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把筷子一放,索性不吃看了,只道:“谁说没办法?端看敢做不敢做。”

上一世的尤芳吟在赚到了“第一桶金”之后不久,便寻了个府里上下谁都没注意到的机会,从尤府逃了出去,找了她在三教九流里认识的人买了路引,又借着商路上的关系一路出京,干脆地背井离乡去江南开拓自己的版图。

至于清远伯府?

也不过就是走丢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罢了,报完官之后只当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便没再理会。直到几年后尤芳吟富甲一方改头换面重回京城,清远伯府的人才将她认了出来,可这时伯府已然败落,更不用说尤芳吟钱能通神,根本不惮一个小小伯府,所以什么麻烦都没有。

只是这一世的尤芳吟多少有些懦弱,且上一世尤芳吟这种干脆离开伯府一个人去闯荡天涯的魄力,连她也未必有,怎么敢奢望这一世的尤芳吟也这样做呢?

所以姜雪宁也是真的发愁。

她左思右想也没想到个让尤芳吟脱困的好办法,干脆暂时放下了,转而道:“有芳吟那边的消息就继续听着,先备马车,我们去蜀香客栈。”

那传说中的任为志,姜雪宁还没见过。

虽然现在也没准备出手,不过若能先见见人,心里也多少有底些。

只是她没想到,马车才出府没一刻,距离城西蜀香客栈还有足足两条街,车里正悄悄往外看的莲儿便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讶地扯了扯她,朝车外指:“姑娘,姑娘!你看,是不是奴婢眼花了,那不是芳吟姑娘吗?”

姜雪宁不相信:“什么?”

她赶紧凑上前来,顺着莲儿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前方不远处,一辆马车正调转方向,车辕上除了坐着一名车夫之外,竟还坐着一名面容清秀的姑娘,瞧着虽然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可那模样不是她刚才还想见的尤芳吟又是谁?

姜雪宁愣住:“那是尤府的马车?”

莲儿连连点头:“对啊,尤府的马车,这也太奇怪了!”

也不知说的是尤芳吟能出来很奇怪,还是她坐在车辕上很奇怪。

又或者都有。

姜雪宁盯着那方向看了良久,却是突地笑了一声,只道:“叫车夫远远跟上,也不用太近。我看她们的方向倒和我们一样,不如慢些,看看她们要做什么。”

棠儿迟疑:“可您不是要去找那任为志入什么干股吗?”

若是被人抢先……

姜雪宁打量尤芳吟许久,确认她看上去虽然憔悴可身体并无大碍的模样,才慢慢放下了车帘,只道:“这事不急。”

棠儿惊讶极了:“怎会不急?”

姜雪宁也不好解释其中关窍,只是忽然想起上一世某个令她印象深刻的词来,于是笑起来道:“听说过‘炒股’吗?”

不是谁先入场谁就赢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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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写第三更,不过别等,未必能写出来。

第74章 第074章 一招鲜

“虽然不知道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不过我已经派人打听清楚了,的确有任为志这么个人, 他家在自流井也的确有一个上了些年头的盐场, 不过现在已经基本不出盐了, 连长工都找不出几个。”眼瞧着蜀香客栈已经在望, 尤月同尤芳吟交代了起来,“我的身份可同你不一样,这什么蜀香客栈也不知是什么腌臜污秽之地。到时马车我就停在外面, 到对面茶楼等你。你便进那客栈把事情问清楚,一会儿过来回我。别人若问起你身份, 你便说你只是来探听消息的,背后还有大主顾。可别在外人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完全是把尤芳吟当丫鬟用。

且用起来还比丫鬟省心。

这小贱蹄子既然能有笔来路不明的钱, 说不准便是自己赚来的, 不管是真是假,派她去一则能掩人耳目, 避免她亲自出面;二则能试试这蹄子的深浅, 看她是不是藏了什么猫腻;三则这事情若出了什么意外, 也方便她直接栽赃到尤芳吟的头上。

