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姜雪宁的马车靠上来不少,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谢危望着那群人,眼底神光晦暗,却说不上是怜悯还是嘲讽,只这么淡淡一垂眸,所有的情绪便敛去了,甚至透出了一种惊人的……

冷漠。

人的名字写在纸上就会被叫魂?

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百姓们听了道士的话后却对此深信不疑,甚至为此恐慌。这妇人不过是听得僧人问了自己孩子的名字,便吵嚷不休,周遭人更是又怕又怒,完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打了一顿拉去见官……

姜雪宁心中微微发冷。

尤其是想起谢危方才的神情。

从城门经过时,那喧闹的声音已经远了,她却不知为何,一下回忆起了吕显给自己讲过的那个鄞县请平粮税的故事――

对人,对世,谢危到底怎么看呢?

她因无聊积攒了几日的不快,忽然都被别的东西压了下去。

到得客栈,一干人等都歇下。

晚上用饭的时候,剑书出去了一趟,回来向谢危说了一会儿话。姜雪宁在远处听得不特别清楚,只约略知道“叫魂”这件事似乎是天教与佛教那边的争斗,暗中有人在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她以为谢危会有所动作。

没成想这人听完便罢,半点没有插手的意思。

他们在客栈只歇了半日,喂过了马,吃过了饭,带了些干粮和水,便又下午出了城,上了往北的官道。

她不由纳闷:“下午就走,为何不干脆歇上一日?”

刀琴还和以往一样,坐在马上,走在她旁边,只道:“越往北越冷,气候也将入冬,我们须在雪至之前赶到边关。”

姜雪宁皱了眉。

一琢磨也觉得有道理,便干脆不想了。

天色渐渐变暗,窝在车里没一会儿就发困。

往前走了有七八里后,她打了个呵欠,有点想睡了,便将厚厚的绒毯一披,准备躺下去。谁料刚要动作,黑暗中车帘陡地一掀,一阵风吹进来,随之潜入车内的还有另一道暗影!

姜雪宁顿时大骇!

要知道刀琴剑书与另外十数名好手都随在两侧,可刚才外头竟没听见半点异响,甚至此人进来的时候,车都还在继续行进,来者又该是何等恐怖的人物?

这一瞬她浑身紧绷,立刻就要尖叫。

然而来者的动作却无比迅疾,欺身而上,一把就将她的嘴捂住了。

微有凉意的手掌,沉稳而有力。

对方的面庞也离得近了,几缕呼吸的热气洒在她耳畔,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时才借着吹起的车帘外那一点极为昏暗的光线,看出了些许熟悉的轮廓。

竟然是谢危?!

姜雪宁震惊地眨了眨眼,这一下终于不敢乱动。

是了。

外头明明有那么多人,若不是谢危,怎可能半点动静没有?

可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她生出几分迷惑。

谢危轮廓清隽的面容,在幽暗中显得模糊,竟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给人以危机四伏之感。两片薄唇紧紧抿着,一双眼却透过车帘那狭窄的缝隙静默地朝外窥看。

姜雪宁顺着朝外看去。

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发现,前面是一条官道的岔路,他们这辆车继续向北,而谢危原来所乘的那辆马车在经过岔路时无声无息地朝着西边转去,上了那条岔路,渐渐消失在重叠的树影之中!

姜雪宁虽算不上冰雪聪明,可看了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有人盯上他们了。

一时之间心跳如擂鼓。

她一动不敢动,只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坏了谢危的计划,任由他将自己摁在柔软的绒毯中,捂住自己的嘴,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

第194章 涉险

从金陵去边关,谢危与她同行,找的借口是帮姜伯游接她回京城。而刚才走上岔路的车是谢危的车,谢危本人却不声不响藏到了她的车里。

只一瞬间,姜雪宁就能判断——

不管暗中的人是谁,似乎都是冲着谢危来的。

车内安静极了。

一半的马匹跟着谢危那辆车走了,连赶车的剑书都没从车上下来。

外头是马蹄如常踩踏在官道上的声音,还有随行那几名侍卫低声的交谈,也能听见马车的车轮从荒草丛间经过的碎响,甚至距离她极近的谢危,那谨慎地压低了、放轻了的呼吸声……

以及,自己的心跳!

