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姜雪宁实在不爱琴。

上一世学琴时,各位世家贵女都铆足了劲儿要在谢危面前露脸,唯独她嫌苦又嫌累,前期仗着自己有燕临,后期仗着自己有沈玠,压根儿就没去听他讲过几回。

若要问她这些琴喜欢哪张。

她很想回答:一张也不喜欢。

还好燕临知道她以前在府里就不学琴,大致考虑考虑后便要了那张三百多年前的古琴,名曰“蕉庵”。琴身上因常年风化和弹奏震动,已覆着一片流水断纹,散音浑厚,泛音清润。

只是价钱也吓人。

吕显微微笑着给燕临比了三根手指,姜雪宁倒吸一口凉气。

燕临却视若寻常,叫人拿银票付钱,之后亲将琴囊套上,交至姜雪宁手中,道:“你们入宫虽是为公主伴读,谢先生待人也算宽厚,可于学问、于琴上,却不会因为你们是姑娘家就轻轻饶过。听谢先生讲学,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他在宫中不常抚琴,我有幸得闻过几回,是极好的。你往日不想学琴,必是教琴的先生不好。这回入宫,说不准便喜欢上了。”

所以,一张好琴是必须的。

可姜雪宁听见他这一番话眼角都微微抽了抽:没有人知道,她入京之后怎么都不愿学琴,便是因为谢危。

四年前上京路上,谢危便抱着琴。

她还以为这人真是姜府的远房亲戚,穿着一身白布衣,除了一张琴一无所有,看着还病恹恹的。虽与她同乘一车,却不爱搭理人,大部分时间都闭目养神,唯有中途偶尔停下歇脚时,他会抚弄那张琴。

姜雪宁听不懂,也看他不顺眼。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身世,又知道家里还有一位人人称赞的的“姐姐”,一路上生怕被京里来接她的仆妇看轻,虽没学过什么规矩,却因为内心的恐惧,偏要端出一副大家小姐的架势,为着那一分卑微可怜的“自尊”。

大小姐都是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

所以她也对别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这“别人”里便包括“谢危”。

她在乡野间长大,也没学什么规矩,可此人行走坐卧皆有章法,不管是同在一起进食时那举箸的姿态,还是靠在马车内小憩时的一丝不乱,都叫她看了难受。

当时她觉着此人一身寒酸却还端着;

很久以后才愿意承认,她之所以难受,实是因为即便不懂,也能感受到那种云泥之别。而这种差别,正是当时一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她和那座她即将抵达的繁华京城的差别。

但人总是不愿承认。

即便后来当了皇后,她都不愿意看见谢危,且谢危的名字总与琴连着,连带着她也不愿看见琴。

她一生中最惶恐、最不堪的时候,都被这个人看见,只要看见这个人,就会想起那些过往。

而这是上一世的她最忌讳的。

谁知道当时的谢危是怎么看她呢?

如今的皇后娘娘,当初也就是个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乡野丫头。

只要想起来便觉得难堪,所以姜雪宁从来只当这段过往不存在。

洞悉人心的谢危大约知道她的想法。

即便在朝野地位甚高,进出宫廷频繁,他也极少出现在她面前,且对此绝口不提。

至于腕上那道疤,她都请太医开了方子,仔细涂了两年的药,消了个干干净净。

此刻馆内的婆律香氤氲着。

香息悠远,使人静心。

姜雪宁眨了眨眼,垂眸看着这张交到自己的手里的“蕉庵”,忽然想:如果不是为了张遮,或许,她到死了,埋进土里,也不会对谁提起,她还对谢危有过喂血之恩。

不过……

好像前世宫变后,谢危手上沾了血,便再没碰过琴了。

作者有话要说:*

15字红包√

4更是不可能了,慢慢写吧,明天上午继续。

第021章 尤芳吟的东家

一张琴要价三千两, 燕临付钱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勇毅侯府家底厚实可见一斑。

以前是懵懂不知,燕临理所当然地对她好, 她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燕临对自己的好;可重生回来后,她却知道自己还不起少年这一份赤诚的喜欢,也不当理所当然地受着这一份好。

