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之便轻轻点了头。

冯程会意,站直了身子,走上前去朝着堂中喝问:“谁报的官?”

姜雪宁看了周寅之一眼,才转眸看向冯程,起身来淡淡道:“我报的官。”

尤月也跟着站起,却恨不能消失在此地。

冯程左右看看,既没死人,也好像没人受伤,不由纳闷:“你是苦主吗?为何事报官?不是说有人寻衅滋事?人在何处?”

姜雪宁伸手一指:“都在此处啊。”

她先指了尤月,又指了尤芳吟。

尤月气得瞪眼。

尤芳吟却是眨了眨眼,老实讲她不知道姜雪宁要做什么,但方才她温暖而用力地一握,却让她相信二姑娘绝对不会对她不利,是以并不说话,只是看着。

姜雪宁把情况说了一遍:“大人您想想,天子脚下啊,连长凳都抄起来了,若不是我们拦得及时,只怕已经闹出了人命!这位是清远伯府的尤二姑娘,她便是苦主,不信您可问问。”

冯程一听是伯府,上了点心。

他转头看向尤月:“她说的可是真的?”

尤月方才与姜雪宁僵持着的时候已经喝了半盏茶,仔细想了想,锦衣卫名头上虽然还管着京中治安,可这件事实在小得不值一提,即便是来了,人家日理万机只怕也不想搭理。

无论怎样,她才是苦主。

苦主不追究,这件事姜雪宁就别想挑出什么风浪来算计她。

是以此刻尤月毫不犹豫地否认了:“没有的事!”

姜雪宁补刀:“可大家刚才都看见了呀。”

尤月脸色瞬间难看下来,强忍住了磨牙的冲动,一字一顿地道:“还请大人明察,动手的其实是我伯府的庶女,且也没有打着,有事回去让父亲惩罚她就好,不必追究。”

冯程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你不追究?”

尤月斩钉截铁:“对。”

姜雪宁一把算盘早在心里面扒拉地啪啪作响,只觉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一箭双雕之计,眼瞧着尤月已经入了套,哪里肯让煮熟的鸭子飞走?

她才不管尤月怎么想呢。

当下便在旁边凉凉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尤芳吟在家里犯了事儿由伯府来处理自然无可厚非,可在外面犯了事儿,却是要国法律例来管。说轻了是打打架,说重了那是想杀你却没杀成啊!还不严重吗?”

“不是,你这姑娘怎么回事?”

冯程不知道姜雪宁身份,在知道尤月是伯府嫡二小姐之后下意识以为周寅之乃是为尤月来的,且锦衣卫也不想管这鸡零狗碎的事情,谁还不想少两件差事呢?

所以他看姜雪宁很不顺眼。

当下便皱了眉盯着她,声音不觉大了起来,道:“人家苦主都说了这事儿不追究,在旁边你嚷嚷什么?”

尤月面上顿时一喜。

姜雪宁看了冯程一眼。

冯程还觉得这姑娘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事,在锦衣卫里耀武扬威惯了,还想要继续训她,没料这时斜后方忽然传来一道平静而冷硬的声音:“你又嚷嚷什么?”

冯程脖子一凉。

他听出这是周寅之的声音,僵硬着身形转过头去一看,便见周寅之皱着眉看他,一双沉黑的眼眸冷而无情,简直叫他如坠冰窟!

什、什么情况?

他不过说了那没眼色不懂事的姑娘一句,千户大人怎么这个反应?

锦衣卫是个勾心斗角、人相倾轧的地方,冯程好不容易混进来,也算有点小聪明,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只怕是自己吼错人了!

尤月弯起的唇角已然凝固。

姜雪宁唇边却挂起了一抹讽笑。

整座茶楼里寂静无声,堂倌战战兢兢地望着大堂里这一干锦衣卫,只在心里与众人一般嘀咕:乖乖,怎生搞出这样大的阵仗?

周寅之走上前来,竟是拱手欠身向姜雪宁一礼:“手底下这些人不知轻重,言语冒犯二姑娘,还望二姑娘莫怪。”

姜雪宁与尤月在自家都是行二。

可现在不会有任何人误以为周寅之口中所称的“二姑娘”说的是尤月。

先前训了姜雪宁一句的那下属冯程,这会儿额头上冷汗都吓出来了。

尤月更是面色骤然一变!

到这时终于明白姜雪宁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果然是换了手段来对付她啊!

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锦衣卫飞鱼服的高大男人,她简直抖如筛糠,连声音都连不起来了:“你、你们,我是苦主!我,你们不能抓我……”

周寅之也不笑,更不管尤月是什么反应,只道:“京中近些日来乱党横行,早下过令谕不许寻衅滋事,你等却是明知故犯,且在这茶楼之中一时半会儿也询问不出结果,无法判断是不是企图行凶未遂。来人,将这两嫌犯都押了,回衙门候审。”

身后数名锦衣卫立刻应道:“是!”

