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萧姝气定神闲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用过饭还去沏了茶问旁人要不要来一起喝。

只是这当口谁敢?

也就素日与她交好的陈淑仪、姚惜二人,并着一个只爱吃少根筋的周宝樱,留下来与她一道用茶。

姜雪宁自然是离开的那个。

回了房中后,她便在书案前点上了一盏灯,取出一卷《诗经》来,想为明日上学提前做些准备。毕竟上一世她学业方面惨不忍睹,这一世却要老老实实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待半年,想糊弄过去只怕没那么容易。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书就放在眼前,被旁边的灯盏明晃晃地照着,然而每个字落在书上都跟满地爬的蚂蚁似的,搅得她心烦意乱,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时想到勇毅侯府遭难的事,一时又想到玉如意背后那大逆不道的谶语,末了又是方妙说的那三百义童冢的种种……

全在脑海里面交错闪动。

姜雪宁只觉得头疼欲裂,把书扔了躺到床榻上想睡,可又睡不着,睁着眼睛愣是熬到了半夜,也不知什么时辰才睡过去。

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面竟是一片血,一片雪,刀剑落下,三百个孩童惊恐绝望的哭声与惨嚎,响在纷飞飘扬的大雪里,掺进凄冷呜咽的北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她一晃神再看,谢危立那片尸山上注视着她。

次日起来,姜雪宁眼下青黑一片。

端水进来伺候她梳洗的宫女都吓了一跳。

她却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仔细地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了,待从屋内走出去时,又是容光焕发,叫人看不出破绽。

*

今日是正式上学,上午是两堂课。

卯正到辰正是第一堂,一共一个时辰,跟着翰林院侍讲赵彦宏学《诗经》;辰正二刻到巳正二刻是第二堂,也是一个时辰,跟着太子少师谢危学琴。

所以早上先来的是赵彦宏。

这位先生也是四五十岁的高龄了,在翰林院中算是治学那一派,与朝堂政局并不如何深入,可却是学了一身趋炎附势的好本事。

姜雪宁早知他与其他两位先生一般看不起女子。

可今日真正跟着他读了一回书才知道:原来就算连看不起女子,也是要分等级的。

《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第一课学的便是《国风·周南》里的名篇《关雎》,要求熟读成诵,可赵彦宏光是教她们读,说这首诗大体是围绕什么而写,却偏不给众人解释具体每一句诗是什么意思——

死记硬背。

众人虽然都是遴选上来的伴读,可也不是每个人这方面的学识都十分优秀,也有参差不齐的地方。所以姜雪宁斗胆问了“参差荇菜,左右芼之”里那个“芼”字是什么意思。

岂料赵彦宏脸色一变,竟责斥她:“昨日开学讲演时便交代过了要回去温书,如今学堂上岂是你能随便问的?这都不知道读什么书!”

姜雪宁一口气梗住上不去下不来。

心里只骂: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本宫若什么都知道便先砍了你的狗头还他妈要你作甚!

只是尊师重道,毕竟是压在头上的一道梁。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坐了下来。

若仅仅是这般倒也罢了,毕竟或许这狗屁的赵彦宏就是这德性,对谁都这样。

可谁想到在抽人背诵诗文的时候,他叫了萧姝起来,听她背诵完之后,大加赞叹,竟殷勤地主动问道:“这最后一小节里‘左右芼之’一句里的‘芼’字,向来比较生僻,但若想理解它的意思,只需与前面的连起来想……”

萧姝冷淡道:“先生,我知道。”

赵彦宏愣了一愣,有些尴尬,下一刻便遮掩了过去,道:“哦,哦,知道便好,知道便好。不愧是萧氏贵女,学识实在过人,有你为长公主殿下伴读,老朽便可放心了。”

众人都觉一言难尽。

坐在前排正中的沈芷衣更是皱起了眉头。

姜雪宁朝前面看了一眼便知道,这赵彦宏迂腐酸儒一个,只怕用不着她去打小报告,也在沈芷衣那边挂上名了,只是不知沈芷衣是不是能忍他。

课还没讲到辰正,赵彦宏便停了下来,坐到一旁喝茶去了,只叫她们自己看书。等旁边的铜漏报过时,他便摆好架势受了大家行的礼,把案上的书一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谢危来时跟他撞个正着。

赵彦宏吃了一惊:“谢大人辰正二刻的课,怎这般早就来了?”

