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只道:“这一回的事情便到此为止,不再往下牵连,也不再往下追究。你们都下去领罚吧。”

王兴家的立刻又往地上磕了个头拍起马屁:“二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宅心仁厚,老奴并着这些丫头们能遇到您这样的主子真是祖坟上冒青烟,烧了三辈子的高香!这就领罚,这就领罚……”

其他人也是千恩万谢。

不一会儿全下去领罚了。

莲儿、棠儿两个都是识字的,知道自家姑娘刚才那本“账册”上写的什么字,看了这发展简直目瞪口呆。就连旁边伺候的常卓,都忍不住用一种“就服你拿本开蒙书胡说八道瞎吓唬人”的眼神看着姜雪宁。

姜雪宁的目光却是在那些丫鬟停留片刻。

她转眸,轻声问棠儿:“方才跪在下头还顶嘴的那个是谁?”

棠儿一怔,回想了一下。

方才那种情形下还顶嘴的,拢共就那么一个。

她回答道:“也是能进屋伺候的,叫甜香。”

姜雪宁便点了点头。

这一出好戏结束后,她也不忙着立刻告辞离开,而是跟随着姜伯游起身,又走回了书房外间。

姜伯游看出来了:“你想处置那个丫头?”

姜雪宁两道细眉轻蹙,微微点头,却又将螓首垂下,道:“旁的人还好,没什么本事,顶多也就是欺软怕硬。可这个甜香伶牙俐齿,一张嘴很能说道。女儿方才都差点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要不是女儿真没做下那些事,听了她说话怕也要以为是自己的错处了。只是一则应允了不再追究,二则女儿以前也没有处理过类似的事情,实在不知该如何发落她。”

刚才的场面姜伯游也是看在眼中的。

那个顶嘴的丫鬟是个逼急了会咬人的,且旁人对姜雪宁都还有几分畏惧,唯独这丫鬟气焰嚣张好像浑不将主子放在眼底。

留下多半是个祸端。

他心念转动间已有了打算,只直接给常卓打了个手势,但也不明说什么。

姜府在这京城虽然算不上十分的大户人家,可宅院里有些手段都是知道的。

常卓心下了然。

他应了一声:“小的记下了。”

姜伯游则用手抚了抚姜雪宁的背,对她道:“此事到此便告一段落,这丫头自有人去料理,你便不用担心了。不过说起来,今日这一番言语作为,也是小侯爷教的吗?”

那自然不是。

只是姜雪宁当然不会跟人说自己是重生的,先前已经拉燕临当过了挡箭牌,也不多这一次,便点了点头:“也是燕临教的。”

姜伯游于是叹了一声:“勇毅侯府后继有人啊。”

姜雪宁垂眸不言。

姜伯游便道:“你也累了,回去歇下吧,昨儿一夜没回,今儿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晚上记得去跟你母亲请安,也好叫她放心。”

姜雪宁应下:“是。”

算不上特别亲厚的父女两个这便算叙完了话。

她躬身告退。

姜伯游则重掀了帘子你书房内间去,开口便笑一声:“居安,可等久了吧?”

这一瞬间,才往后退了一步的姜雪宁,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股恶寒从脚爬到头!

分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可撞进她耳朵里时,却尖锐地嚣叫着,轰出来一片令人震悚的彻骨!

她转过眼眸,正好瞥见那门帘掀开时露出的书房一角:雕琢精细雅致的茶桌上,摊放着一卷书,一只修长的、骨相极好的手伸了出来,轻轻翻过一页,无名指的指腹习惯性地顺着书页边沿轻轻一划,十分自然,然后虚虚地压在了书页那一角上。

这动作姜雪宁可真是太熟悉了!

不管是上一世她入宫伴读听他讲学时,还是后来当了皇后偶然踏足内阁看他与沈玠处理朝政时,又或者是沈玠被毒杀后,她又惊又俱走过御花园却发现他正坐在亭中读奏折时……

这人举手投足天然一段风雅。

便是杀人不眨眼时,也霎是好看。

谢危,字居安!

在这短暂的一刹那,姜雪宁脑海里所有与这人有关的记忆,全部以恐惧的姿态,翻腾上涌!

想起尤芳吟说:“前朝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但凡有点头脑的人知道,都不至于行差踏错。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想起自己前世的结局。

想起了她手腕上那一道至今不能消磨掉痕迹的旧疤!

姜伯游已经走了进去。

门帘重新垂下来。

但姜雪宁的世界安静极了,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交谈声。

姜伯游叹气:“唉,刚才是宁丫头的事。她也算是让我操心久了,没想到这回倒拎得清。你没做父亲,肯定不知这感觉。说起来,当年你秘密上京,还是同她一块儿呢。一眨眼,竟都四年啦!”

