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脆生生道:“这通州城里就没有我不熟的地儿,我上过几天私塾,得先生教导使得几个大字,‘永定药铺’四个字我肯定不会认错的!张大人和左相大爷若不放心,多派两个人来跟我一块儿去就好。”

黄潜想呵责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冯明宇却是抬手一拦阻止了他,竟对张遮道:“张大人该也知道,您乃是度钧先生的人,若是有贼子对令妹下毒必然有所图,我们可不敢让您出半点差错。小宝年纪虽小,人却机灵,对通州这地界儿的确也熟。我们多派两个人,同他一道,即刻送令妹去永定药铺,一则不耽误令妹的病情,二则也不耽误您去分舵的行程。若令妹病情有了分晓,便叫小宝儿立刻来分舵禀报,如此可好?”

张遮的目光定定锁在小宝的身上。

小宝却是难得正色,向张遮躬身一揖:“还请张大人放心,小宝一定照顾好姐姐。”

他双手交叠作拱。

张遮微一垂眸,看见了他无名指左侧指甲缝里一线墨黑,心内交战,已是知道这背后还另有一番谋划,可为保姜雪宁安危,终究缓缓闭上眼,默许了。

他亲自把昏睡的姜雪宁抱上了马车。

她昏过去后,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只是仍旧锁着眉头。

张遮掀帘便欲出去。

只是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袖,怕外头风寒吹冷了汗让她着凉,慢慢将她光洁额头上密布的汗擦了。

天教这边除了小宝外,果然另派了两条好汉。

正好一个驾马,一个防卫。

小宝则在车内照顾。

张遮从车内出来时,他立在车边,背对着天教众人,竟朝他一咧嘴露出个笑来,然后便上了车一埋头进了车内。

马鞭甩动在将明的夜色里。

车辕辘辘滚动。

不一会儿消失在寒冷的街道尽头。

“嗤拉。”

黑暗里有裂帛似的声响,又仿佛什么东西炽烈地喷溅在了墙上。

紧接着便是“噗咚”两声倒地的响。

姜雪宁迷迷糊糊之间听见。

紧接着便感觉一阵异香向着自己飘了过来,在她呼吸间沁入了她的脾肺,就像是一场清凉的大雨刷拉拉下来将山间的尘雾都洗干净了似的,原本困锁着她的那昏昏沉沉的感觉,也倏尔为之一散。

又有谁往她嘴里塞了枚丹丸。

也没品出是什么味儿,入口便化了。

恍恍然一梦醒,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梦里去了一遭地府,被小鬼放进油锅里炸过,睁开眼时,周遭是一片的安静。

竟是在马车上。

只是此刻马车没有行驶。

小宝就半蹲在她面前,身上还带着股新鲜的血气,见她醒了,才将手里一只小小的白玉瓶收了起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暗里仿佛也在发亮,竟道:“姜二姑娘醒了。”

姜雪宁悚然一惊。

她先才昏睡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乍听见这熟悉的称呼,头皮都麻了一下,紧接着才认出眼前之人是小宝来,瞳孔便一阵剧缩,已明白大半:“是你下药害我?”

此刻小宝脸上已没了先前面对天教众人时的随性自然,反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解释道:“权宜之计,也是为了救您出来,昨夜不得已才在您饭菜里下了药,也就能顶一个时辰。还好事情有惊无险成了。”

姜雪宁盯着他没有说话。

小宝却是拿出个小小的包袱来,里面还有几锭银子,道:“这是盘缠,天明之后,通州将有一场大乱,对面街上便有一家客栈,您去投宿住上一夜。千万不要乱走,顶多一日便会来人接您。”

由危转安,不过就是这么做梦似的一场。

姜雪宁听完他这番话后竟是不由得呆滞了半晌,回想起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便已经明白:朝廷既然是要撒网捕捉天教之人,自不至于让张遮一人犯险,暗地里还有谋划。可张遮与她约好装病在先,这小宝却横插一脚给她下了药,显然双方都不知对方计划。也就是说,至少张遮绝不知有小宝的存在!

心底突地发冷。

坐在马车内,她动也没动上一下,声音里浸了几分寒意,忽问:“你是谁的人?”

小宝惊讶于她的敏锐,可除了知道眼前这位小姐乃是先生的学生和自己要救她之外,也不知道什么旁的了,出于谨慎考虑,他并未言明,只是道:“总之不是害您的人。”

姜雪宁又问:“张大人呢?”

小宝顿了一下,敛眸镇定道:“永定药铺有布置您也知道,朝廷早有天罗地网,无须担心。”

是了。

永定药铺是朝廷接应的地方。

对方一说,姜雪宁才道自己差点忘了,一下笑起来,心里虽还有些抹不去的疑惑,但已安定了几分,向小宝道了谢:“有劳相救了。”

“您客气。”

这时辰冯明宇那边也该去分舵了。

小宝知道先生还有一番谋划等着自己去完成,不敢耽搁,但仍旧是再一次叮嘱姜雪宁在客栈等人来接后,才一掀车帘,跃了出去,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裳很快隐没了踪迹。

在客栈里等着,不出一日便有人来接……

姜雪宁人在车内,撩开车帘朝街对面看去,果然有一家看着颇有几分气派的客栈伫立在渐渐明亮的天色中。

可为什么,她看着竟觉那像是座森然的囚笼?