时间在这样极端紧绷的安静中,似乎被拉长了。

姜雪宁甚至难以说清楚到底过去了多久。

只觉自己浑身都麻了,才听到外头刀琴悄悄靠近了车厢,低声说了一句:“似乎被引过去了,暂时无人跟来。”

谢危眉头紧蹙,紧绷的身体却并未放松。

姜雪宁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

可方才情况紧急之下,谢危怕她一时慌乱之下惊叫出声,露出破绽,是以伸手捂住她时,十分严实,掌心抵着她嘴唇。此刻她想说话,嘴唇一动,便贴着他掌心。

那是一种柔软的触感。

贴在人掌心脆弱处,更增添了几分润泽潮湿的暧昧。

谢危只觉掌心像是过了电般,微微麻了一下。

他回眸盯着她,慢慢撤开了手掌。

姜雪宁这才大喘了一口气,连忙靠着车厢壁坐起来,抬手抚向自己因剧烈心跳而起伏的胸口,急急地低声道:“怎么回事?”

原本一个人的马车,此刻进了两个人,尤其谢危身形颀长,与她同在一处,便更显得车厢狭小,竟透出几分拥挤。

他盘腿坐在了车厢里。

只回答道:“调虎离山。”

姜雪宁险些翻他个白眼。

谁不知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可问题是虎是什么虎,又从哪里来!

她深吸一口气,把这些日的蛛丝马迹理了理,忽然想起在济南城客栈里听到的那桩,灵光一现:“天教?”

掌心里留下了些许润湿的痕迹,是一抹浅浅的樱粉色。

狭窄的空间里,有隐约的脂粉甜香。

谢危手指轻轻颤了颤,眼皮也跳了一下,取了边上一方锦帕慢慢擦拭,眉头却皱得极紧,道:“差不离。”

姜雪宁下意识又想问,天教干什么要追杀他?

可一抬眸,视线触到近处的谢危,只觉他低垂着头的姿态有一种凝滞的深沉与危险,于是忽然想起前世。那时候天教连皇帝都敢刺杀!

对谢危这样一个天子近臣下手,又算什么?

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她叹气道:“这帮江湖匪类,胆子倒是泼天地大,不过在这官道上,料想他们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人数也不会太多。先生料敌于先,运筹帷幄,倒不用担心他们。”

姜雪宁对谢危有信心。

谢危却沉着脸没说话。

于是,姜雪宁心里咯噔一声,隐隐觉得这一次的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

果然,两人安安静静还没在这车里坐上两刻,外面刀琴便忽然喊了一声:“停下。”

众人急急勒马。

马车也停了下来。

周遭于是一片静寂。

这一条官道已经离济南城很远,靠近一处山坳,东西两侧都是连绵的山岳,几乎不再看得到什么人家,安静得连风吹过树林的声音都能听清。

而远远望向他们来的方向——

树林间竟有一片寒鸦惊飞而起,隐隐约约,马蹄声近!

刀琴瞳孔顿时剧缩,几乎立刻抽了马鞍边上捆着的长刀,低低骂了一句什么,对前头车夫道:“跟上来了,快走!”

车夫“啪”一声马鞭子甩在马身上。

马儿扬起四蹄立刻向前,剧烈地奔跑起来。

这可比之前颠簸太多。

姜雪宁一个没留神,便向前栽倒。

还好谢危眼疾手快,早有准备,及时在她额头上垫了一把,才避免了她一头磕到窗沿,落得个破相的下场。

姜雪宁顾不得喊疼,捂住脑袋道:“难道剑书那边已经露馅?”

谢危声音沉极了:“不会那么快。”剑书那边分过去一半人,看似不多,可个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即便被发现动起手来,追着他们来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其解决,还能调转头来追上他们!

心电急转间,另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爬了上来。

谢危掀了车帘出去,寒声喝道:“刀琴,马!”

