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姜雪宁真的差一点就哭出来了。

站在她眼前的少年,永远不会知道,的的确确是曾存在过那样一种他以为不可能的可能的——

那就是她没有来。

燕临这样坚定地相信无论如何她都会来到她的冠礼,相信自己可以等到,可上一世不管是耽搁,还是抄家,她就是没有赶到,到了也没能进去。

也许正是因为笃信,所以才会有那样深切的失望。

而且,她不仅没赶到,还带给了这个少年更深的绝望。

上一世,她可真是个很不好、很不好的人啊。

*

宫中众多伴读基本是一道来的,只是其他人毕竟不同于乐阳长公主,也不同于姜雪宁,沈芷衣能拉着人直接问了方向便往里面跑,她们却不敢。

在门口递了帖子,众人才进去。

姚惜垂着头跟在萧姝与陈淑仪后面,只用一种格外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座底蕴深厚的勇毅侯府,正要一同入厅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音。

是有人将帖子递到了管家的手里,轻轻道了一声:“张遮。”

尽管只在慈宁宫中听过那么一回,可那清冷浅淡近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却跟刻进了姚惜的耳朵里一样,让她立刻就辨认了出来。

这是在递帖时自报家门。

姚惜的脚步顿时一停,霍然回首望去——

张遮刚上了台阶,立在门厅外,递过了帖。

眼帘搭着,眉目寡淡。

今日没有穿官服,只一身素净简单的藏青细布圆领袍,既无华服,也无赘饰,与周遭同来之宾客站在一起,似乎并不很显然,有一种很难为旁人注意到的淡泊。

可姚惜偏偏一眼就看见了他。

张遮却没注意到旁人,更未往姚惜这个方向看上一眼,便同他身边少数几个同来的刑部官员一道向另一侧厅堂走去。

姚惜忽然觉得恨极了。

她站在那里,久久地不挪动一步,直到看着张遮的身影消失在菱花窗扇的格挡之后,才紧握了手指,强将胸中那一股涛涛奔涌的情绪压下,往前走去。

只是她心不在焉,虽往前走,却没往前看。

萧姝她们早走到前面去了,迎面却有一名身着飞鱼服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姚惜这一转身,竟险些与这人撞上!

“啊!”

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立时退了一步,低低惊呼出声。

待得看见眼前竟是名男子,生得高大魁梧,便下意识皱了眉,道:“走路都不看一下的吗?”

周寅之可以说是锦衣卫里少数几个敢来参加冠礼的人之一,且千户之位在朝中也算不得低了。

却没想走着路,差点被这姑娘撞上。

这倒也罢了,小事一桩,却没想走路不看路的那个反而说他不看路。

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当下脸色也没变,情知这时候还敢来勇毅侯府的,非富即贵,且背后都有一定的依仗,所以只向姚惜一躬身,道:“无心之失,冲撞姑娘了。”

姚惜也看出他是锦衣卫来。

可她父亲乃是六部尚书,内阁学士,太子太傅,岂会将这小小的千户看在眼中?

见对方道歉,也没什么表示。

她一姑娘家,在这种场合撞着男子,心思难免细敏一些,也不说话,一甩袖子,径直往前面萧姝她们去的方向去了。

周寅之却是回头看了她一眼,问身旁同僚:“那是谁家小姐?”

那同僚道:“姚太傅家的。”

说完又忽然“咦”了一声,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千户大人也感兴趣?”

周寅之随意地扯了扯唇角,只道:“随口问问。”

不过是对这姑娘刚才转过身那一瞬间眼底所深藏着的仇恨与怨毒,有一点好奇罢了。

情绪太强烈的人,都容易被利用。

何况是这样真切又明显的仇恨?

周寅之不再多问,转身也向先前张遮去的那个方向去。

*

谢危来得却不算早。

今日不上朝,他的府邸就在隔壁,既不搭乘马车来,也不用人抬轿子,只带了剑书,款步出门,不一会儿便到了勇毅侯府门口。

管家远远见着他便立刻躬身来迎。

早在勇毅侯府还没出事的时候,侯爷在朝野之中多番寻觅,思考着要请谁为燕临取字,没想到偶然一日下朝与谢危同行,略聊了几句还算投契,一问,谢危竟然愿意,自然大喜。

于是就定下了请谢危取字。

可以说今日来的众多宾客中,最重要的便是这一位,管家几乎是亲自引了他入内,笑着道:“谢少师可算是来了,侯爷专门交代过,您今日若来了便先请到他堂内坐上一坐。”

谢危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云纹作底,渺然出尘。

步上台阶时,俨然九天上谪仙人。

他望了管家一眼,随同他走入府中,望两旁亭台楼阁,却有一种如置梦境般的恍惚,只问:“听闻侯爷这些日来病了,可好些了吗?”