回转目光来,几锭银子,就在面前放着。

百两。

去蜀地,足够了。

心里那个念头骤然冒了出来,像是魔鬼的呢喃,压都压不下去。姜雪宁垂眸看着,抬手拿起一锭来,耳畔只回响起那日河滩午后,张遮那一句:不想便不要回。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2更。

红包√

第128章 第128章 永定药铺

年关既近, 游子归家, 浪夫还乡,道中行人俱绝。

鸡鸣时分, 格外安静。

然而在官道旁那一片片已经落了叶只剩下一茬一茬枯枝的榆杨树下,却是集聚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个个腰间佩刀,身着劲装, 面容严肃。

人虽然多,可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落在最前方那人的身上。

浓重的雾气越过了山岭, 蔓延出来,将前方平原上的通州城笼罩了大半,是以即便所搁着的距离不过寥寥数里, 城池的轮廓也模糊不清。

谢危照旧穿着一身白。

颀长的身材, 高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之上,虽未见佩什么刀剑,却是脱去了朝堂上三分文儒之气, 反而有一种寻常难见的锐朗, 渊渟岳峙,如刀藏鞘。

清冷的雾气扑到人面上,却是一股肃杀之意。

刀琴剑书皆在他身后。

眼下所有人虽然没有谁拔刀亮剑, 可尽数面朝着那座通州城, 紧紧地盯着什么。

东方已现鱼肚白。

几乎就在清晨第一缕光亮从地面升腾而起,射破雾气的刹那,城池的边缘一缕幽白的亮光自下而上腾入高空, 如同一道白线,转瞬即逝。

刀琴剑书顿时浑身一震。

一场好局筹谋已久,正是绝佳的收网时刻。

只是他心底竟无半分喜悦。

谢危自也将这一缕幽白的焰光收入眼底,深凝的瞳孔尽头沉黑一片,面上却浑无半分神情,是一种高如神祇不可企及的无情,抬手轻轻往前一挥,垂眸道:“走吧。”

京城和宫廷,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一刻,姜雪宁凝视着街对面的那家客栈,思索了许久。

城池中轻轻浮动的雾气,随着冬日的冷风,扑到了她的面上,沾湿了她朴素的衣裙,让她垂下头来,忍不住打量了打量此刻的自己。

没有压满的钗环。

没有束缚的绫罗。

既不用去考虑俗世的礼教,不过在这距离京城仅数十里的通州城里,就已经没有人识得她身份,见过她样貌,自然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是姜家倒霉的二姑娘,是宫里乐阳长公主的伴读。

所有的包袱一瞬间都失去了。

人若没有经历过,只凭着幼年时那些臆想,永远不会明白,对自己来说什么最重要。

上一世,婉娘告诉她,女人天生便要去哄骗男人,天生便该去求那荣华富贵,世上最尊贵最成功的女人就该坐在皇帝的身边,执掌着凤印,让天底下其他的女人都要看她的眼色过日子。

她受够了乡间那些势利的冷言冷语。

后来回到京城姜府,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更生不平之心,不忿之意,想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爷是欠她的,便一意钻了牛角尖,千辛万苦爬到那六宫之主的位置上。

荣华有了,富贵有了。

可拥有了这些旁人便会觊觎,日子反而没有在乡野之间安生。出入宫禁更是做梦,要想看个灯会,央了沈玠,这位儒雅懦弱的九五之尊也不能带她去市井之中体会真味,固然是为她在宫里准备了一场灯会的惊喜,然而落到那一起子清流大臣的口中又成了她奢侈靡费,轻浮粗浅。

这样是错,那样也是错。

若按了她当年乡野间的脾气,早拎起根棍子来,一个个朝着这些胡说八道的老学究敲打过去,不打个头破血流不放过。

可她偏偏是皇后。

后悔了想扔了凤印走吧,依附着她的权臣弄臣不允,更有六宫之中的宠妃虎视眈眈,指不准她前脚走后脚便横尸荒野。更何况前有不答应的沈玠,后有谋反软禁她的燕临。

一座宫廷,竟是四面高墙,十面埋伏。

渐渐连觉都睡不好,长夜难安眠。

“犯不着,实在犯不着……”

姜雪宁一跺脚,终是想清楚,想坚决了。

“本宫手里有钱,还有芳吟这大腿,离了京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去哪里过不了好日子?管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呢!料想张大人那边我一介弱女子也帮不上忙,不如趁此机会先走了,免得被他们抓回京城还要受气!”

