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摇头。

有人道:“原是看见宁二姑娘和少师大人一块儿在城楼上说话的。”

刀琴便一路出府去。

他原本想既是先生叫自己找宁二姑娘踪迹,那宁二姑娘说不准是走了,所以想从城楼那边查起,多派几个人出去打探。

没想到,还没出府,撞见了老管家。

对方见他行色匆匆,不由问:“刀琴公子这是哪里去?”

刀琴也就顺口道:“去找宁二姑娘。”

老管家顿时惊讶不已,道:“宁二姑娘不早回府了吗?我刚才还远远瞧见人往东边院儿里走呢。”

刀琴一怔:“什么?”

老管家不明所以。

刀琴却顾不得解释更多,二话不说掉转头便向东院那边去。

姜雪宁住哪儿他知道。

一路走过去,还有丫鬟端着茶水果盘,说说笑笑,朝院子里面走。

刀琴跟着走进去,才瞧见姜雪宁。

她跟没事儿人似的,回了将军府,把手上沾着的血一洗,竟然叫上尤芳吟,来了沈芷衣屋里,陪她解闷儿。三个人支了张方桌,点上暖炉,在窗户底下凑了桌叶子牌。

这会儿早已经打了好几圈。

尤芳吟刚才在茶座里等她,瞧见她手上沾血下城楼,差点没骇得叫出声来。

一路跟她回来,却是不敢问半句。

这会儿陪着打牌,她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只捉着自己手里的牌,拧着眉思考着打哪张。

沈芷衣还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没留神拿了一手好牌,笑着问道:“你俩去街上逛过了吗?宁宁前两天不是说准备要走了,也不赶紧备着点行程,还来陪我打牌。”

姜雪宁道:“这不看殿下闷得慌吗?”

说着她扔了一张牌出去。

尤芳吟看了看,没吃。

沈芷衣一瞅自己的牌,立时眉开眼笑,放下去一张刚好压住,道:“那什么时候走?”

姜雪宁打牌向来是打好自己手里这些便够,也不爱算旁人的牌,点点手让她过了,只回道:“不走了。”

尤芳吟顿时看她。

沈芷衣也怔了一怔:“怎么了?”

姜雪宁一副倦怠神情,倒似懒得多提:“人不要脸树不要皮,怎么着都是活。胳膊拧不过大腿,算来算去也不是我跪着。安慰安慰自己,便当积德行善。日子随便过过吧,我人怂,没那胆气寻死觅活。”

沈芷衣何等敏锐?

几乎立刻觉察出有点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只是她看姜雪宁似乎不大想提的样子,想了想,到底没有往下问,只道:“别委屈了自己就好。”

一圈牌打到这里也见了分晓,尤芳吟输得不少。

姜雪宁是不输不赢,可一看她手里放下来的牌,没忍住道:“手里有牌也不打,偏不肯吃我的。你这样心善好欺负,也不知这两年怎么做的生意?”

尤芳吟只抿唇腼腆冲她笑笑。

姜雪宁气乐了。

沈芷衣却是拿着牌掩唇笑起来,大大方方把桌上的银子收了,开玩笑道:“那算是我运气好,阴差阳错成了最后的大赢家。我可不客气啦!”

本来也就是陪她解闷,让她开心,这点银两谁也没放在眼底。

姜雪宁只跟着笑。

不过一抬眼倒看见外头进来的刀琴,于是眉梢轻轻一挑,寻寻常常地问:“你们先生救活了,还没死么?”

刀琴真觉得困惑万分,下意识答道:“大夫说没大碍,正在治。”

姜雪宁把牌一撂:“命真大。”

刀琴云里雾里:“先生让来找您。”

姜雪宁懒洋洋地:“这不是找见了吗?回去吧,可留心着叫你们先生别那么讨人嫌,回头再给谁捅上一刀,兴许就没这么轻松了。”

刀琴觉得这话自己听懂了。

可仔细想想,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他观姜雪宁这般神态语气,又想想自家先生方才那样,反倒不敢多问什么,眼见人在,便道一声“是”,躬身行了一礼,真退了出去。

谢危房中,伤口已经料理了大半。

大半盆被血染红的水端了出去。

周岐黄额头都见了汗。

吕显看了半天,眼瞧谢危情况好转不少,才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动起刀来?”

