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指那琴桌。

姜雪宁:“……”

忽然很想骂脏话。

她心里憋了一口气,虽有不敢当着谢危的面却也不敢表达,不吭声坐到了那琴桌前,想想便弹先前谢危教的《彩云追月》。

然而这月余来她的确生疏了。

指法虽然还记得,抚琴时却很生疏,接连弹错了好几个调。

谢危又站在那窗沿前喝茶,她弹错一个调,他便回头看她一眼。

他越看,姜雪宁就越紧张。

到后面根本弹不下去了,索性把琴一推,生上了闷气。

谢危忍笑:“钱不要了?”

姜雪宁又忍不住想屈服,厚着脸皮道:“这些天来是有些生疏,要不您再教教,我再试试?”

谢危便搁下茶盏,道:“好啊。”

然而当他倾身,来到姜雪宁身边,抬了那修长的手指,将要搭在琴上时,便看见了自己手指上那透明的指甲盖。

不久前指缝里染血久久洗不去的一幕忽然叠入脑海。

谢危的动作停住了,手指悬在琴弦上方一些,却没落下去。

姜雪宁正等着他落指弦上,这一时顿觉有些疑惑,不由转过头去看他。

谢危的神情有些起伏的莫测。

她轻声试探着问:“谢先生也有不想抚琴的时候吗?”

谢危转眸对上了她的目光。

少女颇有些小心地看着他,却好似还有些期待他抚琴做个示范,他有心想要撤回手指来离那琴弦远远的,可不知怎的,最终还是心一软,落了下去。

只是琴音伴着谢危解答的声音响起时,姜雪宁却有些走神了。

她忽然觉得他此刻深情,自己在哪里见过。

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

是上一世某次宫宴。

那时沈玠还未缠绵病榻,她也还在得宠的时候,难免就有些忘形。席间奏琴的乐师弹错了音,诚惶诚恐。

她便拍手玩笑,说不如请谢先生弹奏。

宴中百官都微微变了脸色。

谢危似乎也皱了眉,然而她那时酒在酣处也没多少惧怕,恍恍惚惚间他好似看了自己一眼,也是此刻一般的神情。

最后弹了吗?

姜雪宁只记得自己困倦得很,不久便醉眼惺忪,隐隐约约只记得有琴音缭绕在耳畔,可是不是谢危后来抚的琴却全无印象了。

重新讲过指法,谢危转头问她:“会了么?”

姜雪宁闻言一惊,这才回神,下意识也转过头来。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险些撞上。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少女身上是一股栀子的甜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琼鼻一管,檀唇微启,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珰挂在雪白的耳垂上,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含苞似的少女般,带着鲜嫩的光泽。

姜雪宁从不是什么端庄的长相,入了京城后便渐渐脱去了青涩,长开了,抽了条,脖颈修长,体态玲珑,露在衣裳外面的肌肤皆是吹弹可破,仿佛覆上五指便会留下道红痕似的脆弱。

谢危又看见了她泛红的一点舌尖。

于是,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纵然他心里将宁二当成是当年那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可已经是四年过去了,翻过年正月里便是她的生辰,再有一年便该及笄。她长大了。这般浮着艳色的好样貌,足以令京中许许多多男人因她趋之若鹜,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宁二并无男女欲色之求。

谢危忽然就捕捉到了先前那一闪念时没来得及抓住的东西,站在她近前,身形微微有些僵硬。

姜雪宁觉得此刻的谢危似乎有些不对劲,退开后便站在那边看着她不动了。

唤了两声,谢危没应。

她便伸出手去想拽一下谢危的袖袍,试探着再喊了一声:“谢先生?”

没想到,谢危却是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往内收回手臂,抬了手指压住那片袖袍,避嫌似的没让她碰着,也没有再近前一步,只是道:“你只是有些生疏了,指法没忘,再弹弹试试。”

姜雪宁觉得他奇怪。

但一听他说弹琴,也就不再花心思去想自己方才抓了个空的事,转而认真抚琴。

她弹了两遍,总算没什么错处地弹完了。

眉间便染上几分喜色。

姜雪宁高高兴兴地回转头来,粲然一笑:“先生,钱!”

桌案上便是那一沓银票。

但谢危竟没拿那些,而是打开了一只放在旁边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满满都是银票。

姜雪宁顿时满含期待。

然而下一刻递到她面前来的不是一打,而是一张!

才一千两!

她高兴的神情顿时凝固了。

谢危道:“不要?”

说着作势便要收回。

姜雪宁连忙一把抓住了,道:“要!”

可从谢危手里把这张银票扯回来之后,她却满心都是愤懑,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您不是说弹了琴就把琴还给我吗?”

