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礼道:“这里都已经打扫干净,不过诸位小姐要住哪间可能得商量一下。待您诸位选好住处之后,略作收拾,便会有尚仪局的几位女官来教宫中礼仪。诸位小姐可要打起了精神应对,因为苏尚仪也会亲自来看。她在宫中多年,早年是一直伺候着长公主殿下的,可说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于礼仪方面要求十分严格。若不能过她那一关,只怕即便来了这宫中一趟,回头也不免要打道回府。”

苏尚仪。

姜雪宁一听见这称呼,条件反射似的,只觉得自己的膝盖、腰背和脖子,甚至手指,都开始隐隐作痛。

上一世她本来就在乡野里长大,自来不爱学规矩。

回了京城后又仗着有燕临越发放肆。

结果一进宫就撞在她手上。且苏尚仪是伺候沈芷衣长大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为公主抱不平,或者得了沈芷衣什么示下,对她要求格外地严,反复折腾她,一个不小心便要重头再来。

这种时候,便格外难堪。

因为所有人都学会了,都站在旁边看她笑话,眼神难免异样,对她指指点点。

今日来伴读的许多世家小姐都是着意打听过宫里情况的,对这一位尚仪局的苏大人,显然也有耳闻,皆露出些许畏惧的神情。

这导致大家在选房间的时候都在悄悄小声地议论。

“苏尚仪我知道,特别特别吓人的咯,我娘亲今早走时候还说最好叫我不要碰到她呢。不过黄公公又说会来几个女官,那应该是分开教吧?要真遇到苏尚仪,我可怎么办,呜……”

“有、有这么可怕吗?”

“这间房朝南,窗户开在西面,外头正好对着桂树,该能遇到贵人才是。我就选这间房了,你们谁也不要跟我抢!老君保佑,选了这间,能叫我顺顺利利过了这难关。”

姜雪宁也不跟她们争什么位置特别好的屋子,干脆挑了最角落里最僻静但同时采光也不大好的一间,只听着后面传来的说话声,都能知道谁是谁。

说话总要带个“咯”“呀”之类后缀,声音甜甜的那个是周宝樱;

怯生生的那个是姚蓉蓉;

神神道道选个屋子,还要咕哝着算半天的是那位算得上半个神棍的方妙。

其他人倒是没怎么说话。

不一会儿便选好了。

大家非常默契地把最好的那一间留给了萧姝,陈淑仪和姚惜的房间正好在她两边;其他人的便随意散落着;姜雪宁那间最靠边,所以只有东边还接着一间屋子,位置也不大好,由也不大在乎伴读这事儿的樊宜兰选了。

选好后便各自进去收拾自己的。

姜雪宁带的东西最少,随便整理了一下便收拾妥当,出来时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

谁料想抬眼一看,樊宜兰居然已经坐在外面了。

见她出来,樊宜兰便向她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觉着姜雪宁跟自己一样看淡这些事,竟难得展露出笑容来,向她笑了一笑。

的确如空谷幽兰绽放。

虽不是国色天香,却自有一股清雅绝尘之气。

姜雪宁估摸着这樊小姐可能误会自己是她同道了,但也不好解释这种“美妙”的误会,索性厚着脸皮接下了对方这份善意,也笑了一笑。

两人也不说话,便坐在外间等。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所有人才陆陆续续收拾好。

这时外头一声通传,说尚仪局来教规矩的女官们来了,仰止斋内外的宫女几乎立刻全都站直了,躬身垂首,屏气凝神,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架势震了一震。

紧接着就见宫门外走来了四位女官。

打头的那位穿着灰青色的五品女官服,发髻绾得高高的,安了两枚如意云纹金簪,双手交叠在腰腹前方,却并不真正贴在腰间。行走间,一身严谨整肃,每一步迈出的距离跟量过似的,一模一样。一张有些上了年纪的脸上见不到半分笑意,两眼角添了皱纹,眉心亦因为经常颦蹙而有一道浅浅的、皱起的竖痕,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时,既冷且厉,没有什么温度。

