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道:“温昭仪必定记得你,圣上若知此事只怕也要赏赐,不过你这般也算得罪人了。”

姜雪蕙倒是看得开:“有所求必有所舍,人活世上,哪儿能让每个人都看得惯自己呢?得罪便得罪吧。”

姜雪宁便笑了一笑。

她的房间靠前面一点,这时已经走到了,便停下脚步,望着姜雪蕙道一声“那便要祝你好运了”,然后也不多言,推开自己房门便走了进去。

一如姜雪宁所言,不过是次日中午,就有一帮太监急匆匆捧着各式的赏赐来到仰止斋,一些是温昭仪给的,另一些却是来自皇帝沈琅的嘉奖,称赞姜雪蕙聪明仁厚。

那赏赐之丰厚,看得人眼睛发红。

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圣旨上另一句话,半点也不留情地责斥昨日同在场中且同为仰止斋伴读的姚惜,胆小失仪险些累得温昭仪腹中皇嗣出事,命她即刻收拾东西出宫,竟是直接下旨将她逐出了伴读之列!

昨日还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一劫的姚惜跪在地上接旨时,整个人都懵了。

传旨的太监一走,她才站起来走了两步,脑袋都是昏沉的。

众人都不知该怎样宽慰。

毕竟被选入宫中做伴读这件事有多不容易,众人都知道。可如今竟然被圣上下旨责斥逐出宫去,传到京中高门,可算是丢尽了脸,往后名声都坏了,还怎么嫁人?!

姚惜恍恍惚惚,脚步虚浮。

众人只看得她走到门前,要抬脚跨过那门槛,身子却晃了一晃,竟然一头栽倒下去!

“姚姑娘,姚姑娘!”

一时众人都惊慌不已,连忙抢上去扶人。

姜雪宁却懒得做这表面功夫,只冷眼在旁边看着:姚惜与尤月旁若无人地谋划,欲毁张遮名声以达成退亲目的、蒙心害人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的下场?

因果相系,活该罢了。

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转开,却是看向了这流水阁中另一个并未抢上前去扶人的人——

萧姝。

萧姝与姜雪宁对视了片刻,却是向立在众人边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姜雪蕙看了一眼,唇边的笑意浅浅地,道:“阿惜的运气真是不好啊。”

姜雪宁心底冷笑起来,面上却只附和道:“是啊,很不好呢。”

这件事哪儿有面上看那么简单?

香囊那件事时,萧姝便有意要除姚惜了。赏梅时秦贵妃主动拉了姚惜去,不久后出事姚惜面色不对,明显是想要反驳秦贵妃但不知从何驳起也不敢;接下来姜雪蕙出言提醒,温昭仪回宫才知自己有孕。

一个精心谋划的局!

是有人比温昭仪更早地知道了她有孕的事情,既要借此除掉温昭仪的孩子,还想要顺手除掉姚惜,没能捎上自己,可能还令这一局的筹谋者有些扼腕呢。

当然,温昭仪腹中孩子无事,这恐怕才最令背后之人如鲠在喉!

只是此事中间牵扯的实在是太多了,若往深了去追究还不知要陷多深。

姜雪宁实不愿涉足其中。

这一世有姜雪蕙去搅和就足够了,她权当什么也不知道,只明哲保身,防备着别人害自己。

宫里面着实热闹了一阵。

听说沈琅乐得大宴群臣。

这大约能算是姜雪宁在百般危困之中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因为引姜雪蕙入宫,意外改变了温昭仪的命运,进而保住了温昭仪的孩子,皇帝的心情也没有变坏,也许处理起前朝的事情,比起上一世来多少会仁慈一些。

只是不知前朝的人是否能抓住这个机会……

毕竟,后宫危险重重,温昭仪的孩子能保多久,还是个未知数!

一则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尚在禁足之中,二则仰止斋中出了姚惜这么件事,三则勇毅侯府出事宫内外都不平静,温昭仪受封赏后没两日,宫中便暂时遣散了仰止斋众伴读,让先回家去,等长公主殿下禁足解除了再入宫中。

但独独留下了姜雪蕙一个。

说是温昭仪娘娘交代的,请姜雪蕙去披香殿住上几日,说话解闷。

明摆着这是因为梅园那件事得了温昭仪的青眼,

众人也羡慕不来。

得了命后,便都收拾行囊出宫。

旁人多少有些忐忑难安,姜雪宁却为此长舒了一口气。旁人出宫后都回府了,她想起的则是勇毅侯府危难之际只怕也正是用钱之际,心念一转,便吩咐车夫先打道去锦衣卫衙门。

今日正该周寅之当值。

一见到她来便知道她目的何在,亲自将闲杂人等屏退,以探监的名义带着她去了尤芳吟的牢房。

尤芳吟正对着那一扇窗里透进来的天光读书。

姜雪宁以为与往日一样,看的该是账册,没想到走过去一看竟是一本《蜀中游记》,看名字像是介绍蜀地风土人情的。

她顿时有些惊讶:“怎么忽然看起这个来?”

