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完全没料到这位张大人说话竟是这般,倒并非傲慢,而是一种本来就站得比他们高的平淡。

那天教为首之人眉头紧皱起来。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听着很有道理啊,我们被关在牢中的时候,这位大人便是手眼通天,悄悄向我们打听公仪先生的下落。不过他怎么敢直呼公仪先生的名姓,胆子可真是太大了……”

直呼公仪先生的名姓?

人群中一些留心细节的有心之人,忽然都心头一跳。

须知公仪丞在天教便是教首身边一等一的军师的角色,地位比各堂口的香主还要高上几分,可以说是仅次于教首,任是谁见了都得毕恭毕敬唤上一声“公仪先生”好。

教中有几个人有资格直呼他名姓?

只这么掐指一算,不由悄悄生出些自己的思量。

却说那头的张遮,到得城门下之后自然免不了被人喝问一句,然而后方守在阴影之中的众人分明看到,近处守城的兵士见是张遮之后都不由噤了声,一副恭敬而畏惧的样子,竟然一挥手就悄无声息地把城门给打开了。

张遮带人走回来,道:“可以出城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也没一个人敢先上前去。

张遮看了他们一眼,也不敢更多,径自抬步朝城门外而去。

姜雪宁思量片刻,眼珠一转,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因刚才从牢中救他们出来时没几个人看见,她又穿着一身男子衣袍,乍一看背影虽瘦削了些却也分不清男女,这一跟上去便像是有了第一个敢跟上去的人似的。

城门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

谁能不心动?

有了第一个人之后很快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一时呼啦啦浩荡荡全跟了上去。

守城的兵士个个低着头不看他们,完全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

后面的人一看也将信将疑地跟上。

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所有人在安然地、大摇大摆地通过城门时,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这些平日里都要夹着尾巴躲避着官差的人竟然也有被这帮守城兵士毕恭毕敬送出来的时候,可真有一股说不出的爽快和刺激在心头!

有人出了城门口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厉害,厉害,还是张大人厉害!老子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爽的时候!”

“哈哈哈是啊,教首真乃神人,竟还在京城藏了这样厉害的一手,可惜拿出来得太迟,不然我们以前哪用受那般的鸟气?”

“竟然真出来了……”

……

那天教中为首的汉子不由深深皱紧了眉头,再一次抬了眸光,仔细打量着张遮,在自己记忆中搜寻着那位比公仪先生更神秘之人的一些线索,然而一无所获。

他上前恭维了几句。

然后便试探着开口道:“实在是粗人眼拙,不知张大人的厉害。想来大人在教中该不会用如今的名号吧,不知,可是另有别号?”

张遮的目光顿时微微冷了几分,直直地落在了那人面上。

竟是有很久没有说话。

姜雪宁微微屏息。

张遮却是又转开了眸光,平淡道:“没有别号,只是往日竟不曾听说黄香主勇武之外,也是个缜密多疑之人。”

“黄香主”三字一出,黄潜瞳孔瞬间紧缩。

他蒙着面,旁人看不出来,可在蒙脸的面巾底下,他早已是面色大变!

天教策划这一回劫狱之事也是绝密,乃是教首那边亲自下的令,他也是秘密从通州那边赶来京城作为领率,今夜行动之人则都是京中召集而来,按理说不该有人能道破他身份!

眼前这位张大人……

某个猜测先前就已隐隐扎根在了心中,此刻更是令黄潜额头上冒了冷汗。

若是那一位……

他再无先前的颐指气使,甚至连问都不敢再多问一句,忙躬身道:“是属下多嘴了。”

张遮却不再说话了。

静寂中,姜雪宁的目光从黄潜的脸上移回了张遮面上,却是看出了些许的端倪,眼底不由古怪了几分:这假冒的是天教那度钧山人?

