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笺娇嗔:“都说妓子无情,实则最无情的还是你们这样的男人,睡过人家就走。”

他一根象牙簪把头发也束了,却重新向着软榻走来。

粉红的纱帐被他一掀,柔软地舞动。

有那么一片被风带着,覆到红笺面上,他竟俯身来,隔着这朦胧的粉纱,在红笺两瓣润泽的香唇上吻了一吻,笑得有些邪气不羁:“如果有人来这儿找我,你便说我去城东‘十年酿’找酒喝去了,明白?”

说罢他已转了身,直接拿上了那画缸里的剑,也不从门走,竟直接把窗户推开,一翻身便直接跳了下去。

外头是茫茫的雪。

窗一开便被风裹着吹进来。

红笺姑娘的视线隔了一层粉纱,饶是风月场里混惯了,轻轻抬手一抚自己唇瓣,回想起方才那一吻来,都还有些心旌摇荡。人都走了,她还痴痴地望着那扇窗,没回过神来。

*

来时是同周宝樱一起,但回宫时周宝樱已经被萧姝等人叫走了,所以只姜雪宁一个。

手里攥着燕临给的那袋松子,她呆呆坐了半晌。

满脑子里都是谢危方才说的那句话,可她那时刚重生回来,对上谢危心里只有恐惧,只疑心对方要杀自己这件事了,旁的还真不大能关注到。

这让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有用的来。

所以想了一阵后,她忽然就皱了皱眉:她想谢危干什么?不管这人往日说过什么,听方才那一句话的口风,这人似乎是不会再向自己动手了,何况便是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至于背地里出卖他给自己找事。如此算来,她其实已经安全了。

姜雪宁忽然就摇头笑了一声。

为勇毅侯府的事情沉重之余,也终于从夹缝里找到了一丝轻快。

车厢里闷闷的。

她轻轻撩开窗边车帘,让外头凛冽的朔风吹拂到自己面颊上,带来一股令人战栗的冰冷触感,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外头行人俱绝。

商铺也大多关了门没开。

她看了一会儿,也透够气了,便将车帘放下。然而就是在车帘垂落这瞬间,竟有一匹高峻的白马踩着白雪从她车驾旁跑过,马上的人腰间佩剑,玄青长袍迎风猎猎飞舞,煞是恣意飞扬,一闪而过时那侧面的轮廓却是俊逸深邃……

萧定非?!

车帘垂落那一瞬,姜雪宁脑海中尘封的记忆陡然被触发了,电光石火一片,几乎立刻便重新掀起了车帘去看。

然而那匹马已去得远了。

眨眼没了踪迹。

连着纵马而去的那人也没了影子。

她于是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上一世这位“定非世子”是在沈琅驾崩、沈玠登基后才现身京城,回到萧氏的。这一世怎会这么早便出现在京城呢?多半是自己看错了吧。

掀开的车帘,终于慢慢放了回去。

只不过姜雪宁转念间又忽然想到:这人是个实打实的坏胚。若能提前找到他,送他回萧家骗吃骗喝,保管能搞得萧氏一族鸡飞狗跳,气得萧氏上上下下食不下咽……

从勇毅侯府回宫这段路不算长,没一会儿便到了。

勇毅侯府出事,整座皇宫都透出一股肃杀冷凝来。

连仰止斋都比以往安静。

侯府燕临冠礼上发生的事情,所有伴读都是看在眼中的:这一次可与以前小女儿家的口角完全不同了,姜雪宁这竟是公然站在侯府那边,还敢对萧氏的公子动脚,这无异于是宣布与萧姝为敌了。便是素来要亲近她一些的方妙都为难极了,不敢同她说话。似陈淑仪、姚惜这些与她结仇的,就更不必说了,虽不对她怎样,可明显也是隔岸观火,就等着她倒霉了。时不时逮着机会,还要冷嘲热讽几句。

自从侯府回宫后,沈芷衣便没上过课了。

是不是又受了罚谁也不知道。

连带着奉宸殿这边都有好几日不上课,毕竟长公主殿下都不在,先生们难道给伴读上课?