这张琴她不该收。

可是待要拒绝, 改叫棠儿拿银票来付时门,姜雪宁又忽然犹豫了一下,心念一转, 竟把先才的想法压了下去, 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张琴。

那吕显收了钱一张张地点着银票,整张脸上都是笑容,只对燕临道:“就知道小侯爷出手是最阔绰的, 满京城这么多主顾, 我吕照隐最乐意见到的便是你!往后常来, 须知琴这玩意儿上瘾,若喜欢上之后,有一张还想要两张,学琴不够往后还要学制琴。都到我这里来, 要什么有什么,保管不叫小侯爷白跑一趟。”

燕临翻了个白眼。

姜雪宁整个人却愣住了,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吕照隐!

那不是谢危后来发动宫变时最得力的党羽之一吕显吗?

燕临管着兵, 吕显管着钱。

后来的燕临是掌握禁军的统领,而吕显则在她幽禁宫廷之时被谢危破格提拔上来,成为进士从商又由商而官的第一人, 当了新一任的户部尚书……

上一世尤芳吟为了保命,向朝廷捐了自己八成的财富以充国库,便是由此人经手打理!

先前进这幽篁馆时,燕临不曾介绍过此间主人身份,直到方才吕显自己无意间吐露了自己的名姓,这才叫姜雪宁耸然一惊,窥见了一点燕临窥不见的端倪。

这时再看吕显,感觉便全然不同了。

刚才只觉得这人言语大胆而放肆,生意做得很有趣;此刻再看,却觉得这种大胆而放肆未必没有几分恃才傲物、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

吕显点完了银票,满意地点了点头,驾轻就熟地把银票往怀里一揣:“数没错儿。”

燕临便道:“那我们告辞了。”

三千两的大生意可不是时时能有,吕显把个市侩商人的精明演绎了个淋漓尽致,堆着满面的笑,亲自把他二人送到了门口。

姜雪宁跟在燕临后面,抱着琴下楼。

不成想楼下快步上来一人,跟他们撞了个照面。

一看,是谢危身边的剑书。

她眼皮便跳了一下。

剑书常跟在谢危身边,且习得一身好剑术,燕临是见过他也知道他的,看见他便道:“谢先生又着你跑腿来了。”

剑书向他一礼,也笑:“正是呢。”

说罢目光一转,又看见跟在他身后的姜雪宁,原本要继续迈开往上去的脚步又停得一停,向她道礼:“宁二姑娘好。”

姜雪宁微怔,颔首还礼。

燕临听着这话却是忽地一挑眉,觉出一种微妙,用略带几分奇异的目光看了剑书一眼:“宁二姑娘”是什么称呼?

但剑书好像没觉不对,道过礼便匆匆上楼去了。

幽篁馆内,吕显刚准备关上门,给自己倒上一杯小酒,庆贺庆贺卖出了一张这么贵的琴,可两手才刚放到门上,就看见剑书过来。

他眼角一抽,立刻加快了动作要把门关上。

岂料剑书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掌卡在了门缝里,向吕显微微一笑:“天还亮着呢,吕先生怎的这样急着关门呢?”

吕显心里骂“练武的果然皮糙肉厚怎就没夹死你”,面上却已一脸惊讶好像才看见剑书一般,笑得亲热极了:“呀,剑书啊!这不是没看见你吗?怎么样,你家主人坏了一张琴,在家里气死了没有?”

剑书不由脸黑:“不劳吕先生操心。”

吕显眉目里那幸灾乐祸便又浮了上来,道:“想买什么?”

剑书道:“不买东西,有事。”

吕显一听这茬儿脸色一变,立刻要把他卡住门的手推出去,截然道:“我没钱,你赶紧走。”

剑书动也不动一下:“燕小侯爷不才刚走?”