谢危抬眉淡淡地看她:“我说的是看功课做得如何,来日方长,你慌什么?”

姜雪宁差点跳脚:“我弹的就值这点吗?”

谢危站得离她远远地,转过了身去合上那装满银票的匣子,嘴角轻轻一扯,只回她道:“弹成这样,换了别处,便是倒贴钱,我也不去听。”

作者有话要说:*

来liao~

第111章 第111章 公主的心愿

谢危本不是真为了考校她功课才叫她来的, 先问过了银票的事, 又查过了她的琴弹得如何,外面剑书便急匆匆来禀:“三司会审, 圣上那边请您过去。”

谢危便顿了一顿,道:“这便去。”

如今还有什么案子需要三司会审?

姜雪宁一下就知道了,神情间多了几分怔忡,连同谢危再争论争论那五万两都没了力气。

谢危去刑部衙门, 姜雪宁则打道回府。

一路上情绪都有些低落。

可她没想到,马车在靠在府门前停下, 刚掀了车帘钻出个脑袋来,便听见外面一声笑:“我还道今日不巧,特意溜出宫来找你, 却正赶上你不在家。没想到也没等多久, 你便回来了。”

这声音清泠泠的,甚是好听。

姜雪宁熟悉极了。

几乎是在听见的瞬间,她便眼前一亮, 朝着那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 顿时惊喜地叫了一声:“长公主殿下!”

负手站在门口的赫然是沈芷衣。

今日的她穿了一身水蓝色骑装,细腰和手腕处衣料都收得紧紧的,站在一匹漂亮的枣红色骏马前面, 一头乌黑如云的发都扎了起来绑成辫子, 细长白皙的手指间还转着一条马鞭。

她脸上挂着笑,明媚极了。

眼角下头虽然有道疤,可此时此刻反而削弱了这一副精致五官上所带着的柔和, 添上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飒爽。

姜雪宁从未见过她如此妆扮,乍一见时被震了一震,随即便露出了难掩的惊艳,跳下车来到沈芷衣身边,欢喜道:“殿下这样真好看。”

一月多没见,沈芷衣似乎有了些变化。

她脸上原本的那种娇蛮沉了下来,有了一种帝国公主才有的静默稳重,但眉目间又好似多了几分霜雪似的冷冽,倒是越发尊贵了。

听见沈芷衣这般说,她便笑起来。

只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姜雪宁便想起了在谢危府里的遭遇,少不得在沈芷衣面前打他一通小报告,道:“宫里虽然下旨叫我们暂时出了宫,可殿下别以为就不用上学了。这不,谢先生今儿便派人来把我提溜了过去考校功课呢。我差点就没活着回来。”

说着她吐了吐舌头。

沈芷衣却只当她是夸张,闻言一笑,又沉默了片刻,才道:“谢先生待你严苛,却也是格外不同,你当好生对待才是。须知便是朝上能得他如此青眼的人,也不多。”

姜雪宁便一怔:“怎么觉得您说这话怪怪的?”

沈芷衣没多解释,只叫今日唯一一个跟着她出来的侍卫将另一条马鞭递给了姜雪宁,道:“今日我便是出宫找你玩来的。好些年没能出宫看看,往日你同燕临都玩些什么,也带我去玩玩呗。”

姜雪宁傻愣愣看着马鞭:“可我不会骑马。”

沈芷衣道:“那坐马上陪我走走也行。”

姜雪宁想这个没什么难度,便在旁边侍卫的帮助下不大雅观地爬到了马上去,有些紧张地拽着缰绳,同沈芷衣一道上街。

京里天气已经冷了,人没有那么多。

然而这样靓丽的两名女子竟然骑着马在街市上走,无疑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姜雪宁对这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便指着左右的商铺、楼台同她叙说,很快便到了城西坊市间,然后忽然想起来,问:“这些日来殿下在宫中……”

沈芷衣道:“还好,毕竟是皇帝的妹妹么,谁敢为难我?”

姜雪宁于是不敢多问。

说起来,按着上一世的时间来算,在不出现那封信的情况下,勇毅侯府的案子也该有结果了吧?

这一世她能做的都做了,却不知最后结果会怎样。

两人马到了一条街道附近,只听得前面有吹吹打打热闹的声音。

众人都挤在道路两旁看热闹。

沈芷衣好奇起来:“前面在干什么?”

姜雪宁看着这条路的方向有些眼熟,脑海里顿时电光石火般地闪过,立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叫起来:“糟糕,我忘了,今日芳吟出阁!”

这连着两天来的事情都太过凝重刺激,她全副的心神都扑在了上面,今早又被谢危那边来的人叫走,哪里有空去想,蜀地任为志那边派来接亲的人都到了,尤芳吟出阁自然是在今日。

沈芷衣好似听过这个名字,道:“伯府那个庶女吗?”

