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那就是不在了。

也不知他今晨起来有没有看到自己昨晚留的东西。

想来张遮现在也忙得脱不开身,姜雪宁也不好前去叨扰,只能等回头寻个合适的时机再说话了。

她自拾掇自己的东西。

上清观里其余人等也都忙碌起来,准备马车的准备马车,收拾行李地收拾行李。

等到中午随意用了些吃食,倒是正好出发。

通州城里大小官员自然全都来了,排在门口相送,有的恭维谢危,有的却向定国公萧远道贺,恭喜他找回了失踪多年的嫡子。

萧远站在人前,笑容看着多少有些勉强。

谢危无言地侧过目光,便将他这副实则压着阴沉的神情收入眼底,等到众人要登车起行时,他忽然道:“国公爷,定非公子的马车不如走在谢某前面吧。他身份虽还有待确定,可撇开那一层也是回京后要重点审问的天教之人。通州动静闹得这样大,难免天教那边不想着杀人灭口。我身边剑书武功虽然粗浅,却还懂些刀剑,若出个什么岔子,也好及时应付。”

马车分了好几驾。

定国公萧远的在最前面。

姜雪宁是意外卷入围剿天教的事情,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若传出去难免坏了名声,是以京中那边一直都是对外称病,说她在家里养病闭门不出。这会儿要从通州走,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她的车是缀在末尾。

似萧定非这样身份特殊的,被当成是半个犯人,同样排在后头。

定国公萧远可没想到谢危竟有这样的提议,眼皮跳了跳,为难道:“这就不用了吧?天教乱党在此次围剿中已尽数伏诛,消息即便会传出去,也传不了那么快,路途又不算长,该出不了什么意外。”

“怎么不会?”

谢危笑着提醒了一句:“国公爷忘了,我等核对过逃出天牢的囚犯名单,大部分的确与天教乱党一并伏诛,但也有一部分老早就跑了出去。其中更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孟阳,围剿的时候还在,围剿后清点尸首却不见了踪影,只怕是装死蒙混过关溜走了。此人若将消息透出,怕也未必安全。”

孟阳竟然跑掉了?

姜雪宁不由吃了一惊。

再回头想想,这位孟义士那日虽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可与天教的人翻脸时却也是帮着张遮的。如此,此人虽然跑了,可她也并不为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跑了而感到义愤填膺。

倒是萧远被谢危这番话说得一愣,登时没了拒绝的余地,才醒悟过来似的道:“却是本公糊涂,差点就忘了。我也想这一路最好安生些,想把他挪到前面,只是碍着怕人闲话……”

这意思好像他是公正无私,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儿子而大开方便之门。

众人一听都明白过来。

萧远向谢危拱手:“谢先生既然言明,原是我考虑不周,便让他的车驾在前头些吧。”

这一来便调整了众人车驾的位置。

大约是也相处过许久,比前世多了许多熟稔,姜雪宁向谢危看时,总觉得他面上那外人看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虚得很,假假的。

甚至让她觉着内里藏着点嘲讽。

她不由出了片刻的神。

大约是这注视的目光有些明显了,谢危察觉到了,竟回眸向她了一眼,瞳孔里深静冷寂的一片。

姜雪宁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挂出了微笑。

谢危并未回应她什么,看了她片刻,也收回了目光,转身弯腰登了车驾。

车帘放下,也就同众人隔开了。

张遮在后头一些。

他像是挂着什么心事,前面众人说话的时候他便心不在焉,此刻也不过是登上了自己的车驾,倒没向别处看一眼。

姜雪宁看见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好上前打招呼。

看见他这般模样,便想——

是我昨夜留的东西吓着他,或叫他为难了?

心里于是生出几分紧张,又多几许窃喜。

萧定非却是用手里那柄香扇的扇柄蹭了蹭脑袋,看向自己那辆马车时,眸底异光一闪,笑起来却毫无破绽,只道:“本公子能活下来可不容易,哪儿能轻易便又被人害了性命去呢?”

当下扇子一收,只向姜雪宁道:“到了京城可记得你说的话!”

姜雪宁看向他。

他潇洒地跳上了车去,道一声:“走了!”

姜雪宁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昨晚说过到了京城罩着他,于是也跟着一笑,倒不看其他人了,扶了旁边小宝搭过来的手也上了车。

包袱就小小一个。

里头装着两件衣裳,一沓没花完的银票,还有她那方印并一套刻刀。

路上无聊,正好拿来刻印。

这也是姜雪宁上辈子闲着无聊时跟沈玠学来的“爱好”之一,只是车在城里走的时候还好,不大晃悠,一出了城上了外头官道,手里那柄细朱文小刀就有点发抖。

本来大半个时辰能刻完的东西,愣是抠了一路。

末了把印泥翻出来蘸了盖上看了看效果,还不大好看。

“真是为难人,若是在京城,找些奇珍异宝就送了当新年束脩,哪儿用得着这样麻烦?”姜雪宁看着盖在纸面上的印记,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又忍不住安慰起自己,“礼轻情意重嘛,算了算了。”

正好这时候已经走了半路,定国公萧远提议大家停下来暂作休憩。

一匹快马这时从前面官道上来。

众人先是警惕了一下,接着才听那匹马上的人挥舞着手朝他们喊:“京中来的信函与最新的邸报,奉命呈交谢先生!”

