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毁的山道上还有些坚固的岩石突兀地耸立,这人便立在了其中最险的一块上,朔风涤荡他衣袍,他却平静而漠然地俯视着山谷里所剩无几的天教余孽。

姜雪宁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黄潜压在她脖颈上的刀传来彻骨的冰寒。

她也看清了这个人的一双眼。

与前世谋反后的那个谢危,一般无二——

褪下了圣人的皮囊,剖开了魔鬼的心肠。

天教这边,似乎无一人识得他身份。

本来想要逃跑阴差阳错又没跑脱的萧定非,一身锦衣早已脏污,此刻见了谢危,只悄然往后面退,藏在众人后面,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唯恐被谁看见。

冯明宇、吴封二人却是不敢相信。

他们是螳螂捕蝉,却不想还有黄雀在后!

一帮人只剩下百来个,比起那山岩上俯视他们的黑压压一群人,实在显得毫无抵抗之力,何况乎对方那边多的是弓箭手。

但还好,他们手里有人质。

黄潜强作镇定,道:“没想到朝廷竟然派了两拨人来,倒是我教失算。可你们的朝廷命官,还有这个女人都在我们手里!你等若进一步,我便立刻杀了她!”

谢危道袍迎风,猎猎鼓荡,看了黄潜一眼,平淡地问:“她是谁?”

黄潜顿时错愕。

然而下一刻,一股寒意便自心头升腾而起:是啊,她是谁?他们一路来都不知这女人身份,只知道张遮在乎。可张遮在乎,却不代表这高高在上掌握他们生死的人也在乎!

拿姜雪宁做要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这念头一起,黄潜额上便冒了冷汗,心慌之际不由分了一下神。

但听得吴封大叫一声:“小心!”

斜刺里一道寒光闪过,竟有一柄雪亮的匕首,从背后荒草丛里袭向了黄潜,闪电似的切断了黄潜后颈,用力之狠差点削掉黄潜半个脖颈!

血顿时如雾抛洒开来!

同时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攥住了黄潜手中那一柄刀,避免了它因掉落不稳而割破姜雪宁的喉咙!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看清这道鬼魅似的身影。

身量不高,甚至还矮了姜雪宁一头。

红绳扎了个冲天辫依旧,可脸上已完全没有了所有人熟悉的那分喜气,只有凛冽的不符合其年纪的肃杀与老成!

“小宝!”

冯明宇万万没有想到,更没有看到小宝是何时又回到了众人之中。

他原是天教之人,便是回来也不打眼。

也正因为如此,旁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才给了他这样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天教这边要反应也晚了。

姜雪宁已然脱险。

黄潜倒在地上瞪圆了眼睛,却没了气儿。

小宝将他的长道一把掷在地上,反过来面对着天教众人,扣紧了手中匕首,俨然是谁要对姜雪宁动手,他都拼命!

至此,天教一方大势已去。

冯明宇惨笑了一声:“未想一番谋划到底入了旁人之瓮,度钧先生一番谋划竟也棋差一招!形势比人强,我等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我教中兄弟本也是仁善之辈,实无反心。尊驾神仙人物,杀我等不足惜,却还望放过寻常教众,万不要牵连无辜之辈!”

这番话一出,残余天教教众皆是动容。

便是上方虎视眈眈的弓箭手们也有几分佩服。

然而谢危岿然不动,甚至连话都没有回他一句,只是看着下方,向着身侧轻轻伸手,摊开掌心。

那一侧立着的是刀琴。

他看了谢危一眼,无言地解下了背上的长弓递至他掌中,又取一支羽箭,交到他手里。

那一双手,是平日抚琴的手,长指若玉雕成,修如青竹,此刻紧扣着弓弦弯弓引箭,几将一张弓绷成满月,身形却似遒劲古松,钉在了地上似的,未曾晃动一下。

君子六艺有射,由他做来,动作实在行云流水。

然而过于平静的一张脸,深寂而无情绪的一双眼,却叫人在这赏心悦目的动作间,看出了一种冷酷的漠然,凝滞的杀机!

下方天教众人见状齐齐面色一变!

然而下一刻却发现——

谢危箭矢所指,竟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而是另一侧血已浸透衣袍的那名朝廷命官,张遮!

冷观残山,圣人弯弓!