谢危今日心情颇坏,外头风大,所以披了件天青的鹤氅,斜抱着一张装在玄黑琴囊里的琴,在奉宸殿的台阶下站定,听赵彦宏这般说,眉头便暗自一皱。

只是这般细微的神情也不易被人察觉。

他淡声笑道:“初次讲学教琴,不敢懈怠,为防万一,多作准备,所以来得早些。”

“原来如此。”赵彦宏实觉得他小题大做,连特意编的那本书都没什么必要,可谢危毕竟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远不是他们这样的闲职能比,所以只道,“谢先生果然一丝不苟,老朽惭愧。如此便不误您时辰了。”

他拱手拜别。

谢危抱着琴不好还礼,只向着他略一欠身。

这时两人一个从台阶上下来,一个从台阶下上去。

姜雪宁坐的位置本就靠近殿门,几乎将这一番对话听了个正着,原本因为上一堂课结束才放松下来的身体,顿时又僵硬起来。

随即一道阴影落在了她书案上。

是谢危款步从殿外走进来,从她书案旁边经过。

她不敢转头。

直到瞥见一角深青的衣袂从身边划过了,她才悄悄抬起头来,朝上方看去。

谢危走到殿上站定,也不说话,只低眉垂眼将那先前抱着的那张琴搁在琴桌上,去了琴囊后,信手抚动琴弦,试过了音,才缓缓放下手掌,略略压住琴弦,抹去了那弦颤的尾音。

那试音的两声,浑如山泉击石,又仿佛涧底风涌,听了竟叫人心神为之一轻。

抚琴的人如何先说不说,琴定是极好的琴。

姜雪宁定睛打量那琴,只见得琴身暗红近黑,漆色极重,隐有流水祥云般的纹路,看着不旧,即便看不到琴腹上阴刻的琴名,她也一眼辨认出这是谢危自己斫的琴里最常用的一张,唤作“峨眉”。

心于是没忍住一紧。

她于琴之一道实在是没有半点天赋,既不懂得弹,也不懂得听,平日的机灵劲儿一到了学琴的时候便全散了个干净,活像块榆木疙瘩。

上一世学琴便差点没被虐哭。

还好后来逃学成瘾,也没人来追究她。

姜雪宁认得的琴不多,谢危这张算其中之一。

那是一日雪后,整个皇宫红墙绿瓦都被银雪盖住,她同张遮从坤宁宫外的长道上走过,远远就听见前面奉宸殿的偏殿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于是驻足。

但那琴声没多久便停歇。

不一会儿谢危竟抱琴自偏殿出来,从他们前方那条道经过,一转头瞧见她同张遮站在一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张遮一眼,也没说什么,径自往乾清宫去了。

张遮说,那张琴名作峨眉。

姜雪宁好奇问他,典出何处?

张遮说不知。

姜雪宁想想说,峨眉山北雪极目,方丈海中冰作壶?

张遮还是摇首。

直到后来谢危焚琴谋反,姜雪宁才想起,还有一联生僻少人知的诗,曰:“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第053章 学琴

谢危上一世最终是当皇帝了, 还是去弄那峨眉月了?

她想想有些困惑。

但仔细琢磨,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做了这么多, 又造下那许多的杀孽,若是最终不当皇帝, 下场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因还没到上课的时辰, 谢危试过琴音后边坐到了一旁去,也不对她们说一个字。

按理说此刻本是两门功课之间的休息, 众人可随意走动休息。

但谢危坐在那边便自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让人也不敢高声喧哗, 甚至也不敢随意走动,个个都十分乖觉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唯恐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来,满殿清净, 倒有一股难得的静气。

直到那两刻休息的时间过去, 谢危才重新起了身, 站到了殿上。

这一刻下面包括乐阳长公主在内的九位学生全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一拜:“学生等拜见谢先生。”

谢危摆手道:“不必多礼。”

高处的书案上搁着一把戒尺。

他垂眸看了一眼, 随意拿起来把玩,叫众人都坐下后,便道:“今日要学的是琴。谢某知道,诸位小姐, 包括长公主殿下在内, 大多对此已有了解。不过眼下既然都跟了谢某学琴,便请大家将往日所学都忘个干净, 权当自己并没有学过,从头来过,重新开始。”

姜雪宁看见他拿戒尺便觉得手指头疼。

再一听谢危这话,只觉与上一世没什么差别。

上一世她刚听见这番话时心里是欢喜的,想从头学起的话自己未必就比那些个大家闺秀差了。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很公平:给了她过人的好相貌,便不会再给她优渥舒心的家境,和琴棋书画样样都行的好天赋。

“古人云,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世有五音。所以传说,最早时,神农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上合五星,下应五行,奏为圣音。后来周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了一根线,称作文弦;武王伐纣,又加一弦,是为武弦。从此合称为‘文武七弦琴’。”

谢危持戒尺,手却负在身后。

人信步从殿上走下来,目光则从下方众人的面上掠过。

“学琴不易,逆水行舟,有时其难更甚于读书。说学琴三年小成、五年中成、七年大成者,乃以‘术’论,然则学琴是‘道’,有了‘道’方称得上有成。不过你等年岁不大,区区半年时间,实也学不着什么,若能得皮毛,略通其术,也算不差,是以今日谢某便从‘坐’与‘指’讲起。”