这些人早抓过了不知多少王公贵族,遇着女子下手也是毫不客气,根本不管人如何挣扎,立时便上去把人给拿住了。

尤芳吟还好,并不反抗,一副乖觉模样。

尤月却是死命挣扎。

他们伯府以前也是与锦衣卫有关系的,自然知道这帮人讯问都有什么手段,只听说朝中那些官员落到锦衣卫手中都是生不如死,她哪里敢去?

当下便哭喊起来:“姜雪宁你好歹毒的心,竟与这帮人勾结要害我性命!你们连苦主都敢抓——”

抓的就是你这“苦主”!

姜雪宁眉头一皱,先前还虚与委蛇做出一副良善面孔,此刻却是眼底所有的温度都退了下去,只看着她,嗓音毫无起伏地道一句:“你嚷嚷什么?”

人站在堂中,冰雪似的。

一身的漠然甚至有些冷酷味道,叫人光看上一眼都不觉心底生寒。

这话虽是对尤月说的,可先前没长眼训了她一句的锦衣卫冯程听了,却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暗地里肠子都悔青了。

尤月更是陡地闭了嘴。

她环顾周遭,围观之人早散了干净,锦衣卫以那周寅之为首,黑压压森然地站了一片,心底一时灰败如死,却是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了。

天知道这帮人会怎么折磨她!

尤月一脸的恍惚,已失了魂魄似的,被一干锦衣卫押着走了。

尤芳吟被押走时,姜雪宁却冲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尤芳吟于是也回以一笑。

周寅之见着人走远了,才回首看姜雪宁道:“前些日听闻宫中十日一休沐,周某便想该挑个时候亲自登门拜谢,不想今日遇到,也能为您一尽绵薄之力。只是不知,此事姑娘想如何处置?”

姜雪宁走回来到桌旁坐下。

她端起自己先前那盏没喝完的茶,只淡淡一笑:“尤芳吟是我的人,千户大人么,看着办就行。至于清远伯府,失势归失势,可听说破船也有三分钉。哎,我今儿来时相中了一张好琴,可惜,就是价贵了些……”

近来手头是有点紧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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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红包。

第76章 第076章 孝子

周寅之混的是公门。

这里向来有一种说法, 叫“进衙门扒层皮”,吏治清明的时候这种事都不鲜见, 朝局不稳的时候自然司空见惯了。锦衣卫早在朝野中引得一片怨声载道, 这种事做起来更是轻车熟路, 称得上是“个中翘楚”。

犯了事的, 越是有钱无权越好,放进牢里一拘七天,吓得胆都破了, 家里自然都忧心忡忡,抱着银子上下疏通, 唯恐公门中的大人们不收。

这是做得厚道的。

心狠手黑一些的,甭管你是苦主还是犯事儿的, 一有官司纠缠不清, 便都以拘役待审的名义抓进来关了,届时那犯事儿的要贿赂长官也就罢了, 连苦主都要破财消灾。

若不给银子, 那也简单。

糊涂官断葫芦案, 管你是有罪还是清白, 一笔划了统统受刑去。

今日从衙门来时,周寅之便在路上想姜雪宁是想干什么,到得茶楼中一看, 虽则她言语中处处撇清自己与那尤芳吟的关系,又处处捧着尤月似乎句句话都是为了尤月好,可这位“苦主”的神情看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以他略略一想, 便猜她是要治尤月。

锦衣卫在外头办差,他又是个新晋的千户,还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向着姜雪宁,可办事却不含糊:不管其他先把人给抓起来,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只听姜雪宁说。

可他没想到,姜雪宁打的是这般主意。

琴太贵……

那就是手头紧了。

周寅之点了点头,既没有表现出半分惊讶,更无置喙的意思,只道:“我明白了。”

燕临往日送过她许多东西,可那些东西要变卖出去也得一段时间,姜雪宁手中固然也有些钱,可遇到勇毅侯府遭难这种事,便是有泼天多的银子只怕也不够使,况且自流井盐场这件事她志在必得,得手中的钱够才能防止万一,保证无失。

尤月既犯到她手上,便算她倒霉。

今日她本是做戏,却没料想尤芳吟豁出命来相护,抄起长凳就要对付尤月。若就此罢休让尤月就这么带她回府,少不得一顿毒打。

姜雪宁实在不愿去想那场景。

也不敢。

是以宁愿先报了官,把人给抓进牢里,让周寅之好吃好喝地给伺候着,也好过回府去受折磨。无论如何先把这段日子给躲过去,以后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

姜雪宁轻轻掐了掐眉心,道:“尤月也是宫中乐阳长公主的伴读,休沐两日本该回宫,此事你拿捏着度办,也别闹太大。毕竟你这千户之位也没下来多久,纵然潜藏查勇毅侯府与平南王逆党勾结一案有功,也架不住风头太盛,若被人当成眼中钉便不好了。”

周寅之瞳孔顿时一缩。

姜雪宁却什么也没说一般,还是寻常模样,只续道:“这些日都在宫中,勇毅侯府的事情我知之不祥,你且说说吧。 ”