若是用自己的丫鬟婆子可没这样的好效果。

尤月对自己一番谋划十分满意。

尤芳吟听了这些也不说话, 一副逆来顺受模样。

马车一到蜀香客栈对面就停了下来。

尤芳吟下了车。

尤月只道:“记得别跟人说你是清远伯府出来的,话都问仔细些,尤其是盐场的情况和他需要的银钱, 都记在心里。”

尤芳吟点了点头,便朝蜀香客栈走去。

蜀香客栈听名字便知道,是蜀地来的商人在此地开设。

京城城西一向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建府之地, 倒是有许多瓦肆勾栏,大街上走着的也大多是南来北往的三教九流,甚至有些乞丐坐在街边上行乞。

还好尤芳吟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毕竟上一回接触的是生丝生意,进出的是江浙会馆,走过了大小数十商会,眼下虽然也有一些忐忑,可小小一家蜀香客栈,还不至使她手足无措。

也是在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站在客栈门口,她用力地握了握手指,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这家客栈上下两层,占地不小,可内里的装潢极为普通,看着甚至有些陈旧破败,大堂内少数几张桌子上还留有刀痕,也不知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已经过午,下头并无多少客人。

只有少数一些小商贩和路人在此歇脚,点壶酒并几盘菜坐在角落里吃。

掌柜的也无精打采地立在柜台后。

尤芳吟走进去时他看了一眼,打了个呵欠,跟没看见似的。直到那眼皮搭下,要碰着下眼睑了,他才猛一激灵,反应过来有客人了。

只是睁开眼将尤芳吟上下一打量,又有些纳闷。

如今京城风声鹤唳,一个姑娘独身出来可不多见。

他笑了笑,好奇地问:“姑娘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尤芳吟看了旁边楼梯一眼,道:“找人。”

那掌柜的脸上的笑容减了下去,神情也变得古怪了起来,竟道:“不是吧,也找人?姑娘,您别跟我说您也是来找楼上那个姓任的吧?”

尤芳吟有些惊喜:“任公子在吗?”

掌柜的本已经翻开了账本,拿出了算盘,就要接待客人,这会儿白眼一翻直接把账本合上了,连头也不抬一下便指了左边楼梯,道:“楼上左转最里面那间。不过半个时辰前才有人来找他,现在还没走呢。”

早知道这么多人来找,就该按着人头收钱。

来一个找他的,就收几文钱,也好补贴补贴这穷鬼欠的房钱!

尤芳吟却是不知现在任为志是什么处境,听见掌柜的指了路,心里十分感激,向他一欠身道:“多谢掌柜的,那我先在下面等会儿吧。”

也不知是不是谈生意,若打搅了旁人便不好。

她没带钱,不能点东西,是以说完这话便在旁边站着等待。

说来也巧,没站上一会儿,楼上就有人下来了。

脚步踩在那年久的木楼梯上,咯吱咯吱响。

尤芳吟抬起头来,就看见一名身着长衫的青年从楼上走了下来,面容寻常,身材瘦削,却一副怡然姿态,背着手,指间还把玩着一块和田黄玉的扇坠儿。

他走下来便停在了柜台前面,打袖里摸出张银票来,径直搁在了掌柜的面前,道:“楼上任公子的房钱,多出来的是以后的。若时间长了,都记在账上,每逢初一十五往城东幽篁馆来结。”

掌柜的吓了一跳:“哎哟,阔绰!”

他一把将那银票拿起来看,看着上头明晃晃的“通和票号一百两”七个字,登时喜笑颜开:“看来要恭喜这位贵人,也要恭喜任公子了,这是谈成好生意了啊!”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不务正业的幽篁馆馆主吕显,掌柜的这样市侩的嘴脸他也见多了,当下摆了摆手便道:“不过是顺手周济一下,还没谈什么生意呢。”

掌柜的立刻道:“知道,知道。”

吕显心里骂你知道个屁,嗤了一声,也懒得多搭理什么,转身就走。

这时掌柜的心情好了不少,便向站在另一侧的尤芳吟道:“姑娘,现在任公子的客人走了,您可以上去看看了。”

尤芳吟这才知道青年文士便是任为志的客人。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

吕显见着个姑娘在这种三教九流聚集之地,虽然也觉得有些奇怪,可初时也未多想,便走了过去。

可听见掌柜的那一声时,他脚步陡地一停。

这姑娘竟也是来找任为志的?