管家便叹了口气,苦笑:“这光景哪儿能好得起来呢?前不久还同世子爷喝酒,劝不听。不过禁府这些日来啊,脱去俗务,倒难得有空常与世子爷在一块儿,病虽没好全,心情却舒畅不少。”

“是么……”

谢危眨了眨眼,呢喃一般道:“那也好。”

勇毅侯燕牧住在承庆堂,正好在庆余堂后面。

去承庆堂便会路过庆余堂。

一路假山盆景,廊腰缦回,看得出是一座已经上了年头的府邸,不过雕梁画栋许多都有了新的修饰,府中草木跟与二十多年前截然不同。

谢危走在这里,竟觉很是陌生。

庆余堂临水,水里还有锦鲤游动,靠近走廊这头,则栽着一棵高高的樱桃树。

大冬天树叶早已掉完了。

不过它生得极高,几乎越过了房顶去,有些枝条甚至都穿到走廊的顶上,站在下方看时,高而萧疏的树影支棱在灰白的天幕下,仿佛能使人想见它在炎夏时的青绿。

谢危望着,有些收不回目光。

管家见了只当他是有些疑惑偌大一个勇毅侯府怎能容忍这一棵树长成这样,只笑起来道:“您别见怪,这樱桃树是侯爷当年为表少爷亲手栽下的,长了二十多年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情不大自然起来。

大约是猜谢危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补了半句道:“就是当年萧燕联姻,定非小世子……”

谢危搁在身前的手指慢慢地压紧了,仿佛这样能将内里忽然汹涌的一些东西也压下去一般,慢慢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已到了庆余堂前。

一干少年人皆聚在此处,刚看完燕临同青锋试剑,都齐声道好鼓起掌来,乍一回头看见谢危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来转身行礼:“见过谢先生!”

燕临望着谢危,目光深深,没有说话;

姜雪宁虽知道谢危算燕临的先生,要为他取字,也没想到会在这府邸深处遇到他,怔忡了片刻,才与旁人一道行礼。

这便慢了半拍。

谢危注意到了,但并未说什么,只道:“不必多礼。”

他眸光一转,便看见了燕临手中提着的长剑,开口要说些什么。

可没想到,前方那樱桃树背后竟传来“喵”地一声叫唤。

一只雪白皮毛上缀着黄色斑点的花猫追着什么飞虫,异常敏捷地从树后窜了出,竟往谢危所立之处奔来。

他瞳孔一缩,身体骤然紧绷。

众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姜雪宁却是心头猛地一跳,眼看这小花猫从她脚边经过就要窜到谢危近前,都未来得及深想,下意识便一弯身,连忙伸出手去,将这只猫截住,抱了起来!

小花猫落进她怀里,便再没法往前了。

它有些惊慌,喵呜地叫唤。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转落到了她的身上,有些惊讶于她忽然的举动。

姜雪宁却是一口气在喉咙口差点没提上来,悄悄看了站在原处僵硬着身子偏没挪动半步的谢危一眼,只似无意一般抬起手来轻轻抚摸那小花猫,宽大的袖袍便顺势将那猫儿遮了大半。

她心跳还很快。

谢危无声地望了她一眼。

她却只紧紧地抱着那小猫,怕它再窜出去,面上则若无其事地向众人一笑,道:“没想到侯府也养小猫,真是讨人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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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090章 二十年劫波尽

小姑娘爱猫, 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燕临瞧见,不由看着她笑。

众人的目光都被姜雪宁吸引, 倒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谢危那一瞬间的僵硬, 待重新转过目光时, 谢危整个人已经毫无破绽。

沈芷衣好奇地看了看谢危:“谢先生是要去承庆堂吗?”

谢危没说话。

管家向沈芷衣躬身行礼, 笑起来解释:“正是呢,难得谢少师这样的贵客到访,侯爷特请少师大人过去说话。”

这倒难怪。

朝野上去都知道谢危这人好相处, 但甚少听闻他同谁过从甚密,关系很好。从来都是旁人想要巴结他, 登门拜访,还没有听说他主动造访谁的。

因知一会儿便要行加冠礼, 众人都不敢多言耽搁他的时间。

当然, 谢危原是他们先生,本也没有太多的话好说。

是以寒暄过几句后, 管家便引着谢危, 从回廊上走过, 绕治后方的垂花门, 往承庆堂方向去了。

眼见他身影远去,姜雪宁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里松下来,手上的力道便也松了。

那不安的小花猫得着机会, 立时便两腿一蹬,从她怀里窜了出去,“喵”地叫唤一声, 一溜烟地跳上栏杆,消失在水边堆叠的假山之中。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有细细的刺痛之感,从手腕上传来。

垂眸一看,腕上不知何时竟划下了一道血痕。

一看就知道该是抱猫时候被它扑腾的爪子抓伤的。

只是刚才她心神太过集中,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是以竟唯有任何感觉,直到这时候精神松懈下来,才觉出痛。

沈芷衣还看着谢危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燕临,调侃起来:“满京城勋贵子弟,往后就属你燕临面子最大了,竟能请得谢先生来为你取字,可不知要羡煞多少人了。”

燕临也这时才收回目光。

他微微垂了垂眼帘,道:“多半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吧。”

延平王却不管这么多,径在一旁起哄,道:“不管不管,总归是好事一件。眼看着还要个把时辰才举行冠礼,今日大家来都是客,燕临你是主,主随客便。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可得招待招待我们吧?”