他对面那人似乎沉默了片刻。

接着才淡淡开口,嗓音有若幽泉击石,低沉而有磁性:“宁二姑娘么……”

这一时,后头的常卓也端香进去。

帘子再次掀起来一角。

姜雪宁于是清楚地看见了那一片覆了天青色绉纱的袍角,轻轻一动,是坐在茶桌一旁的那人向着门帘的方向侧转了身。

即便看不见他脸,也触不到他目光,可这一刻,她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是向着还站在书房外间的她望了过来!

分明隔着门帘,却仿佛能透帘而出。

姜雪宁只觉自己一颗心忽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攫住,连气都差点喘不上来!

方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四年前太子少师谢危孤身一人秘密入京,辅佐当时的三皇子沈琅登上皇位;所有人也都知道户部侍郎姜伯游从龙有功,在四年前掩人耳目,暗中助谢危入京,不大不小也算得功臣一位。

可少有人知道——

当年姜伯游假称他是姜府远方亲戚,使他与自己流落在通州的嫡女一同上京,而后来运筹帷幄、力挽狂澜的帝师谢危,彼时就藏于姜雪宁车中!

别人都叫“姜二姑娘”,独他谢危与人不同,要唤一声“宁二姑娘”……

姜雪宁千算万算,又怎算得到今日姜伯游书房里的“贵客”就是谢危?

她早该有所警觉的。

朝野上下有几个人敢一句话不说,直接把个锦衣卫百户周寅之丢在外面,让他一声不吭毫无怨言地等着?

姜雪宁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书房里退出来的。

她只知道她的脚步前所未有地平稳、镇定。

一直到出了书房,上了回廊,眼见着就要回到自己屋里了,她脚下才忽地一软,毫无预兆地绊了一下,扶了旁边廊柱一把,惨白着一张脸,瘫坐在了廊下。

错了。

刚一重生回来就犯了个致命的大错!

她永远记得当年第一次见谢危时的情景。

风寒尚未痊愈的男子,面有病容,穿着一身毫无赘饰的白布衣,抱了一张琴,神情间有些恹恹,但唇边却含着笑,走到马车旁,向她略略颔首。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人将成为后来权倾朝野的帝师,更不知道这个人将屠戮整个皇族……

如果知道,在那一段路途中,她或许会选择收敛自己恶劣的脾性,对这个人好一些。

不……

如果知道,她绝不会在荒山野岭危难之时,为他放那半碗血作药引!

上一世,他的刀剑对准萧氏、对准皇族之初,她曾质问谢危怎敢做出这样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

谢危用朱红的御笔在那份名册上轻轻地勾了一道,然后回道:“你不是天,又怎知我是伤天害理,而不是替天行道?”

姜雪宁全然怔住。

他便又搁下笔,静静地望着她:“至于娘娘,能活到今日,已是谢某最大的仁慈。当年我病中糊涂,曾对娘娘吐露过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幸而娘娘那时记性不好,又心无成算,入京后我命人三番试探,娘娘都全无印象。我方才放了心,饶娘娘多活了两年。不然,谢某封少师的那一日,娘娘已身首异处了。”

那时他笑了一笑,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一划。

姜雪宁便觉自己浑身都被浸在冰水里。

而他含笑的神情却比当时的夜色还叫人发寒。

换言之,谢危入京后没杀她,是因为她不记得且不聪明!

如今这番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再回想起那一句意味深长的“宁二姑娘”,姜雪宁抬起了自己的手,覆在自己脖颈上时,才发现手指尖已失去了温度,在战栗!

谢危不是善类。

在上一世最后那两年里,他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巨大而浓重的阴影,笼罩在整座朝堂、整座皇城,让人连走路都要害怕得低下头。

棠儿、莲儿见她这般吓得慌了神:“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姜雪宁现在也不记得那些大逆不道之言是什么,但她重生回来反而知道得更多,且这一点也不妨碍她判断自己很快可能陷入的处境。

谢危会动杀机。

几乎没了知觉的手指慢慢放下。

她眨了眨眼,声音有些恍惚:“棠儿,你回去看一看,周寅之还在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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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木芙蓉

这一世,姜雪宁原本没打算再与周寅之有接触。

可现在忽然撞见谢危……

她须自保。

周寅之虽是个小人,可与小人相交的好处便在于只要有利可图,便可同道而行,各取所需。

今日她来找姜伯游,拿着一本《幼学琼林》充当账册,给屋里下人立威这档子事儿,只怕已被谢危收入眼底。即便算不上老谋深算,可怎么也跟“不聪明”三个字不沾边了。

上一世她是真的心无城府。

对京城与朝堂一无所知。

十四岁不到十五的年纪,正为自己的遭遇和命运彷徨,也不知京中等着她的陌生的父亲和母亲,将会是什么模样,还遇上天教作乱,与谢危受困于荒野,一颗心是全然的恐惧与惶然,哪里有心思去揣度一个人病中言语背后的深意?