吕显没有忍住,转过身回头望去,这一下无巧不巧和尤芳吟视线对上。

真真是“荆钗布裙”,这一身素得有些寒酸了。看五官生得不错,算是清秀,可瞧着却有些病弱瘦削,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地大,格外地亮,一眼望去时竟有些惊人。

他顿时怔了一怔。

那姑娘仿佛也没想到他会回头,吓了一跳,整个人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连忙收回了目光,只朝着他略带歉意地一欠身,然后便往楼上去了。

吕显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难道是任为志的亲眷?可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姊妹,更没听说他有家室啊。

他心里生出几分狐疑。

脚步一转,从这简陋的客栈里走了出去,谁想刚一抬眼就瞧见了街对面停着的那辆马车,再一瞅上头的徽记,眼皮猛地一跳,脑海里电光石火地一闪:尤府有马车,对面的茶楼里该有尤府的主子;刚才他遇到的那姑娘瘦弱憔悴,虽穿着丫鬟的衣裳和连个丫鬟也不如,然而观其神态又不似丫鬟,难道是……

“清远伯府那个庶女?”吕显一脸见鬼地再一次回过头朝着蜀香客栈里面看了一眼,眸底闪过深深的思量,末了却是笑了一声,“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轻一抚掌,心下已有了决断。

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幽篁馆,这时却改了主意,上了在路旁等候的软轿,道:“去谢府。”

*

尤芳吟上了楼。

左转最里间。

她停步在门外,伸出手来,轻轻叩了叩门:“请问任公子在吗?”

任为志今年二十四岁,屡试不第,二十岁之前连个童生都没考过,便歇了这心思,在父亲去世后接手了家中盐场。只是家中盐场传了三代,经历过上百年的开采,早接近枯竭,他又一身书生气,不善经营,才两年下来家中境况便大不如前,甚而每况愈下。

到如今原本的长工都已经走了。

他四处借钱不成,不得已变卖了好些祖产才凑够了上京的盘缠,在京中已熬了有快一个月,有许多人听了他发明卓筒井的事情,都来客栈探听消息。可这些人大多并不是真的要借钱给他,或者出钱入股,只不过是想骗他手中的图纸一看。

一来二去骗不到,自然慢慢散了。

这客栈之中来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少,甚至有不少人说他就是个骗子,败尽了祖产,又经营不好盐场,才打着什么发明的旗号上京来招摇撞骗。

用那些人的话来说——

数百年来那么多人都没想出往深处打井的法子,你一个埋首读书的呆子,连盐场都没去过几回,更没亲自汲过盐卤,竟说自己有办法。想也知道是纸上谈兵,说得好听!

刚送走吕显,任为志有些心灰意冷。

接触过了那么多人,且也曾是在科举场上待过的,他能看出这吕照隐绝不是个小人物。只是对方完全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切,虽也打听他自流井盐场的情况,也问他卓筒井的情况,甚至愿意给他银子暂作周济,却偏偏绝口不提出钱入股的事,只说过几日再来找他。

任为志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穿着一身深蓝的锦缎长袍,袖口已经有些发皱,白皙的面容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嘴唇不薄也不厚,是一副自小没怎么受过苦的面相,眉目间多少有些放不下的自是。

眼下偏愁得在屋内踱步。

听见叩门声伴着那问询的声音起时,他先是一怔,接下来才连忙走上前去应门,只道:“在的。”

“吱呀”一声门拉开。

任为志看见了立在外面的人,竟是个一身素净的姑娘。

他朝她身后望了望,也的确没看见旁人,不由有些困惑:“是,姑娘找我?”

