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抬了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那琴弦立时颤颤地震动,流泻出颤颤的余音。

他眸底光华流转,望着她笑。

只是那笑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揶揄和戏谑,轻飘飘道:“我还以为,你是记恨,恼我说你做的东西难吃,来兴师问罪的。”

“你凭什么敢说这话?!”

姜雪宁顿时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兔子似的,差点跳起来!正所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谢危这是明明白白的嘲讽!她从昏迷时就积攒的怨怼,一瞬间全炸开了,哪儿还记得克制审慎、疏远距离?

愤怒的话脱口而出。“吃都吃了还嫌东嫌西!没本事马后炮,有本事你吐出来啊!”

她脸都涨红了,仿佛就要跟谁一决生死荣辱的小兽亮出獠牙似的,浑身紧绷。可落在谢危眼底不过就是只没长成的小兽,凶巴巴露出并无多少威慑力的乳牙。

他舒坦极了。

瞳孔里的笑意,像是柳叶梢尖那一点清透的春日风光,只道:“我没本事,吐不出来。往后做给你尝尝,但叫你心服口服,如何?”

赤I裸裸的打脸!

姜雪宁的脸跟那浸了水的工笔画似的,什么颜色都有,只觉在这地方多站片刻都要气死,趁着理智尚存,她径直冷笑一声:“可不敢劳您尊驾!”

说罢拂袖转身便朝门外走。

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冲上去把这位讨人嫌的摁住暴打一顿!

谢危也不留她,就这么笑看着。

只是姜雪宁走到门口,一手扶在门框上,却好像终于回忆起了什么关键的事一般,身形忽然僵硬,真个人跟石化了似的。

谢危故作不觉,若无其事问:“怎么啦?”

姜雪宁这一刹已经想明白,对方根本就是故意激怒,自己万万不该炸毛!只这三两句话,便使她先前为与谢危保持距离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全都白费!但要改正已经晚了。

姓谢的阴险狡诈,老狐狸套路太深了!!!

她不由为之咬牙切齿,声音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句道:“我没事,告辞。”

说完她就迈步走了出去。

从刀琴剑书身边走过时还勉强没有异样,然而等转过回廊,到了无人看见处,终于还是抱住自己的脑袋,只恨小不忍乱大谋中了谢危的圈套,懊恼至极,忍无可忍大叫了一声。

“啊啊啊啊——”

谢危坐在这边窗下,能听见个大概,脑海想想她捶胸顿足懊丧不已的模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实在没忍住,终于笑出声来。

刀琴剑书在外头面面相觑。

谢危笑了有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抬眸望着那雪白透亮的窗纸,菱花窗格在上面留有模糊的阴影,也在他眸底留了几道阴翳。

他静默片刻,皱了眉道:“剑书,找几只猫来。”

别说是剑书了,就是刀琴也瞬间感到悚然!

两人都半晌没动。

谢危却已收回目光,垂眸掩去那一掠而过的戾气,只把面前的琴推开,淡淡道:“去。”

第203章 破罐破摔

九月底十月初, 是秋末才入冬的节气。

只是济南毕竟已在淮河北,天气几已经和南方的冬天一样冷。

姜雪宁这两年来大多在南方度过,已经许久没经历过这样干燥 、寒冷的天气, 乍又遇到, 还有些不很适应。随同谢危一道盘桓在济南府的这段时间, 连出门看个热闹的心都没有,全窝在了屋里。

她身体恢复起来很快。

毕竟在山中那段时间虽然过于紧绷, 可被谢危背回来的一路上就睡了个好觉, 醒来后身子虽然发虚, 可大夫调养得好, 没两天就跟普通人一样活蹦乱跳。

谢危却着实有一番折腾。那周大夫说是在雪地里走久了, 腿脚有冻伤,短时间内最好不要随便下地乱走。又有见着煎好的药时不时往屋子里端,大夫背着药囊带着针灸,推拿活血。

直到第六日, 姜雪宁偶然推开窗, 才瞧见他站在了走廊下。

谢危毕竟是皇帝近臣、朝中重臣。

打他来到济南府之后, 山东省的不少官员都跑来拜谒,他也完全跟在通州时似的来者不拒, 对人却分毫不提自己要去边关的事,反而说路上是遇到了不明人的截杀伏击, 责令济南府与沿路各省严加追查审问。

谁会对此起疑心呢?

自然是各省回去彻查此事,只疑心是天教作乱,并且立即如实将此次的事情上报朝廷。

姜雪宁有时候都不敢想:果真不愧是将来能血洗皇宫的乱臣, 这种冠冕堂皇、胆大妄为的事, 他竟然也敢做,而且因为前期的借口找得好, 根本都不会有人怀疑他。

可怜这些个官员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哪里知道,这位圣人似的谢少师,根本就是心怀不轨的反贼呢?