十二人中有胆子小的立刻吓得低下头去。

唯有萧姝、陈淑仪、樊宜兰几个人还能坦然、平静地躬身行礼。

萧姝、陈淑仪是经常进宫,早就学过礼仪;

樊宜兰却是看谁都一样,是以也不觉得苏尚仪可怕。

苏尚仪看了这情况,眉头便皱了起来,走到众人正前方站定,毫无语气起伏地道:“今日尚仪局奉命来教各位小姐一些宫廷中的礼仪,为期两天。各位小姐可称我为‘苏尚仪’。往后各位都是要为长公主殿下伴读的,须得格外谨慎。所以还望大家这两日认真对待,若有谁懈怠或实在学不会,便要请谁离宫回府了。”

先前差不多意思的话,黄仁礼就已经说过一遍,但众人听了不觉得如何;可当这话从苏尚仪口中说出来时,所有人都是心底里一颤,打了个寒噤。

苏尚仪见她们都听进去了,这才道:“现在便请诸位小姐自行分作三组吧,一会儿由三位女官分开教习,也能指点得透彻些。”

众人齐齐躬身应道:“是。”

接下来苏尚仪便坐到了一旁去。

所有人见着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要求最严、最可怕的尚仪大人,应该不会亲自来“指点”她们了。

但一说“自行分组”,又颇有点微妙了。

萧姝、陈淑仪、姚惜三人来时是乘同一辆马车来了,自然在一起;

尤月却是左右看了看,竟上前把樊宜兰拉了,往正要去萧姝那边的周宝樱身边走,笑吟吟对她道:“我往日便想认识宝樱了,我们一起好不好?”

周宝樱想了想,觉着也无所谓,便点了点头。

姜雪宁站在原地没动,却是在琢磨自己这一世跟谁比较好——

上一世她掐尖好强,是跟周宝樱一起的。

结果运气不好遇到苏尚仪,被折腾得没个人样。

这一世她虽然原本就打算放水,没准备让自己安然通过,可若再撞着苏尚仪,离宫这件事固然是十拿九稳了,可也会被折腾得够呛。

她还有点没想好。

“选跟谁在一起这件事吧,一定要看看‘势’的。”一道神神道道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姜雪宁转头一看,竟然是方妙朝她走了过来,一双灵动活泛的眸子正盯着她精明地转动,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姜雪宁的肩膀,笑着道,“姜二姑娘近段时间来的势头甚好,光也亮,我觉着若能跟你一起,必能借到几分势,沾到一点光。所以,我和姜二姑娘一起——”

最后一个“吧”字,陡然滞住。

方妙本是打听得姜雪宁乃是唯一一个原本没呈上名字但最终却出现在伴读名单上的人,且还在重阳宴上得了乐阳长公主的青眼,这一回入宫只怕是长公主殿下除了萧姝之外第一在意的人,所以本想与她一道,也好混得容易些,多一点让长公主注意到自己的机会。

可她无意间眼角余光一扫,竟看见苏尚仪又站起来了!

不仅站起来了,还朝着姜雪宁这边走了过来!

我的姥姥诶!

方妙眼皮狂跳起来,各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跟姜雪宁套近乎的话,全都吞回了肚子里,手指轻轻一转,竟硬生生转了个圈,指向了樊宜兰那边。

“哎,那边的势好像也不错诶!”

说完就抬起了原本搭在姜雪宁肩膀上的手掌,还把她肩上衣料的褶皱给抚平了,道:“那我这就过去了,姜二姑娘不要想我哦!”

接着一溜烟跑去了樊宜兰那边。

一时所有人都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望着她,尤月更是忽然“啧”地笑了一声,只道姜雪宁昔日在他们伯府嚣张,今天总算是要倒大霉了:这种人合该好好治治。落到苏尚仪手中,不死也要叫她脱层皮!

“……”

姜雪宁这才发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然后就听见自己身后一道冷淡的声音:“姜二姑娘。”

姜雪宁浑身一僵,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自己身后的苏尚仪!