燕临笑看他:“你想干什么?”

延平王年岁还不大,朝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谁发现似的,才眨了眨眼道:“有酒么?”

众人听见便一齐笑起来。

虽然是延平王提议,不过众人还真少有这样能聚在一起的时候,连沈芷衣都跟着赞同。

燕临便也无法,只好叫青锋与下人们取了些酒来摆在那樱桃树下,同众人坐下来玩闹饮酒。

*

管家在承庆堂前停下脚步,只往前轻轻叩门:“侯爷,谢少师到了。”

里头传来咳嗽声,倒像是起身有些急切所至,有些苍老的声音里更暗藏着些旁人无法揣度的情绪:“快快请进。”

于是管家这才推了门。

谢危在这门前伫立片刻,才走了进去。

冬日的天光本来便不如夏日明亮。屋内的窗户掩了大半,也未点灯,是以显得有些昏暗。

空气里浮着隐约苦涩的药味儿。

那金钩挂着帘帐的床榻上,勇毅侯燕牧短短这段时间已添上许多老态,两鬓染上少许霜白,一双目光却已经锋锐如电,一下便落到了那从外间走入的人身上。

一身的克制,满是渊渟岳峙之气,沉稳之余又带有几分厚重。

高山沧海,行吟采薇,像圣人,也像隐士。

长眉淡漠,两目深静。

燕牧仔细地盯着他的五官,似乎想要从这并不熟悉的轮廓中窥见几分熟悉的影子来,可无论他怎么搜寻自己的记忆,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当年再清晰的脸庞,都被岁月侵蚀。

何况那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要从一名已然成熟的青年的脸上找见昔年的轮廓,也实在有些天方夜谭。并非人人长大,都还是幼时的模样。

只不过是,人心里觉得像时,怎么看怎么像罢了。

燕牧又咳嗽了两声,轻轻一摆手:“谢少师请坐,燕某有病在身,这些日也不得出门,慢待了先生,还请见谅。先生肯来,真令敝府蓬荜生辉。”

谢危默然坐在了旁边的锦凳上。

燕牧道:“犬子顽劣,多蒙圣上恩典,被选召入宫进学文渊阁,听说多得先生照拂。他没给先生添麻烦吧?”

谢危道:“世子并不顽劣,甚是懂事,于文渊阁中进学时也少有令人操心的时候。侯爷家学渊源深厚,管教也甚为严厉,晚辈……才疏学浅,不过略加约束一二罢了。”

晚辈。

按年纪算,谢危确是算是晚辈。可朝堂上做官,便是萧家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也从未听闻他在定国公萧远面前自称过“晚辈”。

燕牧的心紧了几分。

可过后却涌出几分苍凉来,叹道:“谢先生若是才疏学浅,这天下恐无饱学之士了。您看着燕临这打闹翻玩的顽劣模样都觉得好,那该是没见过真正乖巧的孩子。以前燕临是有位表兄的,读书学文,皆是过目成诵,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只除了弹琴差些,可却肯苦练。那样小的孩子便知道吃苦,太难得。我妹妹那时常带着他从萧氏那边回府来玩,我见着他呀,便想将来我那孩儿出生若也能像这样便好。只可惜,平南王与天教逆党叛乱,一朝重兵围成,还没等到燕临出生,那孩子便没了……”

“……”

谢危垂下眸光,轻轻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是颤了一颤,慢慢握紧了攥成拳,才坐稳了。

燕牧眼眶便红了起来,仰在床榻上,目光有些放空,有些沧桑的声音里却藏着对着艰险世道的责难与苦痛:“那样小的孩子,六岁多还不到七岁呢。大冷的天,雪盖下来冻到一起。他母亲跌跌撞撞疯了似的从宫里出来,扯开那些拦着她的人,一直到了那雪堆得高高的宫门前,就用手去挖,挖不动便去夺旁边兵士的刀剑,抢他们手里的铁钎,一下一下地砸着。那冰雪实在是太硬,太厚了,连着淌出来的血冻在一起,铁钎敲上去,震得人手麻,磨破皮也浸出血来。挖出个孩子来,五六岁年纪,冰雪却粘下了皮肉,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谁。还是家里人哭着,才把她拉了回来……”

谢危坐着一动未动,若一座雕像。

燕牧却重看向了他,眼底含泪,声音里倾泻出那压不住的悲怆:“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啊。那个冬天,又是那样地冷,也不知宫里面点没点灯,生没生火,夜里会不会有人为他盖上被子。多狠心肠的人,才舍得将他推出去呢?若老天有眼,发了慈悲,还叫这孩子活在世上,不知该长成什么模样?”

谢危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喉结一阵涌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像是把什么强压下去了似的,重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