姜雪宁倒不在乎那帮人对自己如何,回宫之后一面挂心着勇毅侯府的安危,又担心沈芷衣那边的情况,吃不下也睡不好。

不过偶有一回路过,竟听人说郑保不在坤宁宫当差了。

于是她终于按捺不住,私底下使人找了个借口叫郑保出来见了一面,想问问情况。

郑保如今已经在司礼监当差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套,原本就眉清目秀,如今衣服一衬就更是好看了,只立在那宫墙下对姜雪宁道:“二姑娘便是不来找我,我也该来找二姑娘的。”

姜雪宁皱眉有些疑惑。

郑保却笑了笑:“家里的事情,多谢姜侍郎大人从中周旋了。”

姜雪宁这才想起来,冠礼的时候她的确有同姜伯游说过,没想到办得这样快,大约姜伯游也是怕此刻这般特殊的时局,她在宫里孤立无援吧?

心底一时有些复杂。

可她也不居功,只淡淡道:“各取所需罢了。侯府的事情,如今什么情况?”

郑保如今在御前伺候,自然是很多事都清楚,便道:“连日来朝议都在争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为着中书省大印的事情,褚希夷大人气得犯了病,又被皇上革了职,新任的中书令则是圣上心腹。查抄侯府还有一应的东西要清点,尘埃落定只怕要些时候,说不准要拖到年后。”

上一世便是拖了有快两月才定下。

姜雪宁依旧觉出了几分阴郁,又问:“长公主殿下呢?”

郑保道:“长公主殿下那个脾气,您也知道,太后娘娘找人接她回宫本也是要教训一番的。没想到殿下回宫后竟先去了乾清宫,一番大闹,质问圣上,引得龙颜大怒,亲自罚她禁足宫中了。不过殿下毕竟是圣上亲妹妹,不会出什么事情,还请二姑娘放心。”

放心?

这又哪里放心得下?

姜雪宁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了。”

宫里如今也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因有内务府玉如意一案在,唯恐在这风口浪尖与谋反之事扯上什么关系,无事都不敢出门。

姜雪宁见郑保也是冒险。

她问完话便准备走,毕竟下午时候宫里由萧太后发话,叫上一干妃嫔,也叫了她们仰止斋的伴读,要去吟梅赏雪,众人都在准备,她若回去晚了难免惹人怀疑。

但没想到,她脚步才一迈开,郑保竟然将她叫住了:“二姑娘……”

姜雪宁转身:“怎么?”

郑保张了张嘴,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提醒她道:“下午吟梅赏雪,您若避不开也要去,最好离披香殿的温婕妤远一些。”

姜雪宁顿时愣住。

她待要多问。

郑保却不再多言,向她躬身一礼,远远从宫墙下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2,没了。

第99章 第099章 蝴蝶效应

披香殿, 温婕妤。

披香殿姜雪宁是知道的, 可要说什么温婕妤, 那就没有什么印象了。听着这个位份,在后宫里也算不上是很高,能引出什么事儿来?

从这个方向上去想,竟是毫无头绪。

她的回仰止斋的路上只觉此事事关重大, 便绞尽脑汁, 干脆逼迫着自己往另一个方向去想:上一世这时候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最大的事情就是勇毅侯府被抄家了。

那时她从侯府回来后浑浑噩噩,吓得大病了一场,卧床了好几天,在此期间只有临淄王沈玠时不时还惦记着她,派个人来问候看看情况。

等她病愈,只听说京中有人劫了天牢, 皇帝盛怒如雷霆,惩治了京中很多官员, 许多大臣都招来杀身之祸。

还有什么吗?

比如, 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些天, 沈琅为何又突然雷霆大怒?

前两日才下过雪, 天气早已转寒,宫道上阒无人声。

只有她轻轻的脚步声,传递开去。

一念转万念跟着转, 脑海中倏尔划过一道闪电, 姜雪宁原本一直向前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连着眼睛都一起睁大:除了乱党劫天牢外, 在她病着的那段时间里,宫里面似乎的确还出了一件放在别朝不算大可放在本朝尤其是沈琅在位期间绝对不算小的事……

*

回到仰止斋,众人已经在为下午吟梅赏雪做准备了。

这一回姜雪宁没病,自然不能再抱病不去。

所以也只好收拾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系上粉蓝的披风,在争奇斗艳的众人之中,刚好处于中等,既不至于因为太出格被人注意,也不至因为太寒酸特别打眼。

她神情看着与往日无异。

旁人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没多久,倒看不出什么来。

可姜雪蕙怎么说也是她的姐姐,就算两姐妹平时有过节,也算得上有些了解,不知怎的看着她觉得她面上笼着一层阴翳,在去往梅园的路上悄悄转过头来看了她三次,眉头也微微蹙起,但一想两人的关系,终究没问。