重新出得门来的谢危,气色比起她去看的那一日,似乎又好了许多。墨发只用一根乌木簪束了,大半都披散下来,身上也是轻袍缓带,只那雪似的道袍简单到了一种返璞归真之境,反衬出一种不染浮华的清净。

是种静逸的风流。

她瞧见他时,他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姜雪宁眨了眨眼,现在都还记得自己醒来那日去看他时所遭遇的“套路”,心里是又懊恼又发怵,纠结于自己要如何与对方保持距离的事情,后来几天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前去探望了。

可眼下视线对个正着,总不能当没看见吧?

她硬着头皮,抬起自己的爪子来,远远示意,打了个招呼。

谢危看她半晌,似乎打量着什么,末了只一笑,既没说话,也没有要走过去的意思,反而是顺着长廊继续往前走,出去后便往南边走。

那并不是大门的方向。

这些天姜雪宁虽然没出过门,可院落就这么大点,平日散步都摸了个清楚,一眼就看出南边分明是厨房。

一时之间,她为之哑然。

脑海里却冒出当日谢危那句“往后做给你尝尝,好叫你心服口服”来。

这人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姜雪宁心底打鼓,眼看着谢危身影消失在走廊上,出于某种对事情成真的慌张,二话不说把窗扇给关上了,生怕自己看着点什么不该看的。

可一刻过去,两刻过去……

她人坐在屋里,总觉心神不宁,时不时就要按捺不住,扒开窗缝来悄悄往外头瞧瞧。

也不知过去有没有大半个时辰,姜雪宁正琢磨觉得谢危也就是开个玩笑,毕竟君子远庖厨,怎么着人也是半个圣人,不至于这么跟她较真吧?

可这念头才一划过,窗扇便轻轻震动起来。

有人站在外头,用指节轻轻叩击:“开窗。”

是谢危的声音!

姜雪宁简直汗毛倒竖,正坐在那窗扇下的身体立刻僵硬,抬起头来便瞧见隔着那雪白的窗纸,隐约能瞧见一道颀长的影子投落。

她心念电转,干脆不出声,想假装自己不在。

毕竟刚才打照面是刚才的事,难道不兴她出去散步了不在屋里?

只可惜,谢危并非那么好糊弄的人,声音再次隔着窗纸传进来,已挂上点似笑非笑:“什么时候改属乌龟了?”

很显然,人家看破了。

姜雪宁不能再装下去,泄气地推开了窗扇,果然瞧见谢危站在外面,只是一边袖子已挽起来一截,一手端了碟糖□□人的花生酥。

微微清甜的味道和花生炒熟后的独特香味,混合在一起,一下顺着小风吹了进来。

姜雪宁在窗里,视线飞快地往那花生酥上瞟了一眼,又迅速地转回了谢危身上,挂起笑容来,先是不尴不尬地叫了一声:“谢先生。”

谢危把那碟花生酥给她搁在了窗沿上。

姜雪宁前阵子已经领教过了此人的深沉套路,早暗中告诫自己要提高警惕,此刻一见连忙道:“先生厚爱,学生不学无术,怎么敢当?从来只有学生孝敬先生的,还请先生收回成意。”

谢危沉渊似的眸子定定瞧着她,倒无多少调笑之意,淡淡道:“口腹之欲都要忍耐,百般谨慎顾忌,你这般活着,又比我痛快多少?”

姜雪宁怔住。

谢危说完,却也不看她是什么神态,何等反应,便转身负手又顺长廊去了。

姜雪宁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重新低头看。

那碟花生酥就这样静静搁在窗沿上。

她直觉谢危说这话不过也是“套路”的一种罢了,可脑海中一阵翻涌,偏偏觉得他这话本身对极了,振聋发聩似的,还有一种莫名的煽动力。

她一时不好判断,是太过认同谢危这句话,还是眼前这碟花生酥散发出来的香味太过诱人,使她在忍了又忍之后,终于控制不住地,伸出了自己罪恶的小手……

一口下去,糖皮甜得正好,裹在花生仁上,犹如淋了一层油,焦黄的琉璃似的凝固在上面,却偏是焦而不糊。花生又酥又脆,咬碎之后与糖混合在一起,那味道完全超越了糖或是花生任何一种,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在人舌尖炸开。

姜雪宁差点没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太好吃了!

上辈子她也就有幸尝过姓谢的烤的野兔子,做的桃片糕,但毕竟野兔子是在荒山野岭,桃片糕就那么几片,前者味道上差一筹,后者吃没一会儿就没了。

这一世,还是头回吃到谢危做的别的东西。

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做东西能好吃到这地步!

还有没有天理?

读书读第一也就罢了,毕竟据传姓谢的早慧,自小聪颖;弹琴弹得好,谋略比人高,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可这人竟还下得一手好厨?

姜雪宁突然有了一种被人狠狠拍脸、从上到下羞辱了个遍的错觉。

可手上却控制不住。

吃了一块再拿一块。

不用说,她没能防住谢危的“套路”。

正如世上的男人找外室、养小妾一样,姜雪宁管不住自己,越了界,吃谢危的、喝谢危的,也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吃都吃了能怎样?

吐出来不成?