一念落地,她最后看了那间客栈一眼,竟是直接转身,不进客栈,反趁着清晨时分通州城才刚刚在光亮里醒来,道中行人不多,脚步轻快,一径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身上带着的银两足够她去蜀地。

昨夜她入城的时候就注意过,沿途有一家租赁马车的店铺,自己手里的钱足够买个丫鬟买个车夫,甚至买个身强力壮的护卫,一路去蜀地也就安全些。

冬日天亮得晚,来往城中的外乡人虽然已经少了,可商铺们的生意却是照做,无不是想趁着这年关时节多卖些年货,也好过年那一天给家中多添上几碗肉。

所以走着走着,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

马车行就在前面。

一杆旌旗从寒风里斜出来,大门里正有人出入。

距离马车行不远的地方,却有人在街上支起了茶棚,刚烧上水要给落脚的人沏茶。

“今年这天可真冷啊。”

“这怎么就算冷呢?那塞北才叫冷呢,我才从京城回来,听人说今年鞑靼派使臣来进贡时路上都冻死了几匹马……”

“呸,什么进贡啊,人家那是求和亲来的!”

“一回事儿,哈哈,一回事儿……”

……

姜雪宁原本只是从这茶棚旁边经过,要去前面马车行,闻得“和亲”二字,脚步便陡地一顿,转头向那茶棚之中看去。

茶棚里坐着的那些人,衣着各异,贫富皆有,面容也尽皆陌生。

可她看了却恍惚觉得熟悉。

依稀又回到尤芳吟远嫁蜀地那一日,出了京城,过了驿站,仿佛相似的茶棚里坐着仿佛相似的商客,连说着的话都有仿佛相似的内容。

有日头照亮的天幕,一下漫卷灰云。鳞次栉比的房屋与陈旧静默的城墙,顿时退得远了,坍塌倾颓成一片长满衰草的平原。

尤芳吟系着红绸的马车已经远去。

禁卫军却在马蹄滚滚烟尘中靠近。

她想起自己压不住那股怆然的冲动,去问沈芷衣:“殿下也不想待在宫里吗?”

那一身雍容里带着几分沉重的女子,分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好似已堵了满怀的积郁,但将放远的目光收回,静寂地望着她,仿佛看开了似的一笑,云淡风轻。

谁想呢?

她说,谁想呢?

谁又想待在宫里呢?

“让一让让一让!”

大街上有伙计推着载满了货物的板车急匆匆的来,瞧见前面路中立着个人动也不动一下,不由着起急来大声地喊着。

姜雪宁脑海里那些东西这才轰隆一声散了。

没有衰草,没有灰云,没有原野,也没有沈芷衣,只有这灌满了烟火气的市井里喧喧嚷嚷的人声,还有周围人异样好奇的目光。

她醒悟过来,连忙退开。

推车的伙计也没注意她长什么样,忙慌慌把车推了走,只嘀咕一声:“大清早在路上梦游,搞什么呢!”

姜雪宁看着这人走远,才记起自己是要去赁马车的。

然而当她重新迈开脚步,却觉脚底下重了几分。

心里面竟涌出一阵空寂的惘然,攥着那小包袱的手指慢慢紧了,走着走着也不知怎的就走不动了,停在一处还未开门的商铺前面,怔怔望着前面不远处的马车行。

大约是她站得久了。

旁边这铺面里头一阵响动,紧接着便是门板翻开的声音。

一名穿着青衣的药童打开门,手里拎着块方形的写有“永定”二字的牌子,正待挂到外头,一抬头看见外头立了个姑娘家,便下意识问了一句:“您来看病吗?”

姜雪宁心里装这事儿,心不在焉,转头看一眼见这药童手里拿着招牌,才发现自己站着又碍着了人开门做生意,便道一声“不是”,道过了歉,往前面走去。

然而才走几步,便觉出不对。

方才那药童手中拎着的招牌电光石火一般从她脑海里划过,只留下上头“永定”二字,让她一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走回来问:“这里是永定药铺?”

小药童才将招牌挂上,见她去而复返,有些茫然,回道:“是啊。您又要看病了?”

姜雪宁向这药铺一打量,周遭往来人繁杂,却没有半分戒备森严的样子。

她心沉了一下,又问:“方才可有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来过?”

小药童只道她是来找人的,道:“没有见过,可是姑娘丢了亲眷?”

姜雪宁眉头狠狠地跳了一下:“没来过?!”

那小宝方才却故意同自己提了永定药铺……

她本以为对方会来传讯!

不对。

这件事真的不对!

姜雪宁想到这里实在有些冷静不下来,二话不说踏进门内去,径直道:“你们大夫在哪里?我有要事要见他!”

永定药铺的张大夫的医术在这通州城里算得上是人人称道,这一宿睡醒才刚起身,倒是一副老当益壮、精神矍铄模样,才刚拿了一副针灸从后堂走出来,见有人要找他,只当是谁家有急病要治,还劝她:“老夫就是,姑娘莫急,好好说说你家谁病了,什么症状,老夫也好有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