原来是送信的。

谢危倒没亲自下去,只由剑书出面将信函接了,返回车内呈递。

没一会儿,他又出来,竟是一路走着到了姜雪宁车前,一弯身道:“二姑娘,先生那边得了京中的信函,请您过去说话。”

姜雪宁有些惊讶。

她倒也正琢磨着藏书印什么时候给谢危,没想到谢危那边先让人来请她,于是道:“稍待片刻。”

匆匆把沾了印泥的印底一擦,便装进一只小巧的印囊里,往袖中一收,这才从车里钻了出去。

剑书带她到了谢危车前。

姜雪宁冲着车帘行礼:“学生拜见先生,谢先生有何吩咐?”

谢危淡静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只道:“进来。”

姜雪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裙角,登上马车。

剑书不敢去扶她,只替她拉开车帘。

姜雪宁弯身进去,便看见谢危坐在里面,面前一张小小的四方几案,上头散放着厚厚一沓信函,有的已经拆了,有的却还没动。

这驾马车是谢危自己的,里面竟都用柔软的绒毯铺了,几案边上还有只随意搁着的手炉。两边车窗垂下的帘子压实了也不透风。

唯独他身后做了窗格用窗纸糊了,透进来一方亮光。

恰好将他笼罩,也照亮他面前那方几案。

姜雪宁一见之下有些犹豫。

谢危低垂着眉眼正看着一封京中送来的信,淡淡一指左手边:“坐。”

姜雪宁道了谢,便规规矩矩坐了。

谢危将这封信递了过去,道:“姜大人那边来的信,你看看。”

姜伯游?

姜雪宁把信接了过来细看,却发现这封信并不是姜伯游写给自己的,而是写给谢危的。

信中先谢过了谢危为此事一番周全的谋划,又说府里安排得甚是妥当,倒也没有走漏消息,唯望谢危路途上再费心照应。

另一则却又说,兹事体大,到底没瞒过孟氏。

孟氏乃是他发妻,又是姜雪宁生母,自来因旧事有些嫌隙,知道姜雪宁搅和进这些事里之后大怒,甚至险些大病了一场。近来临淄王殿下沈玠选妃的消息已经传出,礼部奉旨拟定人选,已勾了姜雪宁姐姐姜雪蕙的名字上去。若此时家中闹出丑事来,坏了家中姑娘的名声,也坏了这桩好事,孟氏怕要迁怒于宁丫头。

是以厚颜请谢危,劝姜雪宁几分。

待回了家中,万毋与母亲争吵,伏低做小一些忍点气,怕闹将起来一府上下不得安宁。

内宅中的事情,向来是不好对外人讲的。

姜伯游倒在给谢危的信上讲了,可见对他这位忘年交算得上是极为信任,中间当然也有一层谢危是姜雪宁先生的缘故,觉着姜雪宁入宫伴读后学好了不少,当是谢危的功劳。

信中倒是颇为姜雪宁着想模样。

然而她慢慢读完之后,却觉得心底原有的几分温度也都散了个干净,像是外头雪原旷野,冷冰冰的。

谢危打量她神情:“要劝你几句吗?”

姜雪宁笑:“先生怎么劝?”

谢危想想,道:“父母亲情,得之不易。若不想舍,倒也不必针锋相对。有时候退一步天地阔,便能得己所欲得了。”

退一步,天地阔。

姜雪宁搭着眼帘,没有接话,只是将这两页信笺放下。

谢危那张峨眉装在琴匣里,靠在角落。

她不意看见,于是想起旧事。

此情此景,竟与当年初见谢危有些像。

只是那时候没有这样大、布置得也这样舒适的马车,只是那样简陋朴素的一驾,后头还跟着几个聒噪的仆妇;那时候谢危也还不是什么少师,不过是个白布衣青木簪、抱着琴的“远方亲戚”,生得一张好看的脸,看着却是短命相,病恹恹模样;那时候她当然还不是现在的姜雪宁,仅仅一个才目睹婉娘咽气不久,怀着满心不敢为人道的恐惧去往京城见亲生父母的小姑娘,生于乡野,把周身的尖刺都竖起来,用以藏匿那些仓皇难堪的自卑……

如今又同谢危坐在马车里。

还是去往京城的这条路。

有时候,姜雪宁觉着自己活得就像个笑话。

她想着也真的笑了起来。

只抬眸望向谢危,便看见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于是挑眉道:“先生劝完了?”