吕显撒谎不眨眼:“那琴不值钱。”

剑书冷冷地笑,竟将手放了,作势要走:“那我回去跟先生说你三个月前的账目上,有一笔五千两的出账不对。”

“哎哎哎,有钱,有钱!”吕显二话不说连忙拉住了他,将他往屋里拽,“真是,你说你,年纪不大,学得谢居安那样老成有什么意思?哪怕跟刀琴一样也好啊。动不动就拿账来威胁,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说吧,什么事儿?”

剑书显然已习惯了吕显的德性,情知事情紧急,也不耽搁,言简意赅道:“漕河上翻了船。”

吕显忽地一震:“什么船?”

剑书道:“丝船。”

吕显两只眼睛都冒了光:“什么时候?”

剑书道:“三天前。消息是加急传来的,京中还没几个人知道。”

吕显顿时抚掌大笑:“好!”

剑书道:“先生说,前阵子京中丝绸商人联合起来把丝价压得极低,如今漕河上运丝上京的丝船翻了,京中生丝之价必涨。若能趁着消息还未传开,以低价购入生丝,待消息传开丝价涨时出手,当能大赚一笔。只是前阵子压价,许多商人扛不住,多已将手里的生丝贩出,只怕市上已所剩无几。”

吕显琢磨了一会儿,把京中一应大小商人的名字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扯开唇角一笑,眼底竟是熠熠光华,只道:“有的,还有一位!”

*

许文益见着尤芳吟走进来时,被她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您这是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啊?快来人给尤姑娘端杯热茶上来。”

尤芳吟揉了揉眼睛,坐了下来。

下面的伙计立刻把茶给端了上来,也难免用藏着几分担忧的眼神看了她几眼。

此地乃是江浙会馆里的一间客房,由江浙商帮的商人们在此设立,专容纳江浙两省上京来商人留宿、谈生意。

许文益便是苏州南浔的丝商。

两个月前他就上京了,只因江浙一带做丝绸的大商人联合起来压低生丝的进价,搞得蚕农不满,他们这些以贩丝为生的中小商人亦无以为继,只好逼得北上。谁想到京中大商与江浙大商也沆瀣一气,加之入京的中小商人太多,丝价不涨反跌,竟只有去年市价的一半!

别说赚钱了,就连付给蚕农的成本价都不够!

许文益今年三十六岁了,即便没有学人蓄须,一张脸上也看得出有些了风霜痕迹,眼角都是细细的皱纹。更不用说连日来丝价不涨,他滞留京城,睡着今天的觉却不知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来,实觉得每一日都在油锅上煎熬,连眼神里都透着一种沉沉的压抑与焦虑。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单生意里。

去年学人贩盐赔了不少,今年从蚕农手里买丝时都拿不出钱来,还好他是南浔本地商人,又与当地蚕农往来过数年,大家都知道今年行情不好,但愿意信任他,只收了他一成的定金,把这一年产的生丝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让他上京买个好价钱之后再回去付讫余款。

生意场上,谁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家乡的蚕农却愿意先给货后收钱。

许文益是个有良心的商人,也不愿辜负背后乡亲们的信任。可天知道他来到京城,四处询问生丝市价时,有多绝望!

直到十一日前,他滞留京城,几乎连住会馆的钱都拿不出,终于觉着自己扛不住了,只想着把手里那半船生丝卖出去,价钱低也无妨,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先带回乡里。

至于不够的那部分只能先欠着,慢慢想办法贴补。

但就在这种时候,就在这般绝境之中,尤芳吟出现了,然后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希望。

这姑娘那天来时还戴着孝,两只眼睛红红的,把许文益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来求助的。

可没想到她从荷包里直接掏出了四百两,竟跟他说要买丝。

许文益也活了小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主顾,一时都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又见这姑娘实在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模样,也不像是商户家出来的女儿,心里着实纳闷。

他当时太想把生丝卖出去,也没有多问,便以当时的市价卖了一些给她。

只是尤芳吟也就四百两银子,于他一船生丝而言,实在杯水车薪。

银钱付讫后,许文益没能够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她:“如今市上生丝价格这样低,且看情况说不准还要继续跌,你一介姑娘家,连账本都不大看得懂,四百两银的生丝可也不算是小数目了,你买了之后要怎么办?”

