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金陵?

樊宜兰微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此刻她才忽然意识到,姜雪宁只问她来干什么,却没说过自己来干什么。

她想要一问究竟。

这时身着一身墨绿劲装的剑书从里面走了出来,本是要出门办事,顺便来打发樊宜兰走的,跨出门来便道:“樊小姐,先生尚在休憩,还请您改日再来。”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站在樊宜兰身边的姜雪宁。

樊宜兰登时面露失望。

她眼底掠过几分惋惜,只一躬身道:“既然如此,我改日再来拜会。”

剑书的目光却落在姜雪宁身上:“宁二姑娘……”

姜雪宁方才已听见他对樊宜兰说的话,便道:“那我明日再来。”

剑书可不是这意思。

他毕竟目睹过两年前自家先生那模样,知道姜雪宁有多特殊。

当下忙道:“不,请您稍待片刻。”

姜雪宁一怔。

樊宜兰也向她看去。

剑书却没来得及解释什么,返身便回了别馆,又很快出来,步伐似乎急了些,重新来到门口时都有些微喘,只道:“先生方已起身,您请进。”

樊宜兰:“……”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她轻易便可判断。

姜雪宁也静默了片刻,才迈步从樊宜兰身边走过,上了台阶,往别馆里面去。

剑书则朝樊宜兰一欠身,然后返回别馆,走在前面为姜雪宁引路。

原地只留下樊宜兰一个。

人立在别馆门外,她若有所思,心下微有一阵涩意浮出,但片刻后又付之一笑。那由她带来的一卷精心编写的诗集,如一瓣轻云般,被她松松快快地随手扔了,却是释怀。

*

谢危是被剑书叫醒的。

窗外薄暮冥冥,却比北地暖和些,虚空里浮着湿润的水气,只坐起身来,恍惚得片刻,便知道不是京城的气候。

梅瓶里插了一枝丹桂。

这一觉睡得似乎有些久了。

小厨房的粥已经是熬了换,换了熬。

听完剑书的话后,他披衣起身。

刀琴则立刻将准备好的热粥端上来,搁在桌面,摆上几碟小菜,并不敢放什么荤腥。只因来金陵这一路上谢危实没像样吃过什么东西,油腻之物一则怕吃不下,二则怕伤了肠胃,只这点清粥小菜较为稳妥。

他也倦于说话,坐下来喝粥。

不多时,剑书将姜雪宁带到,谢危面颊苍白,粥喝了小半碗,眼皮都没抬一下,道:“进来。”

无论是面上的神情,还是说话的语气,皆与当年在京城当她先生时一般无二。

仿佛当初壁读堂内一番对峙从未发生过。

姜雪宁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待师之礼,道:“见过先生。”

他听了也无甚反应,一手捏着白瓷的勺子,搅着面前的粥碗,看着那一点点上浮的白气,却半点不问她考虑得如何,反而问:“用过饭了?”

第189章 践诺

谢危虽已披衣, 甚至也略作洗漱,可身上只简单的薄薄一件白袍,青木簪把头发松松一束, 神情也淡淡, 便比平日衣冠整肃的时候多了几分随和散漫。

姜雪宁看也知道这是才起身。

毕竟谢危寻常时从发梢到袍角, 都是令人挑不出错来的。

她在对着谢危时,到底是忌惮居多, 是以比起以往的放肆, 显得很是拘谨, 想了想回道:“回先生, 已经用过饭了。怪学生思虑不周, 未使人先行通传便来叨扰先生。倘若先生不便,学生改日再来。”

谢危终是看了她一眼。

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静默,唇线抿紧时便多了一份不耐,但只向她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示意她坐, 同时唤了一声:“刀琴, 添副碗筷。”

姜雪宁进门时便没敢走太近,这时身子微微僵了一僵, 立着没动。

谢危一声冷笑:“你要站着看我吃完?”

姜雪宁终于醒悟过来。

这两年,谢危在朝中称得上韬光养晦, 一朝离开京城来到金陵,分明是有事要和她商谈,且时间紧急, 必要留她说话。她若不坐下来一道, 反在旁边等着谢危喝粥,岂不尴尬?便是她不尴尬, 对方这一顿粥也未必能吃个自在。

是她糊涂了。

这些年来也算料理了不少事情,和许多人打过了交道,怎么乍一见面,又紧张出错,连这点小弯都没转过来?

心里不免气闷几分,姜雪宁暗骂自己一句,忙道一声“那便谢过先生,恭敬不如从命”,然后犹豫一下,还是走到桌旁坐下。

这位置正好在谢危对面。

两人之间仅一桌之隔。

外头刀琴添了碗筷进来,拿了碗,要替她盛粥。

谢危眼也不抬,修长的手指执着象牙箸,夹了一筷莲藕进碗,道:“她自己没长手吗?”