她都听过,但真的忘了。

后来绞尽脑汁回想,也不过勉强记起“沈琅品性不堪大任”“黎民百姓是人,九五之尊也是人”这样的话。

就算如此,谢危也还对她三番试探才肯罢休;这一世虽已经过去了四年,可他在见了她今日行事之后,未必不会回头思量,怀疑她其实记得他说过的话,只是惯会装傻,蒙混过关!

午后的庭院,幽静极了。

花架上垂下来细细的枝条。

西斜的日影如赤纱一般覆在了庑廊上,台阶前。

姜雪宁吩咐了棠儿去找周寅之,自己却在廊下坐了良久,终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眼下的处境,有三种方法应对:

第一,继续硬着头皮装傻。

毕竟她先才表现归表现,立威归立威,可锅都甩给了燕临,对姜伯游也说都是燕临教她的。燕临那边她更不担心露馅儿,只怕她杀了人回头说是燕临干的,燕临都会认下来。

且如果勇毅侯府不出事,燕临也能庇护她。

问题是,谢危会不会信?

第二,学一回尤芳吟,投靠谢危。

这位披着圣人皮的魔鬼可是她上一世的大赢家,且除了萧氏一族、皇族和天教起义的乱党之外,他并不嗜杀。

但问题也有。

燕临有勇毅侯府,兵权在握;尤芳吟商行天下,富甲一方。

她呢?

她有什么本事和筹码,能让谢危看中,接受她的投诚?

第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谢危对着干。

她知道他身上最大的秘密,甚至知道他最终的图谋,甚至知道朝堂上的一些动向,拥有着重生赋予先知先觉的优势,在往后很多事情上可以占得先机。

可问题是——

现在谢危已是一朝帝师,她还只是个闺阁姑娘,地位与权势悬殊,只怕还没开始跟人家作对就被弄死了。且谢危的智谋是活的,她所知的前世之事却是死的,又怎知一定能斗得过?

尤芳吟常说“条条大路通京城”,可现在姜雪宁前看后看,条条路都是窄小的死路!

当然,其实还有第四个办法。

谢危再厉害也是一个男人,她上一世能用女人的手段哄得男人们团团转,这一世自然也可以尝试着去哄一哄这位智计卓绝的帝师。

若谢危能成为她裙下之臣……

只是这想法才刚一冒出来,她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立刻将其按了下去,对自己道:“不,万不能有这般可怕的想法……”

谢危跟沈玠,跟燕临,跟周寅之,甚至跟张遮……

是不一样的。

姜雪宁不会忘记,她上一世觉着自己走投无路时,就动过这样的念头:夜里换上了一身鹅黄的宫装,妆得明丽动人,端了御膳房一盅熬好的汤去到西暖阁。然而谢危抬眸注视她,见着她衣着与妆容,眸光深暗,眉尾几不可察地一扬,便已将她看穿,淡淡对她一笑:“娘娘自重。”

那晚她又羞又愧,简直落荒而逃。

现如今只要一想起当时的场面,姜雪宁都还有一种挖个坑把自己给埋掉的冲动,怎可能还要作死去经历第二次?

在谢危这等人面前,那是自取其辱!

所以,以她眼下的情况看,最好最可行的方法是第一种和第二种。至于第三种,姜雪宁已直接把它跟死路划在了一起,不被逼到鱼死网破的绝境,她绝不想与谢危作对!

想明白这一切之后,见周寅之就变得很重要了。

不管是很快就要发生的勇毅侯府牵连进平南王旧案一事,还是单纯地出于让自己变得有利用价值、有筹码的目的。

只是姜雪宁并没有等来周寅之。

棠儿还没回来,前面不远处就走来个婆子,一见到她坐在廊下,面上便堆了几分笑,上来跟她行了个礼,道:“老奴正准备去找二姑娘呢,没想到二姑娘坐在这里。夫人听说老爷把您屋里的人叫过去打打杀杀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叫老奴来请二姑娘过去见见,问上一问。”

这是孟氏身边伺候的。

姜雪宁对这婆子没什么印象,但听她的话也能猜出来。

只是她方才骤然撞见谢危心下烦乱,此刻又想见一见周寅之,平白来个人叫她去见孟氏,心内着实不大爽快,连着脸色都不算很好,只冷淡地应了一声:“知道,这就去。”

*

孟氏正在自己屋里同姜雪蕙说话。

前头姜雪宁找姜伯游料理屋里丫鬟仆妇的事情传过来时,两人都有些惊讶。

孟氏知道昨夜姜雪宁没回,便正好叫姜雪宁来,一来问问前面情况,看看自己这被妾养大的女儿又在想什么,二来再没规矩也该有个限度,未出阁的姑娘一夜不回算个什么事?

没多一会儿,姜雪宁来了。

她对生母孟氏本不亲厚,孟氏也不喜她规矩不严、生性放纵,所以对孟氏态度本就生疏,又瞧见有姜雪蕙在场,行礼时的声音便越发寡淡,例行公事一般:“女儿给母亲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