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上一世这位度钧山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天教被谢危一手覆灭杀了个干净,也没露出确切的行迹,说不准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假扮这样一个人再合适不过了。

她立在张遮身后。

身上穿着的衣服换过了,也没了披风,颇为单薄,外头风一吹,便有些瑟瑟发抖,一双手更是冰凉,不由抬头看了张遮半晌。

但张遮立着好像没有再回身拉她手的意思。

姜雪宁藏在人群中,轻轻咬了咬唇,只觉自己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胆小的时候,心跳再一次剧烈跳动。

她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张遮的手。

那一瞬间张遮一震。

他回首,便对上了一双水灵灵的、明显看得出强作镇定的眼眸,与他目光对上的瞬间还因有几分羞赧而闪躲,但下一刻便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好像这是理所应当一般。

然而那白玉似的耳垂已若染了胭脂似的红。

张遮知道,自己应当放开。

然而这一刻,贴着他掌心的那只手掌竟是那般冰凉,他注意到了她单薄的衣衫,还有手指间那隐约的颤抖,心里面便忽然冒出了一道蛊惑的声音:这并不是任何隐秘的想要靠近她的私心,你带她出来,便当护她周全,这不是私心。

于是他受了蛊惑。

任由那柔软纤细的手掌拉着,然后慢慢地收紧了自己手掌,却小心地不敢太过用力。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万算了。

新卷走起。

红包√

第115章 第115章 碗水

天教教众打算的原本是从城东门出来, 如今却随张遮从城西门出来, 且先前又有一小拨天教教众去了城东门那边,黄潜不免暗中生出几分焦虑。

若如先前张遮所言, 去城东门的那些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静候片刻不闻张遮回答,心内越发相信此人身份非比寻常,于是更不敢开罪他, 斟酌之后便道:“如今既然已经出得城来,该算暂时安定。教中原本派了人来接应, 不过城东那边的人还没有消息,今夜又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城里面必定不平静。今夜天色已晚, 张大人、诸位教众还有剩下的一同逃出来的朋友, 不如与我等先在城外找个地方歇脚?”

谋划这样大的行动,天教必定在外面安排了接应之人。

众人一听都没什么意见。

那伙儿趁乱从牢狱之中逃出来的囚犯闻言更是眼前大亮,有人性情爽直, 径直抱拳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 早闻天教义士之大名,原以为还有几分吹嘘,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我等便沾沾光了。”

天教传教, 自来是来者不拒。

入教之人有普通百姓, 也有商贾小贩,失田失产的农户是大多数,里面更有许多绿林中的豪强, 甚至盗匪流寇有仇恨朝廷者,皆在其中。

这帮从天牢里出来的死囚,若也能加入天教,可真是再好不过。

既然已经为张遮道破了身份,面上蒙着的黑巾便取了下来,听得这些囚犯感恩戴德之言,黄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

姜雪宁也在此刻看清了这人的面容。

寻常的一张方脸,不过眉头上有一道刀疤,便添得几分江湖气,一双倒吊三角眼有些锋锐,倒也的确像是个天教之中位置不算低的话事者。

众人既已议定,张遮也无更多的意见。

一行人于是趁夜潜行。

京城外头有好些镇落,住着不少人家,只是容易被人发现。天教这边早就找好了暂时的落脚点,便由黄潜带领着众人一路往西南方向的荒郊野岭而去。

到子时末,终于在前面一座矮山包的脚下,瞧见了一处供上了灯的破败庙宇。大约是以前聚居在此处的山民用以祭祀山神的所在,黄泥堆砌的围墙已在风雨的侵蚀下倾颓,腐朽的门板倒落在地面上,风一吹窗上糊着的残纸便瑟瑟发抖。

乍一看还有些瘆人。

但待走得近了就能看见里面竟有人影晃动,是有人正在里面打扫整理。

一听到前面山道上传来的动静,庙外颓墙的阴影下便走出来几条人影,一抬头看见来的人比预想之中的要多,不由得呆了一呆,才问:“都救出来了?”