张遮一手压着肋下的伤口,指缝里犹渗出血来,抬首仰望,视线隔着冰冷渺茫的虚空与谢危那浑无波动的视线相撞。

谢危的手,没有半分发抖。

上清观后山,人虽挤挤,却静寂无声。

他能看见自己的箭尖隔着这段虚空,与张遮的头颅重叠,若轻轻松手,当例无虚发。

可就在这一片静寂中,另一道人影挡在了张遮身前。

单薄,瘦削。

荒草丛里一张惨白的脸,带了几分恓惶,却固执地张开了纤细的手臂,磐石般坚定地站在了他箭矢所向的最前方!

姜、雪、宁!

若说在客栈中那戾气仅有一分,此时此刻便是十倍百倍升腾上来,让他压抑不住,也不想再压抑。

面容封冻,浑无温度。

有那么一刻,谢危真想一箭撕碎了她,只当自己没教过这个学生!

“嗡!”

弓弦一声震响,箭矢如电飞去!

第132章 第132章 寒枝雀静

那一刻, 姜雪宁浑身的鲜血仿佛都滚沸了, 又瞬间封冻,脸色更一片煞白。

她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张遮却只是无言地笑了那么一下, 沾着血的清冷面容竟添上了一许暖意,然后抬了手,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慢慢紧握——

谢危所立之处与下方山谷, 距离不过十数丈。

刀琴、剑书二人都变了脸色。

纵然甚少在人前显露自己的箭术,可谢危从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真书生, 一箭的去势何其猛烈?破空而去时甚至发出尖锐的啸响!

只是此箭既不是向着姜雪宁去,也不是向着张遮去,而是迅雷般掠过了二人头顶, 径直射向了他们的后方——

萧定非!

天知道他在看见谢危现身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 矮身准备偷跑。原以为谢危并未注意到他,谁能料想这一箭是朝着自己来的?

只听得“嗖”一声响。

雕翎箭力道何等沛然刚猛?一刹便穿透了他的肩膀,带出一道血之后, 竟连他整个人都被射得向后翻倒在地!

场中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这时候回头向萧定非看去, 才发现这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躲到了后面去,只怕再给他一些时间就要退进后面的荆棘丛里藏起来了。

然而谢危这冷酷的一箭显然灭绝了他全部的希望。

俊秀的眉目间顿时涌上了清晰的痛楚,额头上的冷汗更是瞬间淋漓而下。然而他跌在染血的荒草丛里, 伸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伤处时, 唇边却不知为何挂上了一抹透冷笑,竟有点不似他寻常懒散胡闹的桀骜,抬眸看向立在高处的谢危, 面上是讽刺的嘲弄。

度钧终究是厌恶他的。

纵然披了一张圣人似的皮囊,寻常也不置喙他什么,可萧定非从来很有自知之明,心里看得清楚。

早知道到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

一滴鲜血顺着犹自震颤的弓弦滑落,在昏昏天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谢危慢慢地垂下了手臂。

这时刀琴在些微的错愕间回过头来,先瞥见了弓弦上的血珠,转而看向谢危那低垂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才发现他的指腹,已经因为方才扣弦扣得太久、太紧,而被弓弦割伤,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

然而他浑无反应。

山谷上下,一片静寂。

刀琴看了半晌,竟不敢出言提醒。

谢危一箭将萧定非射倒后,只道:“拿下。”

剑书眼皮一跳,便带了人下去,立刻将受伤的萧定非按住,并且下手极快地掏了块净布,把他嘴巴塞住了,使人押了下去。

其余人等则被团团围住。

姜雪宁还保持着将张遮护在自己身后的姿势,眼见着那支雕翎箭从自己的头顶飞过,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

唯一的暖意,来自搭住她肩膀的那只手。

谢危放下弓的那一刹,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差点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算是,赌赢了吗?

明明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可风吹来时,她仍旧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只为高处谢危那静默注视着她的目光。

她又开罪了他。

谢危伸手把那张弓递回给刀琴,仿佛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一般,寻常地吩咐道:“看看张大人的伤。”

立刻有人下去扶张遮。

他伤得的确是很重了。

姜雪宁站在旁边,犹自怔怔不动一步。

谢危便平平淡淡地向她道:“宁二,上来。”

若说当初在宫里他给她吃的桃片糕,让她渐渐消除了前世对谢危的恐惧;那么今天他弯弓曾对准过张遮的这一箭,又重新唤回了她对这个人的全部恐惧。

这是屠戮过皇族的人。

这是灭觉了萧氏的人。

也是将她心腹周寅之的头颅钉在宫门上的人。

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圣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张遮起杀心呢?

