宫,太后默许,皇后宽仁,之后便是光膺圣眷,椒房独宠。

一时街头巷尾朝堂后宫皆有谈资,小女子一步扥天,横来竖往,了了几笔,又是一番秘闻轶事,风流野史。

青青对于横逸的欣然配合万分满意,恰时程将君与左相爷为得出兵蒙古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程将君自然主战,既然蒙古铁骑年年南下,不如主动出兵,左相爷却道粮饷不足,开战不吉。

青青乐的开怀,冬未散尽,便已裹上厚重大氅,往隆净寺探春去。

才至半道,便纷纷扬扬飘絮似的落雪,萍儿劝她回去,青青却抬头瞧着天空,灰蓝苍穹,落的却是干干净净的雪。

青青接过嘉宝递上来的拐杖,拉着萍儿说:“今日不乘车也不骑马,偏要自个一步步走上去。”

萍儿只得叹气,有时人总爱折腾,折腾自己,也折腾旁人。

待青青走入寺里,桃树枝头已有星点嫩绿,远远望过去,便于冰雪白霜中,窥见怦然欲出的勃勃生机。

酥软雪花落在睫毛上,瞬时又化作了水,落下来,模糊了视线。

青青仿佛瞧见,残漏廊檐前,桃花新枝后,漫天大雪烽烟弥漫,仿佛大漠沙海,长河落日,坚毅不破一道丰碑。

他站在雪里,瞧见伞下微笑的青青,不知该如何回应,猛然间转开脸去,身子还立在雪里,一袭粗布白衣,痴傻莽撞。

青青接过萍儿手中娟秀小伞,八十四骨,紫竹柄,伞面画满了春日桃花,雪落下来,沾在桃花花蕊间,又是一番冰肌玉骨好颜色。

赵四扬终是抬头来,望见一汪春色,迎面来,步步近,粉面含春,雪中独美。

她举高了伞柄,将伞分与赵四扬一半,那一朵雪中桃花便舒展开来,柔柔笼住伞下男女。

春雪仍在簌簌地下,大地寂寥无声,偶有风过,仿佛也夹带了伞上桃花香,垂首时,有暗香盈袖,雪染冷香,隐隐攒动。

青青瞧着他一肩软雪,纤长睫毛上还挂着未曾来得及划去的雪片,不由得掩嘴一笑,“下雪天,白狗身上肿。”

赵四扬瞧了瞧自己一身白衣,再看看青青,也不作气,只接口道:“黄狗身上白。”

青青一愣,随即瞥见自个藏在墨黑大氅里的浅金色罩袍,板起脸来,“你好大的胆子!”话音刚落,赵四扬便朗声笑起来,青青也藏不住笑,随着他响亮声线,一同于伞下轻笑。

“大人来寺里敬香么?怎不见令堂?”

青青问,眼角眉梢还存着笑意,那笑暖心暖神,仿佛霎时间桃花开遍,小百花碧桃,大白花碧桃,五色碧桃,千瓣桃红,垂枝碧桃,寿星桃,紫叶桃,绿花桃,百种千种,万紫千红,嫣然百媚,如惊鸿照影,西湖潋滟。

不不不,桃花再美不过点缀,怎敌她轻颦双黛螺,含笑凌波眼。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满心满眼都是她,是了,偏就是她。

“不,我孤身来看桃花罢了。”

青青往那一片星点小绿看去,疑惑道:“桃花往何处去了?”

赵四扬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所以我在等。”

“大人等了多少时日?”

“不记得了。大约是一朝春秋,兴许已是许多年。”

他抬眼望着一色白雪,兀自沉静,仿佛青青已不在身边,他兀自沉醉,于春山春水春色间,收拢来,他等待多年,无处可寻的梦靥。

他这番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青青皱眉,嗔道:“我看你是教那桃花妖迷了心智。”

赵四扬回过头来,望着青青,笑笑说:“我想也是,扫地的小沙弥也这么说我。”

天边密云重重,一颗被闷死了的心,烂在无人遇见时。

“你在等我么?”

赵四扬瞠目,惶恐不安。

青青笑起来,得意道:“你是在等我。”

赵四扬张口欲驳,萍儿却近身来,踟蹰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