刀琴一怔,但是凭借着多年跟随谢危的经验与默契,二话不说一拍身下马鞍,整个人飞身而起,径直将身下那匹马让了出来,自己落到马车车辕上。

谢危则直接翻身上马。

然后朝着车里喊了一声:“宁二出来!”

姜雪宁一阵心惊肉跳,根本来不及多想这到底又出了什么变故,连忙钻出车来。

人都还没站稳,腰间便是一紧。

眼前一花,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被谢危一把捞上了马,坐在了他身前,被他揽入怀中!

几乎就在同时,身后马蹄声已经变得清晰。

隐约仿佛有人呼喝起来。

紧接着便是“嗖嗖嗖嗖”一片破空的震响,竟是数十雕翎箭破空而来!

“笃笃!”

马车车厢后半截几乎立刻变成了只刺猬!

刀琴一刀斩了两支箭,竟被震得虎口麻了一下,顿时几分心惊,几分骇然,向谢危道:“教中绝不可能有这么厉害的弓箭手!”

乱箭纷飞,夜色里看不分明。

谢危心底戾气陡然滋生。

耳旁有破空的风声一道,他眉尖便如冰凛冽,电光石火间,只朝着身畔黑暗中一弹指!

“啪!”

黑暗中疾驰而来的箭,立时被震飞。

姜雪宁只觉面颊前面一道凉意掠过,竟是那支箭紧贴着她的耳廓擦去,惊险万分!

追兵未现,箭雨先至!

不用想都知道后面有多少人。

谢危手指紧紧扣住了缰绳,向西面深山密林里看去,迅速考虑了一番,声音近乎冻结,断然道:“你们继续往前!”

刀琴立时应声:“是!”

姜雪宁惊魂未定,还没想出谢危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见他调转马头,竟带着她驰马朝着一旁幽深的密林间冲去!

重重的树影,在天幕山野中,晦暗层叠。

马儿受惊,跑得飞快。

不像是带着他们穿入林中,反倒像是这幽深寂静的密林冲着他们扑过来,迎面的冷风淹没了姜雪宁的言语,让她不得不瑟缩在谢危双臂之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后方很快传来短兵相接之声。

时而夹杂着人和人的惨叫呼喝。

只是太过混乱,很难判断战况。

谢危完全没有回过一下头。

他的冷静,近乎于冷酷。

马儿一径朝着山林深处奔去。

方才袭来的那些刺客箭虽然到了,却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黑暗中是不能立刻判断出他们出了马车,也不能确定人群中是否少了一匹马——

这便是最大的生机所在!

也不知往前奔了有多久,前面的树林变得越来越密,地上也开始出现了低矮的荆棘,山势在往下走,马儿不好下坡,渐渐不肯往前。

谢危便翻身下马,向姜雪宁递出一只手:“下来。”

姜雪宁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他掌心。

他用了力,另手搭在她腰间,将她扶下马来。待她站稳后,也不及说上什么,只将挂在马鞍上的箭囊取下来背在身上,然后握着弓箭用力地在马臀上抽了一下。

马儿吃痛,一声嘶鸣,前蹄扬起,便朝着林间疾奔出去。

一路撞折了树枝,踩踏了腐叶。在其身后,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谢危却不向那边去,反而顺着前面的山坡往下走。

姜雪宁脑袋发蒙:“我们逃了,刀琴那边怎么办?还有剑书呢!”

谢危头也不回:“死不了。”

姜雪宁心颤不已,有些吃力地跟着他走,突然觉着这惨兮兮的情形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于是笑了一声,有些自嘲味道:“我算是发现了,跟着先生你啊,就没什么安生日子。一共也就同行三回,回回倒霉。当年遇袭,现在刺杀,小命全拴在刀尖上!”

“……”

谢危脚步陡地停下。

姜雪宁一没留神撞上,正好磕在他挺直的脊背,不由疼得龇牙,抬头:“先生?”

谢危回眸看着她,山林间只有些细碎的星光从枝叶的缝隙中倾泻而下,落在他肩上,他静默的身影似乎与这幽暗的山林融为了一体。

姜雪宁顿时有些紧张:“我不是……”

谢危沉默转过身去,只道:“你说得对。”

跟着我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