这茶楼之中空空荡荡,锦衣卫的人一来拿人,便都走了个空空荡荡。

可刚才毕竟那么大阵仗。

周寅之此人处事小心谨慎,只道此地不方便说话,想请姜雪宁到他寒舍中一叙。

本来姜雪宁今日来是想会一会任为志的,而自己又遇到尤月这一桩意外,怎么看今天也不是去办事的好时候,且尤芳吟既然已经见过,她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再出面。

所以便答应下来。

那一盏茶放下,她便与周寅之一道从茶楼里出去。

姜雪宁的马车就在路旁。

周寅之是骑马来的。

只是如今这匹白马已经不是原本那匹养了两年的爱马了。

姜雪宁看了一眼,想起不久前从燕临口中听说的那件事,周寅之杀马……

上一世,周寅之是娶了姚惜的。

且后来此人还与陈瀛联手,构陷张遮,使他坐了数月的冤狱,直到谢危谋反,周寅之的脑袋才被谢危摘了下来,高悬于宫门。

想到这里,她心情阴郁了几分。

车夫已经在车辕下放了脚凳。

姜雪宁走过去扶着棠儿、莲儿的手便要上车。

可她万没料想,偶然一抬眼时,扫过大街斜对面一家药铺的门口,竟正正好撞进了一双沉默、平静的眼眸——

青簪束发,一丝不苟;素蓝的长袍,显得格外简单,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无比契合。

手上还拎着一小提药包。

张遮静静地站在那家药铺的门口,也不知是刚出来,还是已经在这里站着看了许久。

这一瞬间,姜雪宁身形一僵,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脑袋里面“嗡”地一声,竟是一片空白。

张遮却在此刻收回了目光。

收回了看她的目光,也收回了看她身边周寅之的目光,略一颔首算是道过了礼,便转身顺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拎着他方才抓好的药,慢慢行远。

莲儿顺着她目光望去,只看见道清瘦的人影,也不知道是谁,有些一头雾水:“姑娘?”

姜雪宁抬手,有些用力地压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明明只是那样普通的一眼,现在的张遮也许还不认识周寅之这个刚上任不久的锦衣卫千户,可她却尝到了继续难受与愧疚……

周寅之无疑不是善茬儿。

上一世他便厌恶她与这样的人为伍,而她这一世还暂不得脱身,要在这修罗场里打转,不得不先用着这样的人。

周寅之看出她神色有异来,暗中揣度方才那人的身份。

姜雪宁却慢慢转过头来看他。

那目光里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末了又泛上来几分隐隐的忧悒与怅惘……

周寅之从不否认眼前这名女子的美貌,早在当年还在乡野间的时候,他就有过领教。

可这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为她这使他看不明白的眼神而动容。

他道:“二姑娘有什么事吗?”

姜雪宁眨了眨眼,望着这穿着一身飞鱼服的高大男人,仍旧如在幻梦中一般,慢慢道:“我真希望,以后你不要做什么太坏的事;又或者,做了也瞒得好些,别叫我知道……”

周寅之抬眸看着她。

姜雪宁却已一垂眸,无言地牵了牵唇角,返身踩了脚凳,上了马车。

*

初冬午后,坐落在城东的姚尚书府,四进院落幽静雅致,外头门户虽然紧闭,里头回廊长道,却是时不时有丫鬟婆子走动说笑的身影。

姚惜听了人来报,万分雀跃地奔去了父亲的书房。

甚至都没来得及等人通传,便迫不及待地问询起来:“爹爹,张遮派人送信来了是吗?写了什么呀?”

姚庆余今年已是五十多的年纪了,姚惜是他幺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儿,从来都待若掌上明珠,所以便是平日行事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也无人责斥。

小厮见她进去也就没有通禀。

可姚庆余坐在书案后面,看着那一封已经拆开的信,已显年迈的脸上却是逐渐显出一层阴云。

姚惜素来受着宠爱,一心想知道与自己婚事有关的消息,进来后也没注意到姚庆余的脸色,反而一眼就瞧见了一旁拆了的信封,于是注意到了姚庆余正在看的信。

她立刻就凑了过去:“女儿也想看看!”

那封信被她拿了起来。

简单的素白信笺上是姚惜在宫中时已经暗暗看过许多遍的熟悉字迹,一笔一划,清晰平稳,力透纸背,如她那一日在慈宁宫中看见的人一样。

信是写给姚庆余的,可她也不知怎的,一见着这字便满怀羞怯,觉得脸上发烫。

这一下定了定神才往下看去。

信里张遮先问过了姚庆余安好,才重叙了两家议亲之事前后的所历,又极言姚府闺秀的好,姚惜真是越看越羞,没忍住在心里嘀咕这人看着冷硬信里却还知道讨人喜欢,可这念头才一划过,下一行字就已跃入眼帘,让她先前所有欢喜的神情都僵在了脸上!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