明明都是同朝为官。

何况今次竟有萧氏插手进来,谢危实不像是在乎被谁抢了功劳的那种人。

她回头看了张遮一眼,见两名兵士的确在为他包扎伤口,便垂了眸,轻轻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终于还是一步一步朝着谢危走过去。

每一步都有种踩在刀剑上的惊心动魄。

他宽大的雪白氅衣被风扬起,平静的目光随着她的靠近落到她面上,更有一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姜雪宁埋着头道了一声:“先生。”

谢危看着她被荆棘划了几道血痕的脸颊,有些凌乱的乌发,又看了看她发青的唇色,和身上那皱了些的粗布裙,眉宇间一片清逸,道:“方才我引箭,你怎的挡在张大人前面?”

姜雪宁嗫嚅着不敢回答。

谢危若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小姑娘家家胡思乱想,该不会以为先生要杀你心上人吧?”

字字句句,绵里藏针。

姜雪宁想,世上怎有谢居安这样的人呢?那一刻她分明觉出了他的杀意,然而他此刻的平静和低笑,又仿佛真是她杞人忧天误解了一般,只叫她生出了万般的惶恐难安。

她在发抖:“我……”

谢危却道:“看你冷得。”

他解了自己身上厚实的鹤氅,抬手披到了她的身上,把她纤弱的身躯裹了起来,又顺手拂开了她颊边一缕垂下的乌发,才淡淡地道:“姜大人很担心你。”

那鹤氅还带着些余温。

山间风大,一下都被挡在外头。

姜雪宁下意识抬手将这氅衣拥了,却觉得这温暖虽裹着她,却隔了一层似的,难进心底。

下头一干天教人等,早已束手就擒。

萧氏那边残兵败将也都相继被人或抬或扶带了出去,萧远更是紧张着自己那宝贝儿子,喊人把压着萧烨的石头搬开后,便令人抬着萧烨赶紧出去找大夫了,倒是没看见旁人压着萧定非上来。

张遮伤处只是草草裹了一下。

随行而来的兵士不过略懂些止血之法,真要治伤还得看大夫,因而见血不再涌流后,兵士便想扶他上来。只是他摇首谢过,自己往上走来。

谢危垂了手,转眸看见她,道:“你失踪之事并未声张,京中不知,只当你病了。长公主和亲之事已定,倒有些想你。想来你受了一番惊吓,小宝,就近在观中找个地方,收拾出来让宁二姑娘休息。”

这意思是让她走。

小宝怔了一下,躬身答应,去请姜雪宁。

姜雪宁踌躇,看了那头张遮一眼。

谢危便淡笑道:“此次伏击天教乃是我牵头,同张大人还有些话讲。”

原来这次的事情本就是他的谋划。

难怪一切都在掌中。

姜雪宁但觉心中苦涩,虽并不知这后面藏着多少深浅,可猜自己该是坏了谢危一点事的,眼下纵担心张遮,似乎也于事无补。

她欠身再行过礼,这才转身。

移步时望见张遮,张遮冷酷刻板的面上一片沉默,唇线抿直,不作言语。

很快,她去得远了。

头顶的天空越见阴沉,竟是要下雪了。

谢危身上只余下那雪白的道袍,有些畏寒的他,风里立着,便似一片雪,却负手望着下方谷底那些个已经受制于人、引颈待戮的天教教众。

先才接回了弓后,刀琴便带了人下去,在这帮人身上搜寻着什么东西。

不一时,人回来。

却是紧拧了清秀的眉头,低声对谢危禀道:“似是丢了,没见着。”

谢危垂下眼帘,随意一摆手道:“都杀了。”

弓箭手们一直站在上头。

听得他此言,紧紧拉着的弓弦俱是一松,嗖嗖嗖又是一阵箭雨,向着下方早已手无寸铁的天教教众落去,一时鲜血淋漓,全数扑倒在地,杀了个干净。

山谷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