姜雪宁便乐得轻松了。

梅园里栽种的各式梅花,这时已经到了盛放的时候。

前两日的雪还没化干净,堆在梅树下,是青天白雪映红梅,煞是好看。

后宫里以萧太后为首,人基本都到了。

梅园东南角的看雪轩里,仰止斋的大部分伴读,在入宫这么久之后,终于算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了皇帝的后宫,天子的妃嫔。

最上首坐的乃是萧太后。

下面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郑皇后,更下面则是妆容一个比一个精致娇艳的妃嫔,个顶个都是大美人,或冷媚或慵懒,姿态万千,有的说话低声细语,有的则爽朗大方。

乍一看,实在是令人钦羡。

当皇帝的三宫六院,妃嫔无数,当真可以说是享尽齐人之福了。

姜雪宁到时抬起头来一看,没忍住轻轻皱了皱眉,心里面着实有几分鄙夷。临淄王沈玠倒不是什么纵欲之人,但他兄长沈琅在位时却是个会享受的,曾有大臣看不下去,上过奏折规劝他“戒之在衽席之好”,话说得已经不算委婉了,可沈琅哪里会听?反而恼羞成怒,过没多久就找个借口把这大臣调出京去了。

子嗣艰难,这能不艰难吗?

还好他有个皇弟沈玠,从小关系不错,的确有几分长兄如父之感,且沈玠也的确听话,所以一直以来朝中的传闻都是皇帝无子嗣便立皇弟为储君,以堵天下悠悠众口。

这些个妃嫔,姜雪宁认得的并不很多。

根据上一世她鲜少的接触来看,顶多知道坐在皇后右手边那个戴着华贵点翠头饰颇有几分慵懒之态的乃是如今后宫中正受宠的秦贵妃,再下头还有淑妃、贤妃两位,被的位份更低的却是一概不识了。

更别提什么温婕妤。

郑保有言警告在先,她一路上过来都记着,随同众人入内行礼拜见时便有意无意落在后面,礼毕后落座便也自然地居于末座,自然离那众位妃嫔远了些。

萧姝十分隐晦地看了她一眼。

姜雪宁恍若未觉。

众位伴读进来后,后宫中这些妃嫔看着这些年轻未及笄的姑娘,眸底神色便是各异,倒是郑皇后向来不大受宠,大约也见惯了宫里新人换旧人的场面,更何况这些年轻姑娘不是入了后宫只是伴读,是以神情是最自然和善的一个,还主动提起了另一件事:“前些日圣上曾对臣妾提起为临淄王殿下选妃的事情,说殿下更多还是少年意气,也是时候让殿下成家立业,如此便可稳重些。殿下与圣上皆是太后娘娘所出,这一回怕又要为殿下劳心劳神,仔细相看了。”

今日的萧太后早没了前些日那些阴沉的脸色,毕竟如今朝上发生的事情,几乎件件合她心意,因而春风满面,整个人看着甚至显得年轻许多。

郑皇后这话说来也是讨她欢心。

临淄王终于要选妃,也就意味着要成家立业,对萧太后这个做母亲的来说自然是个好消息,所以竟难得没有挑郑皇后的刺,反而笑着道:“此事虽有礼部操办甄选,可嫁娶之事男人家怎会比女人家懂?皇后主理后宫,内外命妇都在走动,也要多为殿下留心一些才是。”

郑皇后倒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忙道:“臣妾一定竭力尽心,也盼着殿下娶一位称心的王妃。”

坐在下方的秦贵妃怀里抱着精致的手炉,闻言却是撩起眼皮,意态懒洋洋地往最角落里那帮仰止斋伴读看了一眼,拉长了声音打趣:“要臣妾说啊,哪儿用得着那样费劲儿?喏,满京城最有才学最有样貌的好姑娘不都坐在那边吗?要我说啊,长公主殿下选这伴读实在是一举两得,其实都省得再去甄选了。只怕咱们的临淄王妃,眼下就在这里呢。”

这话不是受宠的不敢说。

说出来之后,萧太后的目光便落到了她身上,也向众位伴读那边看过去,却是不动声色:“这谁说得准哪?做长辈的也不过就是把把关,要紧的还是他喜欢。行了,都别陪着我这老婆子说话了,趁着今冬第一场雪,难得出来走动,都多去看看吧。”

有关于临淄王沈玠选妃这个话题便被轻轻带了过去。

众人自然都不敢再说什么,三三两两起身往梅园去。

一时梅花开得冷艳,人在花中也显得更加娇媚。

秦贵妃也搭着宫人的手起身款步往外走,坐在稍靠边上的一名瓜子脸、穿浅紫色宫装的妃嫔便也跟着起了身,竟是自觉地跟在她身后。

接着秦贵妃一打量,竟在姚惜面前停了下来。

她难得笑得和和气气的:“打你刚进宫本宫便想找你说说话,毕竟我母亲常提起你母亲。表姑母近来可还好?”