他是在文渊阁为皇帝、为满朝文武讲惯了书的,教这一帮小姑娘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似先前那位翰林院的赵先生便不大耐烦,可他却是步态从容,言语平和。

既不高高在上,也没看她们不起。

站在奉宸殿里为眼前这些小姑娘讲课,倒和站在文渊阁里为九五之尊讲学时没有区别。

众人先前都见过了赵彦宏为她们讲课时那不耐烦的姿态,一想谢危乃是在前朝为皇帝、为文武百官做经筵日讲的帝师,便是都听闻谢先生素有圣人遗风,可心里面也难免担忧他与那赵先生一般疾言厉色。

此刻听他这般宽厚,都不由放下心来。

胆子略大些的、与谢危熟悉些的,如沈芷衣,更是试探着举起了自己的小手:“那谢先生学了多少年的琴,现在算什么境界呀?”

谢危回眸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自四岁起学琴,如今勉强算摸着门槛吧。”

众人不由咋舌。

沈芷衣更是掰着手指头帮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张大了:“那得学了有二十多年,这才小成……”

谢危道:“我算愚钝的,长公主殿下若天资聪慧有灵性,便未必需要这么久了。”

他停步时正好在姜雪宁面前。

姜雪宁听见他说“愚钝”两个字,便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姓谢的若都叫“愚钝”,那这天底下还有聪明人吗?

然而谢危面上却没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谦时的那种怡然得色,相反,是认真且低沉的。

她于是意识到——

谢居安竟然是真的觉得自己愚钝,于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因着今日都要学琴,众人的琴都端端地摆在了桌上。

姜雪宁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张蕉庵就摆在她面前。

谢危一低眸,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便自然地落在了这张琴上,也不知是不是认了出来,多看了有片刻,才重新抬眸用审视的眼神注视着姜雪宁。

姜雪宁背后汗毛登时倒竖。

好在谢危似乎只是因为这张琴多看她一眼,并未有多说什么的意思,很快便从她面前踱步转身,回到了殿上。

这才正式开始教琴。

先学的是坐。

这对众人来说都算不上是难事。

毕竟前几日入宫遴选时都已经跟着苏尚仪学过了“行走坐卧”,弹琴时的坐姿虽与苏尚仪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身不能摇,头不能动,目不别视,耳不别闻,坐有规法。

姜雪宁上一世好歹是经历过宫廷洗礼的人,之前在苏尚仪那边就已经大展过风头,此刻是在谢危面前,自然更不敢有半分的马虎。

谢危一个个看下来,都点了头。

末了又停步在她面前,倒难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错。”

姜雪宁听见这两个字,表面镇定,心里已恨不得以头抢地了。

谢危原是觉得她好才夸了一句,怎料夸完之后再看,她一张脸上竟莫名有些心虚,神情勉强,坐在那张蕉庵古琴前,跟坐在针毡上似的。

怕成这样?

他虽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洪水猛兽,可也只当是自己吓着她了,并未多想。

直到接下来学指法——

谢危从右手八法教起,准备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所以先讲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给众人示范过了一遍,再叫她们有样学样跟着来。

当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学过,自然一遍就会。

奉宸殿内于是响起了简单断续的琴音。

然而……

总是有那么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时短促,有时长颤,中间或许还夹杂着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时的杂音。

谢危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这众多并不整齐的断续声音中,并不明显。可他学琴多年,造诣颇深,早练出了一副好耳朵,听这一道琴音只觉如钝剑斩美玉,锈刀割锦缎。

突兀难听,刺耳至极!

他听了有四五声之后,终是有些不能忍,向着那琴音的来处看去。

不是姜雪宁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张琴后,看姿态倒是副抚琴的姿态,尤其她有一张远胜旁人的脸,娇艳明媚,加之十指纤纤,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赏心悦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却浑无章法。

怎么看怎么像是鸡爪子!

落指更不知轻重,轻的时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时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抠断!

谢危端看那几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颤动、吟呻,只觉一口气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坐得那般架势,却弹成这鬼样!

难怪方才夸她一句她要心虚了。

姜雪宁还不知自己已被谢危盯上,只是觉得一双手不听使唤。上胭脂水粉的时候,稳稳当当,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准头,摸不着轻重。

想来其实不奇怪。

别的女儿家年纪小时都学了女红,唯独她在那年纪,还在乡野之间撒开脚丫子跑,河里摸鱼有她,上树捉蝉有她,拴着别人家的鸡鸭出去遛弯儿也有她……

从来没学过什么精细雅致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