谢危看出她现在似乎不大想搭理别人,便收回了目光,以免使自己显得过分冒犯,只把桌上那封信捡了,顺着原本的折痕叠回信封里,淡淡“嗯”了一声道:“劝完了。”

姜雪宁便道:“那学生告辞了。”

谢危没拦她。

姜雪宁作势起身,只是待要掀了车帘出去时,才记起袖中之物,于是又停下来,将那装了印的印囊取出,两手捧了放在几案上,道:“昨夜途经时得闻先生休憩,未敢打扰相请。身无长物,只来得及刻了一方藏书印,聊表学生寸心,谢先生受业解惑之恩。只是,拙劣了些,难免见笑大方。”

谢危倒怔了一下。

只是姜雪宁情绪却不如何高的模样,说完便又又颔首道了一礼,从车内退了出去。

那印囊就放在一沓信函上。

外头看上去没什么格外别致之处。

谢危捡起来将其解开,里头果然有一枚长有两寸半、宽仅寸许的小方印章,翻过底来一看,还沾着些许仓促间没有擦得十分干净的红色印泥,看上去很新。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冷喝:“小心,树林里有人!”

是剑书的声音。

谢危抬眸从车帘的缝隙里看了一眼,便瞧见好像是几条身着劲装的黑影朝着萧定非所在之处奔袭而去,一刹间车外俱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他都懒得去看。

收回目光来,只捏了这枚小印,往自己左手掌心里一盖,那沾在印底的印泥便在干净的掌心里留下寸许浅浅的红印。

斫琴堂主人。

谢危凝视掌心这几字片刻,陡地一笑,低低自语:“是丑了点……”

第140章 第140章 刺杀

竟然真有刺客!

姜雪宁才回到自己的车里, 外头就乱糟糟地砍杀起来, 实在叫她惊诧不已。只是先前上清观谢危围剿天教这等不留情的大场面都见过了,眼下这一队刺客来, 她竟不很害怕。

更何况那些个刺客都向着前头萧定非去了。

谁能想到旁边的树林里竟然有人呢?

一行人颇有些应对不及。

幸好剑书方才就守在附近的车外,及时发现了端倪,拦在了萧定非车驾之前,长剑出鞘, 挥舞起来竟是势极凌厉,完全不只是谢危先才随口说的什么“武功粗浅, 懂些刀剑”那般简单!

“当啷当啷”,一片乱响!

场中不时有惨叫之声。

树林外头的泥地上不多一会儿便洒满了鲜血,陆续有人倒下。

这些个刺客的功夫, 竟是个顶个地好, 下手又极其狠辣,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发现剑书死守在萧定非车驾旁不离寸步后,便有三五人上来齐齐向他举刀, 竟是将他团团围住, 使其脱身不得。

另有两人却从侧翼抄过来。

黑巾蒙面,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寒光闪烁, 叫人一见心惊。

两人提刀便向马车内捅去!

“嘶啦!”

车帘顿时被划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萧定非被困在车内, 虽然是个草包,可身上也是带着剑的,早在得知有刺客的时候便拔了握在手里, 此刻刺客的刀进来,他立时横剑来挡了一挡!

紧接着就听得“噗噗”两声。

两支雕翎箭几乎同时射到,准确无比地从两名刺客眉心贯入,穿破了两颗头颅!

萧定非朝外头看去——

树林边上一棵老树的树影里,稳稳立了个人,正是谢危身边那并不总常看见的蓝衣少年刀琴,持弓背箭,竟是不疾不徐,一箭一人!

没一会儿地上已躺倒一片。

直到这时候才见谢危掀了车帘,从车内出来,站在了车辕上,举目一扫这惨烈的战况,淡淡吩咐了一句:“留个活口。”

刀琴暗地里撇了撇嘴。

心里虽有些不满,可搭在弓弦上最后那支雕翎箭,到底还是略略往下移了移。

“嗖”,一声破空响。

箭离弦化作一道疾电驰出,悍然穿过最后一名刺客的肩膀,力道之狠,竟硬生生将这人钉在了萧定非马车一侧的厚木板上!

萧定非人还在车内,但见一截箭矢从木板那头透入,头皮都吓得炸了起来!

登时没忍住骂了一身:“操了你姥姥!”

这到底是要谁的命啊!

这帮刺客来得快,死得也快。

随行众人这会儿才觉出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完全不敢去想,若发现端倪晚上一些,以这帮刺客厉害的程度,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再看向谢危身边那剑书、刀琴两人时,便带了几分敬畏。

姜雪宁远远看着,没敢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