看着这张没表情的脸,她浑身都疼了起来。

心里只道是果然这一世也逃不过苏尚仪,但往好了想,苏尚仪要求严格,她只要把自己的娇纵脾气和投机取巧的劣性表现出来,多半就能出宫了。

当下便要行礼。

但她万万没想到,下一刻,苏尚仪那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竟然勾起了一抹微微的笑容!

尽管并不明显,可与先前相比完全天差地别!

这一瞬间,不仅是姜雪宁,其他所有正在幸灾乐祸或者刚打算看笑话的人全都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铁树开花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尚仪竟然笑了!

她该是并不习惯笑,所以看上去有些透着违和的僵硬,此刻只注视着姜雪宁,连声音都比先前放得柔缓了一些,只道:“姜二姑娘是第一次入宫吧?礼仪便由我来教好了。”

姜雪宁:“……”

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其他所有人:“……”

说好的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异常严苛呢?!

第025章 长公主滤镜

他们哪里知道, 苏尚仪是看着沈芷衣长大的, 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公主殿下长大至今有过那样开怀的笑容, 释然的神情。

那是重阳节宴从宫外回来的晚上。

她照例在天将昏时从尚仪局到鸣凤宫,去看望长公主。

进去的时候, 宫人们说公主在里面。

于是她掀开珠帘, 竟然看见公主坐在妆镜前,轻轻地伸手触碰着自己的面颊。

苏尚仪只觉自己在做梦。

因为鸣凤宫所有伺候的宫人都知道, 长公主殿下最厌恶看见的就是镜子,除了一些大庆节礼, 需要隆重端庄,她会为宫人们为自己穿戴妆点完毕之后, 照一照镜,寻常时候是连看都不愿看镜子一眼的, 打扮全凭宫人们用眼睛来看, 自己却不甚在意。

如今这是怎么了?

还没待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心里正心惊肉跳的念叨着公主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长公主殿下便从妆镜里看见了她, 站起来转身便将她抱住,竟是满面的笑:“姑姑看我!”

她这才看清楚。

长公主换了新的妆面,以樱粉色轻轻描摹了幼时眼角留下的那一道细疤,只如一瓣落樱缀在美人面上, 抹去了原本那一抹伤痕所留下的残破, 反而添上了全新的艳色。

更重要的是公主的神态。

往日便是再高兴,眉心里也是笼着一股郁气的, 可今日全都散了。熠熠的神光从她眼底迸发而出,竟是坦然且灼然。

那一刻,她实在没忍住内心忽然涌上来的感动,由衷地赞叹:“真好看。”

但长公主也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忽然这样。

苏尚仪当然留了个心眼,从鸣凤宫中离开的时候,便询问了当日随长公主一道出宫去伺候的宫人,这才知道是在清远伯府的宴上遇到了一位很不一样的小姐,是姜侍郎府上的二小姐,叫姜雪宁。

当时她只欣慰公主终于遇到了很好的朋友。

也没有想要做什么。

可不久之后她就在公主殿下的伴读名单里,看到了这位姜二姑娘的名字。

苏尚仪虽不敢僭越说待沈芷衣如己出,可却是真心的偏疼着她,巴不得公主殿下和这样能令她开心的人待在一起,是以才对着姜雪宁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

周遭人虽都跌掉了下巴,可她却只看着姜雪宁。

眼见这位姜二姑娘愣愣地望着自己,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眉头几乎下意识地一皱,但紧接着又想到这位会成为公主的好朋友,不能随意责斥,于是又提醒了一声:“姜二姑娘?”

姜雪宁这才如梦初醒,忙道:“那、那就有劳尚仪大人了。”

苏尚仪便点了点头,又环顾了众人一眼,便道:“开始吧。”

一开始说的是十二人分成三组,可现在分明是实打实的四组人:萧姝,陈淑仪,姚惜,三个人凑一起;樊宜兰,尤月,方妙,周宝樱四人在一起;姚蓉蓉和其他三个姜雪宁没什么印象的人在一起;而姜雪宁,单独出来,一个人就是一组。

其他三位女官教那三组;

苏尚仪则单独指点姜雪宁。

其他人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要知道,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对姜雪宁的态度,一开始就有些微妙。谁叫她明明没呈上名字,最后却选上了伴读?摆明了这里面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在这一群伴读之中也有着十分特殊的位置。现在不仅擢选的时候特殊,连在宫中学礼仪都要给她特别待遇?