姚惜的母亲同秦贵妃的母亲乃是表亲,她刚入宫的时候也曾听父亲提起过,但俗话说得好,“一表三千里”,姚惜入宫从来不敢像萧姝一般高调,毕竟这中间的姻亲关系太浅。

甚至都未必指望人记得。

她完全没想到今日第一次见着,这后宫中最是受宠的贵妃娘娘竟走到她面前来主动说起此事,不由心头一热,忙行礼道:“前些日出宫看过,家母身体康健,劳贵妃娘娘记挂了,见过贵妃娘娘。”

话说到这里,忽地一顿。

姚惜眸光一抬就看见了立在秦贵妃旁边那名妃嫔,略一回想后神情有些冷淡下来,但也按着规矩道礼道:“见过温婕妤。”

边上也正要起身思考去哪里避祸的姜雪宁听见这三个字,简直心头一跳,想也不想就直接拉了身边的方妙,道:“我们一起下去看看吧。”

方妙愣神。

姜雪宁已经拉着她的手直接从看雪轩里走了出去,根本不回头看上一眼。

那秦贵妃刚拉上姚惜,目光一扫似乎还准备叫上别人一道,但没想到转头一看,末尾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台阶下只能看见两道远远的背影。

这时若再叫人,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秦贵妃那精心描摹的细眉轻轻一挑,向一旁并未走出去的萧姝看了一眼,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毫无破绽地带着她身边那稍显怯懦沉默的温婕妤和刚说上话的姚惜一道走了出去。

方妙被姜雪宁拉着走出一段时候,还有没回过神来,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便露出了几分思索,竟凑近了姜雪宁问:“怕有人害你?”

姜雪宁脚步一顿,瞳孔微缩。

方妙手指里把玩着一枚有些古旧的铜钱,笑了笑,有些得意地道:“宫里面的事情左右不这样吗?查抄仰止斋那回你把太后娘娘得罪得那么惨,眼下又是后宫一帮女人,我要是你我也躲得远远地。”

原来她不知道。

姜雪宁放松下来,拨开前面一条垂下的梅枝,也笑道:“你也知道我近来处境算不上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方妙心有戚戚:“是该如此。”

方妙固然也是花了些心思才选入宫里当伴读来的,但那是因为与家里面的姐妹较劲儿,争个头脸,将来嫁娶时能说是入过宫当过长公主殿下的伴读,自然风光。

可她从没想过留在宫里。

在眼下这种有后宫嫔妃在的场合,她也与姜雪宁一般,不愿意掐尖冒头,恨不能躲那些是非远远的,是以乐得和姜雪宁到处走动,也不到那些娘娘们身边凑热闹。

眼瞧着大半个时辰过去,梅园里欢声笑语,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姜雪宁不由想,也许是想多了。

这种事情哪儿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呢,那不也太明显了?

然而这念头才一出,远远地梅园西南角那头忽然传来了一串惊呼,紧接着就有人叫唤起来——

“老鼠,老鼠!!!”

“娘娘您没事吧?”

“姚小姐怎么回事,这般不小心……”

……

宫人们尖叫的声音明显,远近赏梅看雪的人都听见了,一时全都惊疑不定,朝着声音的来处去看情况。

姜雪宁不由同方妙对望了一眼。

两人也远远跟在众人后头朝着那边走去,待得走近时便看见,是秦贵妃、温婕妤并姚惜几个人,大约是赏梅时候瞧见了老鼠,都吓得不轻,那瘦瘦小小的温婕妤更是摔到了雪地上,宫人们都七手八脚上去扶,秦贵妃更是皱起了眉头,轻轻埋怨起姚惜来。

姚惜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惊讶,想要辩解什么的样子,但一看秦贵妃又没说出口,只得站在一边,有些惊惶模样。

看宫人去扶温婕妤,她也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