黄潜下意识看了后面张遮一眼,摇了摇头。

那人便轻轻皱眉,道:“公子那边的人也还没到,怕要等上一会儿,外头风大,先进来说话吧。”

姜雪宁好歹也是个大家小姐,便是往日随婉娘在一起时也不是素来能吃苦的那种人,这一路上走过来的路可不短,且称得上崎岖险阻,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摔倒下去。

还好张遮一路都看顾着她。

话虽然没一句,却都及时将她扶住了,手与手的温度交换着,竟觉格外安心。

为了怕旁人注意到她,一路上她都忍耐着。

但在进到这破败庙宇里的那那一刻,姜雪宁终于是没绷住,喘了口气,先前忍住的那股疼便从脚上窜了上来,两腿酸软乏力不大站得住,于是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上穿的乃是张遮的衣裳。

透着点朴素,简单而宽松,人跌在地上,衣领便稍稍散开了一点,露出脖颈上白皙的肌肤,眼角染着些水光,是一种透着些可怜的狼狈。便是先前张遮为了遮掩抹黑了她的脸,有这样一双灵动的眼睛,也足以泄露她的光彩。

好在此时旁人也都进来了,骤然到得这样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都不由跟着松了一口气,举止形状更未比姜雪宁好到哪里去。

这破败庙宇四面都漏风。

但暂作歇脚之用,却是足够。

黄潜走出去与那些人说话,其他人则自发在这庙宇里围坐下来,有的靠在墙脚,有的倚在柱下,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哪里又顾得上此地脏还是不脏?

一律席地而坐。

张遮却是四面环顾,勉强从那已经倒塌的香案底下找出一块陈旧的还算完整的蒲团,放到地上,也不看姜雪宁一眼,只低声道:“地上冷,你坐这里。”

姜雪宁原本已经累极了,连跟手指头都不想再动弹一下,然而听见他这话,轻轻抬了眼眸便看见了这男子半隐没在阴影里的侧面轮廓,清瘦而沉默,双唇紧闭,唇线平直,好像刚才什么话也没说似的。

这是个不善言辞也不喜欢表达的人。

然而她方才分明听了个清楚。

于是如同感受到他先前在城门外回握的手掌一般,一种极其隐秘的甜蜜悄然从她心底泛了出来,分明处在这样扑朔迷离的险境之中,可她竟尝到了一丝丝的甜。

姜雪宁也不说话,眨眨眼看着他,唇角便轻轻地弯了几分,十分听话地挪到了那实在算不上是干净的蒲团上坐下。

张遮仍旧静默无言。

他垂下了眼帘,并未回应她的眼神,只平静地一搭衣袍的下摆,席地盘坐在了姜雪宁身旁,看不出有半分的官架子。

这庙宇早已经没人来祭拜,周遭虽然有墙壁,却大多有裂缝。墙壁上绘着的彩画也早已没了原本的颜色,只在上头留下些脏污的痕迹。正面倒是有一尊看不出是什么的佛像,但也掉了半个脑袋,看着并不恐怖,反而有些滑稽。

天教接应的人早在此处收拾过了。

一名盘着发髻的布衣妇人此刻便端着一筐炊饼,还有个十来岁扎了个冲天辫的小子一手拎着个水壶一手拿着几只粗陶碗,前后从外头走进来。

“各位壮士都累了吧?”

那妇人生得微胖,面皮也有些黝黑,一双手伸出来颇为粗糙,看得出平日里是在地里劳作的普通人家出身,笑起来很是淳朴,让人很容易便生出好感。

“这大夜里的也找不出什么别的吃的,这是家里做的炊饼,勉强能果腹填个肚子,还请大家不要嫌弃。”

从牢里面出来,这一路逃命,一路紧张,一直到得此处,谁人不是身心俱疲?

