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与勇毅侯府仅是一墙之隔。

不同的是勇毅侯府在街正面,谢府在街背面,两府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背靠着背。是以他的车驾回府时,要从勇毅侯府经过,轻而易举就能看见外头那围拢的重兵,个个用冰冷的眼神打量着来往之人。

才下了车入府,上到游廊,剑书便疾步向他走来,低声道:“除了公仪先生外,也有我们的人说,今日一早看见定非公子从恒远赌坊出来。但那地方鱼龙混杂,当时也没留神,把人跟丢了。”

谢危站在廊下,没有说话。

不远处的侧门外却传来笑着说话的声音,是有人跟门房打了声招呼,又往府里走。

剑书听见,转头一看,便笑起来:“老陶回来了。”

是府里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

老陶膀大腰圆,白白胖胖,却是满脸喜庆,一只手提着菜篮,一只手还拎了条鱼,见着谢危站在廊下,便连忙凑过去行礼,道:“大人回来了,今儿个买了条新鲜的大鲤鱼,正活泛!前些天做的糕点也被刀琴公子偷偷吃完了,我还买了几斤糯米一斤桃仁,可以试着做点桃片糕哩!”

谢危看了看他那装得满满当当的篮子,目光一垂,点了点头。

*

姜雪宁一溜烟出了奉宸殿偏殿,直到走得远了,到了仰止斋门口了,扒在门边上回头一望,瞧着没人跟来,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吃个桃片糕差点没吓出病来!

自己真是胆儿肥了,连谢危给的东西都敢吃也就罢了,还敢去肖想那是谢危自己做的,简直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万幸对方没察觉,安然脱身。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口。

姚惜同尤月从仰止斋里面走出来时,正好看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想起的却是那一日她转身去找张遮时的姿态,一时恨意都翻涌上来,便淡淡笑道:“姜二姑娘不是学琴去了吗,回来怎跟做贼似的,不是又被谢先生训了吧?”

姜雪宁转头就看见了她。

这些日来姚惜对她的敌意已渐渐显露端倪,只是恨自己的人多了,姚惜又算老几?

她还没到需要太过注意的时候。

姜雪宁听了讽刺也不生气,谁叫她今日琴弹得不错,勉强也算得了谢危的夸奖呢?

不上天都算轻的了。

她扬眉笑笑,一副闲闲模样,道:“那可要叫姚小姐失望了,今日终于能摸琴了,刚得了谢先生一句肯定呢。往后必定再接再厉,不辜负先生对我一番苦心教诲。”

天下人未必见得自己的朋友过得好,却一定乐见自己的敌人过得坏。

倘若所恨之人过得坏,便是见不着,远远听着消息都要心中暗爽。

姜雪宁无疑是姚惜的敌人。

可她非但过得不错,而且是当着面告诉旁人她过得不错,眉眼间的轻松笑意,直像是一根根针,扎得人心里冒血!

姚惜噎住不说话了。

尤月早怕了,此刻更是闭着嘴巴当个锯嘴葫芦,一句话不说。

姜雪宁便拍了拍手,脚步轻快地从她们身边走开。

尤月打量姚惜脸色,轻声道:“兴许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谁不知道她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学琴也看天赋,笨得那样连指法都不熟,谢先生怎可能夸赞她?不过是故意说出来叫你堵心罢了。”

姚惜深吸了一口气,拂袖转身。

只是才行至仰止斋门口,眸光不经意间一扫,脚步却是一顿:方才姜雪宁所立之处,竟落下了一枚香囊。

尤月顺着她目光看去,很自然地便弯身将这荷包捡了起来,翻过来一看,月白的底上,用深蓝的丝线绣了精致的牡丹,针脚细密,很是漂亮。

“这不是姜雪宁那个吗?”

心里有些嫌弃,她一撇嘴,抬手便想扔进旁边花木盆角落里。

没想到,姚惜看见,竟是直接劈手夺了过来,拿在手里看着。

尤月有些不解:“要还给她吗?”

姚惜心思浮动,眼底却是一片阴翳,只道:“不过个小小香囊罢了,着什么急?”

尤月便不说话了。

姚惜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随手便收入了袖中,道:“回来时再还给她也不迟。看她天天挂着,说不准还是紧要物件,丢了找不着着着急也好。”

尤月于是笑起来:“这好。”

姜雪宁人才走,她们捡着香囊,也懒得回头喊她,径直往御花园去了。

前些天,宫里种的虎蹄梅已经开了。

太后娘娘风寒也稍好了一些,皇后为讨喜庆,便在御花园中请各宫妃嫔出来赏梅,因有萧姝的面子在,仰止斋这边的伴读们也可沾光去看上一看,凑个热闹。

这种事,姚惜和尤月当然不愿错过。

梅园里虎蹄梅是早开的,腊梅也长出了小小的花苞。

人走在园中,倒是有几分意趣。

尤月出身清远伯府,甚是寒微,爱与人结交,更不用说是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场合,一意去各宫妃嫔面前巴结奉承,姚惜却不很看得惯。