姜雪宁倒有些惊讶她竟知道,但并未往深了去想,只道:“我得去送她一程,殿下要同我一道吗?”

沈芷衣道:“那便去看看。”

听说这尤芳吟是受过宁宁救命之恩的,那一天是清远伯府重阳宴,沈芷衣虽然去得晚一些,可这件事也曾听闻,颇有些好奇这庶女芳吟是个什么样。

于是便攥了缰绳,跟在姜雪宁后面。

可她们却不是去清远伯府,而是直接出了城,等在城门外附近一处设在道旁的茶铺外面。

出京入京,都要从这条官道上过。

往来的行人有许多。

有客商在茶铺里歇脚。

荆钗布裙的茶水娘子拎着茶壶挂着满脸的笑容走在桌与桌之间,为客人们添着茶水。

姜雪宁同沈芷衣的马才一到,这娘子便热情地招呼了起来,问她们道:“两位姑娘要下来歇歇喝口茶吗?”

姜雪宁道:“就在这里吧。”

沈芷衣便一甩缰绳,翻身下马,将马系在了旁边,当先走进了茶棚。然而低头瞧见那长凳上黑乎乎油腻腻的一片,却有些坐不下去。

茶水娘子见她二人打扮便知非富即贵,连忙上来拿了巾帕将那条长凳用力擦了擦。不过这条长凳经年有人坐着,再怎么擦也好不到哪里去,倒叫她有些尴尬,不大好意思地笑起来道:“小店寒酸,让两位姑娘见笑了。”

这妇人的笑容着实淳朴。

那一笑时还有几分腼腆。

沈芷衣往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人,怔了怔,才道:“无妨。”

那娘子在桌上放了两只茶碗,给她们添上茶水,道:“看您两位该是在这里等人,茶水粗劣,也只好将就一些了。”

姜雪宁坐下捧起来便喝了一口,笑着道:“也蛮好。”

那娘子倒有些没想到这小姑娘看上去娇滴滴的却好似对这些浑不在意,愣了一下才拎着茶水走开。

这么个简陋的茶铺来了这样两个姑娘,难免惹得周遭人瞩目。

但这毕竟是在京城外头,谁不知道是天子脚下?

想也知道这两位姑娘身份不简单,便是外头系着的那两匹马都不寻常,也没谁敢上来搭讪什么,更没有人敢生出什么歹心。

“如今走南闯北做生意不容易啊,一到冬天边境上边乱得很,今年也不知怎么朝廷连兵也不出了,搞得我生意都没得做,只能提前回来过年了。唉,被婆娘知道,又要骂上一顿!”

“你还不知道吧,京里出事了……”

“是啊,就勇毅侯。”

“也没那么坏,世上条条都是道,北方的生意不好做,往南方转嘛。也没有外族滋扰,物产还丰饶,走上一趟能赚不少钱。咱们交上去那么多的赋税,朝廷也算在做事,你看这条条官道直通南北,横贯东西,去蜀地都要不了几天,顶多到那边翻山越岭时难上一些,可比往日方便不少。走上一趟,车马没以前劳顿,能省上不少钱了。”

“哎哟,一说起这蜀地……”

……

客商们都是走南闯北的,很快便聊了起来,偶尔也有夫妇两人带着的孩子哭闹玩耍,倒衬得这小店格外热闹。

姜雪宁听他们议论朝廷,下意识就看了沈芷衣一眼。

沈芷衣的目光却落在面前那盏粗茶上。

她的手指搭在茶碗粗糙的边沿,过了很久才端起来,姜雪宁一惊便要开口,但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沈芷衣已经轻轻抿了一小口。

这种路边歇脚的茶铺的茶都是用上等茶叶留下的碎渣泡出来的,淡中有涩,回味没有什么甘甜,反而有些隐隐的苦味。

实在连将就二字都算不上。

沈芷衣的神情有些恍惚。

姜雪宁凝望着她,直到这时候才敢肯定:沈芷衣是带着心事出来的,一路上似乎都在想着什么,便是见到她的那时候也没有放开。

可这时候也不敢深问。

正暗自思索间,不远处的道上溅起些尘沙,是几匹马护着一辆马车过来了,马车的马头上还系了条鲜艳的红绸,一看便是有喜事的。

远嫁便是这般的规矩。

由夫家派人来接,娘家再随上人和礼,一路送自家的闺女去往夫家。

昨日曾去过蜀香客栈通报消息的那壮硕汉子看了看前面的茶棚,犹豫了一下,刚要向车里问要不要停下来大家喝口水再走。

没想到那茶棚里便有人喊了一声:“芳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