尤芳吟识得的字不多,因此看得很吃力,但也格外全神贯注,姜雪宁走到身边来她才察觉,还吓了一跳。

然而下一刻便喜笑颜开。

姜雪宁从未在她面上看见过这样灿烂的笑容,一时还有些怔忡。

尤芳吟咬了咬唇,道:“上回二姑娘说的是,芳吟仔细想了想,已经找到法子了,顺利的话不出两月便能离开伯府。”

姜雪宁愣住:“当真?”

尤芳吟睁着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姜雪宁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道:“什么法子?”

这一时,尤芳吟似乎有些忐忑,面颊上也忽然殷红一片,声音细如蚊蚋地说了什么:“就是……”

姜雪宁没听清:“什么?”

尤芳吟终于鼓起了勇气,声音变得大了些:“我要嫁人了。”

“……”

姜雪宁感觉自己被雷劈中了,眼皮直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尤芳吟却生怕她误会,连忙摆手解释:“您别担心,我找的是蜀地那位任公子,不是真嫁人,是假成婚,我同他立了契约,待到蜀地之后便可和离。届时芳吟便是自由之身,可以离开伯府,安心为您做事了!”

立契约,假成婚!

姜雪宁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这惊世骇俗的法子只怕便是她上一世所认识的尤芳吟都不敢想吧!胆子也太,太……

第101章 第101章 丈母娘心态(补)

骤然得闻消息, 姜雪宁一时难以消化。

呆滞了好半晌, 她才用一种做梦般的语气, 喃喃问道:“怎么回事……”

尤芳吟这才讲述了前因后果。

整个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在上一次听姜雪宁分析过她在家中的处境之后,尤芳吟便忍不住冥思苦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安全地离开伯府。逃跑之后也许会被抓回来,下场更惨;单独立一户, 她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更别说是“女户”了;想来想去,自然而然就想到“嫁人”两个字上。

找个人嫁出去不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了吗?

可找谁来娶自己呢?

再有,规矩历来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若是嫁出去后与在家中是一样的状况, 甚至比家中还要糟糕,那岂不是白费功夫?

所以, 假若这个娶她的人够好, 或者够配合, 是最好不过的。

那天晚上, 尤芳吟便把自己认识的所有男子的名姓都写在了纸上,一个个地想,甚至包括伯府门房家的老大王安。

然而他们都不可能。

最终留在纸面上没有被划掉的名字, 只有一个, 那便是:任为志。

看着这个名字, 尤芳吟一双眼越来越亮, 脑海里做了一番构想之后发现,以她有限的交游来看,再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人选了!

第一,任为志缺钱,有求于她;

第二,远居蜀中,嫁出去之后便能远离伯府的视线;

第三,她姐姐尤月也正想要入任为志盐场的干股;

第四,任为志像是个好人。

她从来知道自己没有聪明的脑子,只能用这种极其笨拙的方法把自己所能想到的理由一个个地写下来,然后将这一页在纸压在心房上,一晚上睁着眼睛也没能入睡。

因为,她心里生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的计划!

只要能离开伯府,就是好事;只要能为二姑娘做事,就是好事。

什么女诫家训,世人议论,哪里又能顾得了呢?

于是,在与任为志谈盐场生意的那一天,尤芳吟也与他谈了一桩关于终身的生意。

姜雪宁直到现在都还有些没缓过神来:“任为志什么反应?”

尤芳吟脸颊有些红了,似乎不大好意思,声音也小了下来,道:“好像愣了很久,也不大敢相信。可我手里毕竟有姑娘您给的钱,他不认人也得认钱吧,所以在屋里面走了好几圈之后,还是坐下来问我原委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

说到这里时她想起什么,忽然连忙摆了摆手。

“不过跟姑娘您有关的事情我一句话都没有提,他也还不知道。最后走的时候同我说,便是要假成婚,也是终身大事,不敢儿戏,更不敢莽撞地答应了我。所以叫我将此事放上几日,一则他需要冷静下来考虑考虑,二则也希望我回去之后仔细想想,若我几日之后还不反悔,他才敢说答应不答应的事。”

这般听来,任为志倒是个君子了。

姜雪宁想也知道,万两银票在前,娶了这么个傻姑娘,盐场便大有起死回生的机会,而且芳吟长得也不赖,性情也好,尽管在伯府处境不好,可论出身也算是官家庶女,配他一个商人出身绰绰有余的。

想想答应下来无甚压力。

可这人还尽力劝尤芳吟回去再想想,算是不差。

只是想归如此想,她终究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心里的担忧压过了其他,又问:“现在他答应了?”