尤芳吟没料着他开门这样快,叩门的手还举在半空中,这时便有些尴尬地放了下去,道:“如果您是任公子的话,那我找的便是您了。”

任为志不认识她,只道:“姑娘为什么事?”

尤芳吟想起做上笔生丝生意时许文益教给自己的话,该言简意赅时绝不卖关子,便十分简短地道:“自流井,盐场,卓筒井,出钱入股。”

任为志顿时微微张大了嘴,只觉不可思议:这姑娘看上去可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啊!

可京城里什么人物没有呢?

自己一无所有,总不能是谁搞了个美人计来骗他的图纸吧?

他想到这里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往后退开一步来,将尤芳吟往里面让,道:“原来也是为盐事来的,请进。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尤芳吟以前虽同许文益谈过生意,可许文益年纪不小连孩子都有了,她只当许文益是长辈。

这任为志却与她同龄。

进得他这寒酸的客房后,她难免有些拘谨,只道:“我姓尤。”

任为志点了点头:“那在下便称您‘尤姑娘’吧,请坐。”

客房里只一张光秃秃的方桌,上头搁着一盘已经冷掉的玉米烙饼,并几只茶盏,一壶茶水。

边上摆了三把椅子。

他请尤芳吟坐到了自己的对面,然后端了茶壶为她倒上一盏茶,惭愧地一笑:“前些天待客为人奉上这样粗淡的茶水时,在下尚有些抹不开颜面,可山穷水尽至此,便是想做面子也做不了了。境况所迫,还请尤姑娘不要嫌弃。”

尤芳吟倒有些受宠若惊,双手将茶盏接了过来,只想起自己在伯府里是连口粗茶也喝不上的,一时竟觉有些荒凉,只低低道:“不嫌弃的。”

任为志看着她。

她捧着茶盏喝了一口,目光一垂时看见了那盘冷掉的玉米烙饼,便抬眸望了任为志一眼,慢慢道:“这我能吃吗?”

任为志一怔,看了看那盘烙饼,一张脸都快烧了起来,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这、这,中午的,吃是能吃,只是已经放冷了……”

尤芳吟弯唇笑:“没关系。”

她只是有些饿了。

得了主人家的应允,尤芳吟便暂将茶盏放下,从那盘中拿起一块玉米烙饼来,小口小口地咬了吃。

冷掉的食物滑入腹腔,被身体的热度温暖。

她明明也没觉得自己很委屈,可才吃了几口,眼泪便不知觉地一串串地滚落下来,险些哽咽。

任为志只以为是来了个不同寻常的主顾,哪料着她连半块烙饼都没吃完便哭起来?一时之间手忙脚乱,想找方锦帕来递过去,可半天也没找到。

只能干干地道:“你,你别哭,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尤芳吟埋下头去,盯着那块玉米烙饼上被自己咬出的缺口,却喃喃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活着都这么难,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任为志忽然愣住。

*

姜雪宁在车上等了有许久。

往左边看,茶楼里尤月不出来;往右边看,客栈里尤芳吟不出来。

她觉得很无聊。

无聊怎么办?

尤月在自己府里作威作福,总欺负虐待尤芳吟,那她不下去找找尤月的晦气,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啊。

这样想着,姜雪宁果断道:“下车。”

棠儿、莲儿扶了她下来,她便直接往旁边茶楼去了。

这茶楼是回字形,下头搭了个台,专留给人唱戏或者说书的,只是这时候既没有唱戏的也没有说书的,看着颇为冷清。

尤月在二楼。

姜雪宁进去便朝楼上看了一眼,正好能看见尤月的位置,便对着迎上来的堂倌一指那位置,把憋了好些日子的骄矜气都拿了出来,道:“我要楼上那个位置。”

堂倌一看她来的架势,再看这一身打扮,就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当下笑脸都堆出来了,想把人往里头迎,谁想到这娇小姐出口惊人。

笑脸都僵住了。

眼皮跳着朝楼上看了看,他咽了咽口水道:“可,可那位置已经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