姜雪宁听得眼皮一跳。

刀琴更是头皮发紧,眼睛都不敢乱看一下,低低道一声“是”,赶紧把碗放下退了出去。

这架势简直跟阎王爷似的。

往日的谢危总是好脾气的,天底下少有事情能使他冷了一张脸,便前世举兵谋反、屠戮皇族,也都温温和和模样,不见多少杀气。

可如今……

若换了是两年前还一无所觉的时候,这会儿姜雪宁只怕已经堆上一张笑脸去哄这位少师大人消消气,现在却是半点逾矩也不敢有了。

她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见,心里宽慰自己兴许谢危是刚睡醒有脾气,忙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谢危也不说什么了。

他这样的人纵冷着一张脸,举止也十分得体,赏心悦目,倒令姜雪宁想起当年上京时。

那会儿还不是什么谢先生,谢少师。

只以为是姜府远方亲戚,表得不能再表的病少爷。抱张琴半道上车,虽然寡言少语,一举一动却都与她以前山村里那些玩伴不同,就像是山间清风松上皓月。

她本就为上京忐忑。

京城里那些富贵的家人,会不会看不起乡野里长大的自己?

她从未学习过什么礼仪诗书,听随行的婆子说了许多,可还是一窍不通……

遇到这么个人,让她忍不住低头审视自己。

惶恐与自卑于是交叠起来,反让她强迫自己把架子拿起来,抬高了下颌,抵触他,蔑视他,对这样一个人,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

她故意打翻他的茶盏,撕坏他的琴谱……

只是暗地里,又克制不住那股自卑,悄悄地模仿他,想要学来一点,等去到京城后让人高看一眼。

还记得趁着谢危不在车内,撕坏他琴谱时,那一路上话也不怎么说的病秧子,破天荒地拿着那本扯没了好几页的琴谱,问她:“你干的?”

她装傻:“什么?”

对方闻言,慢慢冷了脸,捏着琴谱的手背上青筋微突,却陡地对她笑了一笑:“这次我当你是年纪小不懂事,倘若有下次你再试试。”

坦白说,姓谢的纵然一脸病容,有些恹恹的神态,可到底一副好皮囊,笑起来煞是好看,她年少也难免被晃了一下眼,同时脊背都寒了一下,有些受了惊吓。

但对方说完转身回了车内。

姜雪宁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以为这人不过是放放狠话。一个寄人篱下的远方亲戚罢了,她可是京里面大官的女儿,他敢把自己怎样?

所以不仅敢撕了他的琴谱,后来落难的时候一怒之下还砸了他的琴,也没见这人真的对自己做什么。

直到回京以后好一阵,偶然得知谢危身份。那一刹,真真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冲到脑门顶,让她激灵灵打个冷战,生出几分后怕来。

无知者无畏啊。

姜雪宁默不作声地喝着粥,想到这里时,勺子咬在嘴里,笑了一声。

谢危听见抬头看她。

姜雪宁是一时走神,露出了点本性的马脚,一对上谢危目光,身形立时僵硬。

谢危目光落在她咬着的勺子上。

姜雪宁讪讪把勺子放了下来。

谢危问:“笑什么?”

姜雪宁本是想敷衍着答一回,可见谢危冷冰冰一张脸,也不似以往一般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不知为什么竟觉得不习惯,也不大好受,更想起沈芷衣那边可能面临的困境,心里堵得慌,到底还是慢慢道:“只是忽然觉得,物不是,人也非……”

她纵然妆容清淡,却仍是明艳的脸孔。

精致的五官在两年之后,已似枝头灼灼桃华,完全长开。浓密的眼睫轻轻垂下时,投落的几分薄影里有些许恬淡的忧悒。

谢危一下想起了那个夏日,窗沿上那小一颗青杏。

心底那股隐隐的烦躁再次翻涌上来。

他曾警告张遮,有所挂碍便莫去招惹,可他的挂碍何曾少于张遮?然而到底还是越了界,露出了端倪。这绝不是他应该做的。

本也没什么食欲的谢危,搁下了白瓷小勺,落在碗沿上,头一次发出了一点细小的碰撞声,道:“给你的密函已经看过?”

姜雪宁手指轻颤:“看过了。”

她回想起那密函上的内容,眼眶陡地红了,哽咽道:“殿下好歹是一朝公主,皇家血脉,圣上乃是她至亲兄长,何以枉顾亲情,冷酷至此?!”