尤芳吟竟然回答说:“等半个月后涨了再卖。”

许文益当时浑身一震,脑袋里千雷轰鸣,眼见着她答完就要走,出奇地失了态,追了上去,连声音都在发颤:“姑娘何敢出此断言?”

这尤家姑娘看着呆愣愣的,好像被他狰狞的脸色吓到。

过了好半晌,才直直道:“给我钱的人说的。”

许文益更为震惊:“姑娘有东家?”

尤芳吟当时看着他,好像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词贴切,便点了点头:“有。她交代我,拿着钱,今日来买进生丝,等半个月后卖出,能赚三番。”

许文益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那岂不是比去年的市价还要高上一倍,是现在市价的四倍?

这尤芳吟的东家何许人也,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从商多年的许文益意识到,自己无意间也许逢着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来做生意买低卖高,吃的是差价。

而价随市变,所以生意场上消息灵通极为重要。

有能掌握别人不知道的消息的人,往往能在这里如鱼得水,捞着消息滞涩之辈一辈子也捞不着的好机会。

尤芳吟,或者尤芳吟背后这个“东家”,多半便是掌握着消息的人!

虽然不知为什么掌握了这样的消息却只拿出四百两银子来做声音,但既然遇到了这个机会,许文益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

他想要冒险。

若半个月后丝价真的涨了,于他而言便是绝地逢生;若半个月后丝价未涨反跌,又能比现在跌到哪里去,他的处境又能比现在坏到哪里去呢?

所以干脆豪赌一把。

许文益用尤芳吟付的四百两银子打点了渡口的船只,也在会馆续了半个月的房钱,索性放弃了低价抛售生丝的想法,还叫人买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连着一把算盘和几本自家以前用过的账册,送给了尤芳吟,与她一道等着生丝涨价的那天。

这段时间以来,许文益也曾旁敲侧击,想问出她背后这东家的身份。

可尤芳吟这时嘴却很严实,竟绝口不提。

若问到底为什么会涨价,尤芳吟则只说:“不知道,东家没提过。”

此刻许文益坐在了她的对面,望着她满眼的血丝,掐指一算时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只剩下四天了。”

丝价非但没有上涨,反而还跌了。

尤芳吟也是刚从商行问过价出来的,心里知道,可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不知该怎么回这句话,一身僵硬的拘谨,两手紧紧地攥着茶盏,闷头喝茶。

这架势简直看得人着急。

许文益苦笑了一声:“尤谷娘先前说这四百两银子就是你全部的积蓄,如今丝价迟迟不涨,您就不怕这钱亏了,东家责怪吗?”

尤芳吟想了一会儿:“若亏了,我以后攒够再还给她。”

四百两银子里,有三百五十两都是二姑娘给的。

她虽不知道二姑娘为什么要救自己,又为什么要给自己钱,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过往的十八年里,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的人,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当时用那种快落泪的眼神看着她。

想了很久,也不知要怎样去报答。

但二姑娘教她做生意。

那也许,把生意做成了,赚很多很多的银子,都捧到她面前,二姑娘就会高兴吧?

许文益不知她是什么想法,听了这话顿时愕然。

过了片刻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姑娘对她的东家倒真是死心塌地,钱本来就是东家给的,事也是东家让办的,赚了赔了都是东家的,如何亏了还要说“还”给他?

他叫人把准备好的账本拿上来:“这是给姑娘准备的新账本,我已让我手下的账房先生在上面做了写标记,姑娘看起来会容易些,也明白些。不过姑娘总是熬夜看账本,到底伤身,还是还适当一些。”

尤芳吟今日便是为取账本来学的,双手接过账本时,连忙道了声谢,又讷讷道:“近日来府里看得严,我可能这几天都出不来了。若四天后许老板也不见我人,便请您先帮我把生丝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