尤芳吟点点头:“答应了。”

她还补道:“他家中并无父母,事情皆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已经同我说好,成婚后便是名义夫妻,不敢相犯,也不必强要半年这样久,待到了蜀中安顿好之后,只要我提便可和离;若一时半会儿没能安顿好的话,便先住在他家宅之中,待安顿妥当再说。我同他已经立字为据,就看什么时候去提亲了。”

尤芳吟在伯府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只怕家里人都不会在她的亲事上多花时间。

伯府内里如何,她略有了解。

且尤月也指望着从任为志这里赚钱,大约会借这一桩亲事索要一点什么,那也没关系,都给她就是,事情并不难办。

姜雪宁久久无言。

她忍不住用一种沉默而惊叹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在外人眼中木讷、胆小甚至有些笨拙的姑娘,一时竟忽然想起了两个词:大智若愚,内秀于心。

可转念一想,若尤芳吟的确是个计较得失、瞻前顾后的“机敏之人”,只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出这样胆大的决定的。

越是一根筋的人,越容易做出非常之事来。

今日她来,本意是想问问任为志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可却被这消息当头炸过来,以至于接下来尤芳吟同她讲正事,她都觉得有些恍惚。

一万两的干股已经成了。

任为志也已经答应了这干股可以转让他人。

且尤芳吟那姐姐尤月竟也出了二千两之多入了股。

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局已经布好,只待后续了。

眼看天色不算早了,姜雪宁与尤芳吟坐了一会儿,想想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便道:“今日我才出宫来,宫里面正乱着,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用入宫伴读,只在府里听诏,倒多的是时间说话,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尤芳吟便起身送她。

周寅之也在门口等候,带她走出牢房时也将她送到了门外。

马车还在外面等候。

车夫看见她便问:“姑娘,回府去吗?”

姜雪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等坐到车上去之后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无论如何都觉得不放心,越想心里便越觉得这事儿听上去怎么跟天方夜谭似的不靠谱?

“不行,这任为志我连面都没见过,万一是个骗子呢?”她眉心拧出一道竖痕来,想尤芳吟这姑娘傻傻的,想了半天,眼看着马车都要转上回府的那条道了,忽然便撩了帘子道,“先别回府了,去一下蜀香客栈。”

本来她应该尽量避免与这件事沾上关系。

毕竟有先前生丝生意留下的隐患在,还不知道背后究竟有谁在窥伺,贸然掺和进来,暴露自己,会很危险。

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任为志,她非要看看不可!

车夫自然有些惊讶,可也知道姜雪宁在府里是个跋扈脾气,心里虽然嘀咕这天色已经快晚了若不回府只怕引家里人担心,但也不敢说出来,索性把鞭子一甩,催得拉车的马儿脚程再快上一些。

没一会儿到蜀香客栈。

姜雪宁下车便向里面走去,直接指名道姓地要见任为志。

还是楼上那间客房。

任为志是第一次见姜雪宁,着实吃了一惊。

开门迎她进来后,整个人都有些惊讶,看她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商人,所以很是困惑,不由问:“不知姑娘找在下是有什么事?”

姜雪宁却皱了眉没说话。

她盯着任为志上上下下看了三遍,皱紧的眉头也没松开,甚至连他的问题都没有回答,迈开脚步来,绕着他,从左边走到右边,从右边瞅到左边。

任为志忽然觉着自己像是那摆在架上的猪肉。

而眼前这位姑娘,怎么看怎么像是那些个刻薄挑剔的客人……

任谁被这么打量一圈都会不自在,任为志也一样,背脊骨上都有一种发寒的感觉,咳嗽了一声,再次小心地询问道:“姑娘?”

姜雪宁的脚步这才停下来。

看模样这任为志倒也有些气度,五官生得不错,只是更像个书生,反而不像是商人。

也难怪家里的盐场会倒了。

不过人似乎看着还行的样子,可……

她为什么就不是很乐意呢?

这人居然要娶芳吟。

姜雪宁确认了一下:“你就是任为志?”

任为志还有点蒙:“是。”

姜雪宁眼神里透出了几分苛刻和审视:“你同芳吟立了契约,要娶她?”

任为志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可先前尤姑娘似乎也没提过伯府里谁和她关系好,眼前这位姑娘也许是她娘亲那边来的亲戚?难怪看他的眼神特别像是为自家女儿相看夫君的丈母娘。

他唇边的笑容有些僵硬,额头上也冒了汗。

这一时便有些尴尬,讷讷道:“是。”

姜雪宁于是停了一停,有一阵没有说话。

天知道她脑海里都在转什么念头。

这任为志可是个倒霉鬼啊,拿了钱回去搞卓筒井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波折,盐场出事被烧了个干净,这人终于被命运逼到角落,走投无路上了吊,成了个吊死鬼。

这一世姜雪宁投了钱给他。

若能间接通过尤芳吟提点他几分自然也会提点,毕竟自己也有钱在里面。可这种事情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蜀中的事情怎么出,她是不可能控制得了的,后面要真出了事,也实在不稀奇,她觉着自己提醒到了便成,剩下的得看老天,没想过一定要怎样。

可芳吟这傻姑娘,脑袋一拍就要假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