苏尚仪这么严厉的人,都对她假以颜色!

一些人心里着实不平衡了起来。

这里面以尤月为首。

她早跟姜雪宁有一点过节在,刚才看见苏尚仪冷着脸向姜雪宁走去,只以为姜雪宁是要倒大霉了。可根本还没等她高兴上片刻,苏尚仪对姜雪宁的态度便像是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连笑容都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就觉着生生地疼。

此刻差点没恨得把一口好牙咬碎。

只是很快,一面跟着女官学习礼仪,一面暗中关注着苏尚仪与姜雪宁那边进展的众人就发现:这姜雪宁好像不大行啊!

尚仪局的女官来教习礼仪,首先教的便是站。

站要有个站样。

苏尚仪讲得十分清楚明白了:“腿要并拢,腰要挺直,背不要弯一点,可脖颈要稍稍垂下,把头埋下来三分。两手交叠虚扣在腰间,不要实实在在的贴着。胳膊肘要支起来,左右看着一样高,切忌懒散地搭着。”

然而反观姜雪宁……

腿并拢的时候,腰没有挺直;腰挺直了,背弯下去;背直起来了,脖颈硬梗着了;脖颈垂下去了,一颗脑袋还兀自抬着;好不容易都战对了,两手交叠的方式又不对,左右两边胳膊就跟那不倒翁似的摇晃,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定在同一高度。

从没见过谁的肢体可以这么不协调!

姜雪宁自己偏还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差劲的样子。

苏尚仪在宫中便以严厉出名,实则是个眼底不能揉沙子的人,平日里见了宫中谁没规矩都敢冷脸训斥上一句,所以本身脾气很不小。

她原本以为,既能开解公主,该是个心思灵秀的细巧人儿。

且看这模样也不像是笨的。

谁料想一教竟跟块榆木疙瘩似的,而且浑然没有羞耻之心。你戳她一下,她改一下,不戳能杵在那儿半天不动,完全不知道检讨自己有哪个地方做得不对,哪里有面上那股机灵劲儿?!

苏尚仪交叠扣在腰间的手指有些发紧,骨节也隐隐泛白,有那么一瞬间就要压不住爆发出来。

但很快她又想到了乐阳长公主。

不。

没关系。

笨一点也没关系,顶多是教的时间久一些罢了。

耐心些,耐心些。

在心里面不断地用这些话叮嘱了自己一番后,苏尚仪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来,将那一股火气压了下去,保持着脸上那已经略显僵硬的笑容,违心地对姜雪宁道:“没关系,慢慢来,姜二姑娘比起刚才已经好了一点了。”

姜雪宁:“……”

苏尚仪你的要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了?!

其他人:“……”

这绝对不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苏尚仪!

假!的!吧!

毫无疑问,姜雪宁根本就没有打算在这里认真学什么礼仪。

上一世她就学过了。

更不用说后来怎么也在宫廷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即便当了皇后后,仪态方面有些懒怠,可很多东西已经成为了习惯,再差也不可能比其他刚入宫来当伴读的小姐们差。

可这些世家小姐们努力,是为能留下来;

她一个打定主意铁了心要走的人,认什么真,努什么力?

非但不要认真,不要努力,还要故意演出一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模样,让苏尚仪觉得她朽木不可雕。

然而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

姜雪宁先前那一种不祥的预感竟然成真了:这一世虽然还是苏尚仪来教导自己,可一则对她和颜悦色,二则对她耐心至极,完全没有上一世那种鸡蛋里挑骨头好的也能说你不行的魔鬼架势!相反,无论她怎么演,怎么作,苏尚仪都紧紧扣着她的手掌,用一种“再努努力,我相信你可以”的鼓励眼神望着她……

太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