何况谢危那句话实在说得没毛病。她实已经重活一世了,纵然人世间的确没有真正的自由,可口腹之欲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达成满足,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何况当初还是她对谢危信誓旦旦说,自己舍不得死,就是舍不下这人世间之种种的牵挂与欲求。

吃就吃了。

人在屋檐下,哪儿能不低头?

她想自己还要去边关,找燕临,救公主,有求于谢危的地方多着呢,总有说软话的时候,人家愿意给她做吃的,她就受着呗。关系搞坏了,那还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破罐破摔,干脆心安理得跟着谢危混起了吃喝。

没过两天,别院里厨子烧的菜她就吃不下去了。

可谢危又不真是厨子能顿顿做,姜雪宁便只好瞧见他从走廊上往南边厨房走,便以“孝敬先生”的名义跟过去,守着那刚出锅的吃。

谢危本是隐士文人气。

可外袍一脱,袖子一挽,做起菜来竟也像模像样。

偶尔她把视线从案板或者锅里那些食材上抬起来,看过去,倒觉得这般沾了浓重烟火气的谢危,比起高居庙堂、运筹帷幄的那半个圣人,要顺眼得多。

这些天来谢危好像也不急着出发。山东省的官员们也都见完了,别院里清净下来,他就偶尔弹弹琴,看看书,做做菜。

很耐得住性子。

虽然耽搁了行程,可却半点不见慌乱;明明心中有所成算,可除了给姜雪宁做点吃的之外,并无多余举动。

姜雪宁被他温水煮着,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最初的警惕了。她什么也不会,厨房里只能看下火。

就这样还偶尔要被谢危嫌弃她控制不好火候,要坏了食材的口感。

今日已经是进了十月了,冬日的凛冽初见端倪,厨房里一边是热着水的炉子,一边是烧着火的灶膛,倒是暖烘烘一片。

公主被困鞑靼的消息早传遍了大江南北。

街头巷尾都议论不休。

姜雪宁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想起这些天来好像都没看见刀琴,盯着那火焰半晌,便没忍住抬起头来看向谢危。

谢居安修长的手指压着砧板上那片新鲜的柔软的鱼肚肉,不疾不徐地下刀,一点一点地拉成薄片,神情间那种平淡的认真与读书、弹琴没有什么差别。

面前的锅里有小半锅已经开至蟹眼的水。

他撩起眼皮看一眼水,都不用再看姜雪宁,就知道她不知又开什么小差:“添的柴不够。烧个火也走神,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姜雪宁一听便觉气闷,可如今指望着他做吃的,便老老实实又往灶膛里加上两根柴,道:“在济南已经待了这么久,不是说雪至之前就去边关吗?”

谢危片鱼的刀都没停:“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姜雪宁翻了个白眼:“那你不是说燕临已经先去边关了吗?你要矫诏,可——”

谢危打断她道:“‘圣旨’已经在去边关的路上了。”

姜雪宁顿时震骇,脑海中于是想起这些天来不见了影踪的刀琴:“我就说刀琴怎么不见了人!”

只是……

她又不由皱了眉:“我们不到,燕临那边能成事吗?”

谢危垂着头,手顿了一下,声音里竟有一种无由的淡漠:“倘若没我便不能成事,那他这些年流徙之苦,便是白受。”

姜雪宁心底莫名一悸。

过了好半晌,她才带了几分犹豫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谢危终于把鱼片完了,看她一眼,然后拿过边上几枚生姜来切,声音平稳而镇定:“不着急。”

*

残阳如血。

边城荒芜。

朔风从西北方向刮来,陈旧的旌旗覆满尘埃,只在城头招展。外头便是边军驻扎的营房,连成一片。高高的点将台上,落叶飘洒,铜铸的麒麟爪牙无人擦拭磨砺,已然锈迹斑斑。

青年的轮廓,比少年时更深邃鲜明了些,一双眼也比旧日多了些沉稳和内敛。

只是偶然抬起,仍如无鞘的剑——

灿若骄阳,锋芒毕露!

深蓝的一身劲装,袖口绑紧,结实的手臂有着流畅的线条,腰背挺直,更有种蕴蓄着力量的美感。因为刀剑磨砺而长了些茧皮的手掌,却慢慢从那锈蚀的麒麟铸刻上抚过。

有什么东西顺着陈旧的纹路爬了上来。

分明是如此地冰冷,燕临却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滚烫。

点将台离地三丈,宽有百尺。

五万边军阵列于下!

却只他一人,独立高台之上。抬望眼,唯荒野苍茫,旌旗迎风,地滚彤云,剑如覆雪!

第204章 边城

“离开黄州, 一路往北?”早朝过后,沈琅留了机要大臣下来议事,可就这时候, 外头忽然来了急报, 他仔细听完后, 一张本就阴鹜的脸越见阴沉下来,只道, “可查知了他将往何地?”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新义额头上都冒出冷汗来, 哆哆嗦嗦回:“听下面人说, 看路线, 似乎、似乎是往边关的方向去……”

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