紧绷着的时候没知觉,此刻坐下来松快了方才觉出腹内的饥饿。

正在这种时候竟然有炊饼送来,真真算得上是及时雨了。

一时间,周遭都是道谢之声,更有人感叹天教考虑周全,很是义气。

那妇人给众人递吃食,十来岁的那小子则给众人倒水。

小孩子瘦瘦的跟猴精一样,却是脑袋圆圆,眼睛大大,手脚动作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机灵,笑起来也很是喜气。

张口就叫“这位大哥”,让这帮人听了很舒坦。

只不过他们准备得也的确匆忙,虽然有水,碗却不大够。还好众人都是走南闯北不拘小节之人,同一只碗装了水你喝过了接过来我再喝,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到姜雪宁这里,却有些尴尬了。

先是那妇人将炊饼递过来。

姜雪宁接过。

那妇人初时还没留意,等姜雪宁伸手将炊饼接过时却看见她露出来的那一小截手腕雪白的一片,神情便怔忡了一下,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朝她一笑。

姜雪宁便觉得这妇人该看出她是个女儿家来,心下有些窘迫,忙把手缩回了宽大的袖袍里,拿着炊饼啃了一小口。

那小子则跟过来倒水。

手里那只碗是前面已经被旁人用过的。

姜雪宁不大饿,却是有些渴,看着这只倒了水的碗,心下犹豫。就在她微微咬唇,要鼓起勇气伸手去接的时候,旁边一只手却先于她伸了过来,将那只碗拿去了。

那小孩儿顿时就愣了一下,不由转头看去。

却是坐在姜雪宁旁边的张遮。

他也不说话,只是就着那碗中的水细细将碗口边沿全都擦过,又将水倒掉,再从那小孩儿的手中接过水壶来再将余污冲掉,方才重向碗中倒水,递给了姜雪宁。

姜雪宁不由怔住。

上一世的记忆轻而易举倒回了脑海。

还是他们遇袭。

那时就他们两人逃出生天,可随身携带的只有一只从折了腿的马身上解下的水囊。

她渴了便解开那水囊直接喝了水。

然后待她停下来抬起头时却见张遮注视着她,似乎方才有什么话想说,然而并没有来得及说。

初时她倒没有在意。

两人寻了山道往前走,姜雪宁停下来喝了两次水,也并未忘记把水囊递给张遮,问他渴不渴。但这把刻板写在脸上的男人,却只是沉默地将水囊接了过去,然后塞上,并不喝上一口。

姜雪宁只道他是不渴。

可等到日头晒起来,她偶然回转头望见他干裂的嘴唇时,才挑了眉细细思量起来,故意又拿过了水囊来,喝了一口。

然后注视着他,戏谑似的笑。

她道:“是本宫喝过,嘴唇碰过,所以你不敢喝吗?”

张遮在她面前垂下了眼帘,既不靠近也不回视,仍旧是那谨慎克制模样,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还请娘娘不要玩笑。”

姜雪宁于是生出几分恼恨。

她就是不大看得惯这般的张遮,前后一琢磨,便“哦”了一声,故意拉长了腔调,绕着他走了两步,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说得倒是好听。那方才张大人为何不告诉本宫,这水囊是你的,是你先前喝过的?”

那时张遮是什么神情呢?

大约是微微变了脸色吧。

姜雪宁只记得他慢慢闭上了眼,两手交握都拢在袖中,倒看不清内里心绪如何,过了好半晌才垂首,却并未为自己解释,只是道:“是下官冒犯。”

她喝过他喝过的水囊。

只这样便令此人坐立难安,如受熬煎。

这无疑给了姜雪宁一种前所未有的戏弄的乐趣,她当然知道张遮先前不说一是因为她已经喝了,二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一只水囊。可她偏要戏弄他,递给他水囊他不喝,她便故意当着他的面喝,然后拿眼瞧他,观察他细微的算不上很好的深情。

仿佛被冒犯的那个人是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