她大家闺秀出身,不屑如此。

是以宴到半路,干脆没出声,撇下众人往外园子里赏梅去。

梅园颇大。

姚惜说是赏梅,可看着看着,在这已经有些冷寒的天里,却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一日在慈宁宫中所见的张遮,又想起在父亲书房里所看见的那封退亲的回信,心中凄然之余更生恨意,不觉便走得深了。

尽处竟有些荒芜。

一座平日少人来的幽亭立在梅林之中,周遭梅树都成丛栽种,倒是显得茂密了。

只是看着阴森,叫人有些害怕。

姚惜胆子不是很大,一到这里便回过神来,想转身往回走。却没想,才往回走了没几步,一阵脚步声伴着低低的交谈声,从梅园那头传来。

“当日仰止斋之事若非哀家看出端倪,凭你这般思量不周,让那小宫女当庭受审,一个不小心,嘴不严将真相抖落出来,你当如何自处?!”

“是侄女儿糊涂,失了常性。”

“万事行易思难,宫中尤其如此。谁也不是傻子!连对手的虚实都没摸清楚,便贸然行事,实在太叫哀家失望了。”

“……”

“如今一个姜雪宁没事,你平白为自己结了这么个劲敌;外头还进来一个姜雪蕙,样貌虽不顶尖,学业上却能与你争辉,且极有可能才是玠儿那方绣帕的主人,你可不仅仅是糊涂了!”

“姑母教训得是。”

萧太后走在前面,萧姝跟在她身后。

一个满面的怒容不大压得住,有些严厉地责斥着,一个却是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淡静,垂首静听着。

两人身后都没跟着宫人。

很显然这样的话也不适合叫宫人跟上来听。

脚步声渐渐近了。

姚惜素日与萧姝关系不错,走得也近,便是认不得萧太后的声音,也能辨清萧姝的声音,乍听两人所谈之事,只觉头上冷汗直冒,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当下绝不敢现身。

见着旁边一丛梅树枝干交叠,能藏得住人,便屏住呼吸,连忙躲在其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萧太后继续往前走着,从那丛梅树旁经过,道:“你虽是萧氏一族难得一见的聪明人了,可到底年岁还轻,所经历的事情还太少,思虑不够周全,也没想好足够的应变之法,那日险些便在殿中陷入被动。且你私自动手连哀家都不告诉!当哀家看不出你想如何吗?”

萧姝道:“阿姝有愧姑母教诲。”

萧太后却是叹了口气,道:“圣上当年亲历过平南王之乱,从此多疑,便是对哀家这亲生母亲也不亲厚,连选皇后都选了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萧氏一族出身之人连妃位都不选一个,便是忌惮着呢。玠儿却是性情温厚,对我更为亲近。我知你也是个心有大志的,且放眼京城,勋贵之女,没人比你更配得上母仪天下之位。”

姚惜躲藏在树后暂时不敢动,心里虽告诫自己想活命就不要去听,可两只耳朵却封不住,那话音不断传入,叫她越听越心惊胆寒。

那日仰止斋之事竟是萧姝陷害姜雪宁!

为的是临淄王沈玠,为的是要成为将来的皇后!

接着便听萧姝道:“姑母的意思是……”

萧太后冷冷道:“圣上只要还在,要立玠儿为皇太弟,便不会容忍萧氏之女成为临淄王妃,你要沉得住气才是。”

萧姝道:“难道便要眼睁睁看着旁人上位?”

这时两人的脚步声已经有些远了,声音也有些远了。

姚惜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多待,悄悄绕过那梅树丛,便要离开。

可谁想心慌意乱之下容易出错。

她匆匆弯身时竟不小心撞着了一茎梅枝,顿时梅花摇颤,有枝干碰撞的声音传出。

“谁在那里!”

萧太后回头搁着远远的地方只能看见那一茎梅枝动了动,下意识便一声厉喝!

姚惜立刻知道自己已经泄露了行迹,慌不择路,拔腿便跑。

只是恐惧到极点,恶念也涌上来。

她眼底一片狠色溢出,心念一动,竟直接伸手探入袖中,摸到了那枚方才拾到的香囊,直接掷在地上。然后快步出了这梅园,往别处转了一圈,才回到赏梅宴上。

*

宫里一堆妃嫔赏梅,还有个萧太后在,姜雪宁才不爱去凑那热闹。

流水阁里方妙被周宝樱拉了坐在那边下棋。

她便走了过去,坐在旁边,一面剥着宫人端上来的花生吃,一面看两人棋盘上较高下。

直到天色暗下来,去赏梅的那些人才回来。

见着流水阁里在下棋,众人都跟着凑了过来,想看看这一局周宝樱又会赢方妙多少。

萧姝也在她们之中。

见姜雪宁手边已经剥了一堆花生壳,萧姝淡淡笑了一笑,眸光微闪间,抬手便将一枚香囊递到她面前去,道:“方才在外头捡到一物,看着有些眼熟,是姜二姑娘的吧?”