那密函原是边关急报,所陈乃鞑靼王庭之事。

其一是蛮夷之族,狼子野心,两年养精蓄锐,已经开始暗中整顿兵马,恐将有异动,对中原不利;其二便是乐阳长公主有孕,所怀乃蛮夷骨肉,因察鞑靼事将有变,秘传消息向朝廷求救,希望能抢在战事起前从王庭脱困逃出!

那是沈芷衣的求救啊。

上一世她只知结局,却不知道作为和亲公主,沈芷衣曾在出事前向朝廷发去求救的信函,更不知,作为沈芷衣兄长的皇帝沈琅,竟会做出如此的答复――

赐白绫三尺,毒酒一盏!

在鞑靼有所举动之前,先行了断自己的性命,以避免沦为人质,欺凌受辱,维护公主之尊,家国之荣!

谢危早已看过那封密函了,淡淡问她:“明日我将启程去边关,你可同去?”

姜雪宁望着他:“先生去干什么?”

谢危敛眸道:“倘若你心中没数,今日又为何要来?”

姜雪宁没说话。

谢危道:“长公主不死,等明年春初开战,便将沦为人质,使本朝陷入两难。朝廷钱粮初动,备战尚急,绝不会为救一人提前开战。你想迎回公主,还是迎回公主的棺椁的,都在这一念之间。”

尽管的确早有预料,可当谢危说出这番话来时,姜雪宁犹自觉得心中发颤,有一种被卷入洪流之中的惶然难安――

有什么办法,能迎回公主,而不是公主的棺椁呢?

她一腔心绪澎湃,闭上眼,握紧了手。

谢危忽然发笑:“怕了?”

姜雪宁咬牙:“怎会!”

谢危本就是最后的大赢家,如今燕临羽翼已丰,纵然提前举事,也未必没有胜算!何况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被赐死?

她答应过的。

捧那一g故土,迎她还于故国!

只是……

姜雪宁慢慢睁开眼:“我答应过公主,自不会失约。可先生真的考虑清楚了?”

谢危笑意淡了,回视她,慢慢道:“我也不失信于人。”

第190章 误解

我也不失信于人。

也。

姜雪宁听见这句话时, 是有一分茫然的,因为并不知道谢危曾向谁许下过什么诺言。直到模糊的记忆里浮出一副画面,连带着旧日险些被她遗忘的声音, 一道在耳畔响起。

“少师大人, 中原的铁蹄, 何时能踏破雁门,接殿下回来呢?”

“很快, 很快。”

那一刹犹似冰面上破开了一道裂缝, 有什么东西冲过来, 骤然触碰到了她, 让她嘴唇微微翕张, 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谢危只是收回了目光。

他面容沉和静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在她开口之前,已经补了一句:“况且, 我有我的谋算。”

姜雪宁于是一怔。

谢危则道:“一来燕临太重情义, 你有夙愿未了, 我固然可视而不见,可燕临却未必能够。倘若你开口请他帮忙, 他必定一意孤行为你赴汤蹈火。边关战事,凶险万分。但凡出了点什么意外, 我数年的谋划都将功亏一篑,毁于一旦。”

他的声音越发漠然。

人从桌旁起身,揭了一旁搁着的巾帕来擦手, 只道:“宁二姑娘性情偏执, 我无法劝你不去救公主,碍于旧日情面, 也不能杀你先除后患。所以特从京中来金陵一趟,你虽不算什么聪明绝顶之辈,形势却该能看得清的。料想没来见我这两日,手中诸多产业,大小一应账目,应该已经派人清点好了吧?”

“……”

姜雪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豁然起身,直视谢危!

清澈的眸底甚至带了些许怒意。

她的确是做了一番打算才来的。

谢危前两日来时对她说,要去边关。

尤芳吟本准备了一大笔银两准备参与明年盐引之争,可官府那边随便找了个借口竟不让他们参与,而大费周章来此本应该插手此事的吕显也没投进去多少钱。

这证明什么?证明吕显的钱忽然有了别的用途,且希望她们的银钱不要为争夺明年的盐引交给朝廷!

什么事情需要赶赴边关?

什么事情需要许多银钱?

最大的可能,便是要向鞑靼开战!

更何况,就算谢危没有这个打算,沈芷衣身陷鞑靼向朝廷求救的消息已经被证实。姜雪宁既然对人许下过承诺,自然要去兑现。

的确如谢危所言――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她会希望燕临那边能够施以援手。

所以那日思索良久后,她让尤芳吟与任为志抓紧时间清点好名下所能动用的所有钱财,以及近期内可以变现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