姜雪宁一怔,抬眸。

萧姝指间挂着的那香囊正是先前尤芳吟做成第一笔生意时,专门用了丝农送的绸缎,给她绣的那枚香囊,深蓝的牡丹十分独特,很漂亮。

再垂眸一看自己腰间,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

她眉梢微微一挑,从萧姝手中将香囊接过,倒也并不千恩万谢,仍是有些冷淡,平平道:“是我的,也不知是何时落下,倒是有劳了。”

香囊的边上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了一道,有些起毛。

姜雪宁看了倒有些心疼,轻轻抚了一下,才皱着眉挂回自己腰间。

萧姝静静打量她神情,观察她行止,轻易便觉出那并不愿同她多言的冷淡来,可除此之外,竟是十分的坦然。

尤月在后面看得有些一头雾水。

姚惜却是在看见这一幕时心如擂鼓,险些脚下一软没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来liao~

红包√

第84章 第084章 暴脾气

东西失而复得, 自然值得高兴。

不过交还之人是萧姝,多少透着那么一点奇怪, 姜雪宁不是很习惯。好在萧姝也并没有借此与她说话的意思, 交还香囊之后便走了。

于是她也乐得自在, 继续看周宝樱与方妙下棋。

这回下的是围棋。

方妙这一手已经进入了长考, 一时半会下不定。

周宝樱百无聊赖模样,便也抓起旁边的花生来剥,还转过头看了姚惜与尤月一眼, 好奇道:“二位姐姐也去赏梅了吗?”

姚惜见萧姝走了才松了一口气,可听着周宝樱这一问, 心又不由紧了几分,勉强若无其事地笑道:“也去了, 不过也没看上多久, 都陪着各宫娘娘们说话了。”

周宝樱便“哦”了一声。

她像是想要说什么,不过正巧这时候方妙“啪”地一声落了子, 她的目光顿时便移开了, 立刻拍手大笑起来:“我便知道方妙姐姐要下这里!看我吃你半目!”

方妙看她手指所落之处, 立刻着急地大叫起来:“你!你怎么可以下这里呢?不对不对, 我还没想好,我不下这里!”

“落子无悔啊姐姐!”

周宝樱好不容易又要赢一盘,才不许她轻易悔棋, 两人便在棋盘上面打闹了起来。

姚惜才历了一番险,只觉心神俱疲,佯装无事在流水阁中看了一会儿, 才称自己困倦,往外走去。

尤月见状,目光一闪也跟了上去。

姜雪蕙从自己房里出来时正好看见她二人一前一后地回来,还轻轻打了声招呼,但兴许是她先前当面驳斥过她们的缘故,两人的神情看上去都不很亲近,显得有些怪异的冷淡。

这时她倒也没在意。

到用过晚膳回房的时候,注意到姜雪宁那香囊上刮了一条道,才问了一句:“这香囊是怎么了?”

姜雪宁低头看了一眼,道:“大约是不小心落下了,被萧姝捡到,还给我的时候已经这样了,大约是在哪里刮破了吧。”

香囊汗巾这些东西,都是女儿家私物。

她是惯来外头混惯了,对这些小节不甚在意,姜雪蕙却是高门后宅里养出来的,闻言眉头便轻轻蹙了蹙,道:“什么时候丢的?”

姜雪宁同她的关系本来不近,若非必要,两个人都是不说话的。

如今姜雪蕙却主动问起。

姜雪宁细一思量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了,毕竟这种私物若在宫中往谁的手里走一遭,扯出点什么男女之事来,落在有心人眼中,也够搞出一桩大事了。

她也没回话,只重新将香囊解了下来,直接打开来看。

里头装的还是干花与香片,倒没多出什么别的。

只不过原本细细的杜若芳息里竟隐隐多了一股沁心的冷香……

极淡,可依旧能嗅出。

姜雪宁心头顿时微微一凛,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今日在宫中的那一场自己并没有去的赏梅宴。从今天早上出门到晚上用膳,她所待过经过的地方也不过就是从仰止斋到奉宸殿,还有中间那一条条宫道,中间绝对没有沾过什么梅花,更何况虎蹄梅是开得最早的……

除非萧姝用梅香。

可据她所知,并不是。

姜雪蕙不过是想问问什么时候丢的,怕宫中有人拿这香囊做文章,却没想到姜雪宁拆了香囊略略一闻后便紧皱眉头。

她难免担心:“不对?”

姜雪宁眼底覆上一层阴翳,只望向了仰止斋门外以及门外那一条宫道,也不回答,把香囊一系,看周遭也无旁人,便径直下了台阶,一路仔细看着。

到得仰止斋门口,她忽然想起点什么,脚步一停。

宫中的宫门都是木制。

这会儿两扇门还没关上,圆圆的铜环垂在两边。但在左侧那扇门差不多与人腰相同的高度上,却是有一道木刺突了出来,上头还挂了几缕极其纤细的月白蚕丝。

姜雪宁仔细一瞧,便发现了。

她轻轻抬了手指将那几缕丝摘下,再将掌中香囊摊开,香囊上那道刮痕尚新,月白的底色同这细细的蚕丝,一模一样。

再一回想,先前她从奉宸殿回仰止斋时,的确有扒着这扇门往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