谢危薄唇紧抿,搭着眼帘,没说话。

吕显道:“你逼的?”

他想不出姜雪宁那样外硬内软的性子,竟能狠下心来给他一刀,这人嘴得有多欠,事又得做到多绝?

谢危仍旧不言语。

姜雪宁巴望着要那点自由,想走,可他死活不肯放过她。

咎由自取便咎由自取。

便再问他一千遍,一万遍,他也还是那个答案。

刀琴这时候回来。

吕显看了过去。

谢危悄然攥紧了手,问:“人呢?”

刀琴张张嘴,真不知该怎么说,停得片刻才道:“在长公主殿下那里。”

谢危陡然怔住了:“她没走?”

刀琴摇摇头:“没走。”

忍了一忍,没忍住,他到底还是补了一句:“跟没事儿人似的,拉着尤老板和公主殿下,一道坐屋里打叶子牌呢!”

吕显差点没把一口茶喷出来。

谢危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没走。

攥着那只手,面上有几分恍惚,他终于慢慢靠回了后面垫的引枕,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末了没忍住,唇角的弧度越拉越开。

天光映着他面容苍白,几无血色。

可谢危竟然笑了起来。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苦难都离他而去,拨开了阴云,驱散了沉雾,倒见得了光和亮。

吕显甚至从这笑里品出了一点点苦后的回甘,深觉迷惘。可瞧见他这般,又头一回觉得:谢居安到底像是个真真儿活着的人了。

第220章 杏花早

谢危受伤的事情, 着实引起了忻州城内一番震动。

所幸事发时在城门楼上, 亲眼目睹的人不多。少数几个看见了始末的,都被暗下了封口令, 倒不敢往外传。是以与那位“宁二姑娘”有关的风言风语, 也就是极小一撮人知道。

大部分都当是来了刺客。

而且没过上两天,就传得有鼻子有眼。除了光天化日行凶之外, 飞檐走壁, 摘叶伤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而且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讲,这一定是鞑靼那边战败,一口恶气难出, 是以专门派了个人来刺杀谢少师,以泄心头之狠。

“要不说怎么是鞑靼呢?虽然跪着求了咱们议和,可心里还是不甘心嘛。燕将军武艺高强,常在军中,是个硬茬儿。他们左右算算惹不起, 可不就少师大人好下手了吗?科举出身探花郎, 可是个文弱书生,怎能抵挡得了刺客?不过老天庇佑,长了眼睛, 偏不让他出事, 往后再想得手可就难了!”

……

城门楼下的茶棚里,几名闲聊的茶客说起话来,简直是唾沫横飞, 说的人手舞足蹈,听的人聚精会神。

文弱书生?

在茶棚边角坐着的姜雪宁听了,只无声哂笑。

当年通州围剿天教时,谢居安远远一箭射穿萧定非肩膀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若要说他是什么“文弱书生”,只怕吃过苦头的萧定非,第一个跳起来把这人狗头打破。

但到底这所谓的“刺杀”谢危一事是自己做下的,她也不会出去解释什么,只是随手拎起旁边的茶壶,给自己添了半盏茶,然后往斜对面看。

这些天她都在街市上。

原本只是闲逛,可忻州城就这么大点地方,总是走着走着便到了城门楼下。当日谢危硬拽着她从城门楼上方看下去的那家铁匠铺,就在旁边。

大约是临近立春,过不久田间地头的事情便要忙碌起来,是以打造农具的生意似乎不少,铺子里颇为忙碌。

长着把花白胡子的大师傅正皱眉对底下的小徒弟说着什么。

一会儿指着炉子,一会儿指着灶膛。

铁匠周是忻州城里不多的几个老铁匠之一,毕竟城镇不大,百姓们有点什么需要都来找他,倒是远近的人都认识。

只是具体叫什么名字,大伙儿都叫不上来。

唯一好记的是这人一把年纪,姓周,所以图省事儿,都叫“铁匠周”,或者尊称一声“周师傅”。

铁匠铺做的是打铁,也是一门生意,但凭“信义”二字。

凡在他这里打好的犁头,拿回去之后翻不动土,或偷工减料,称出不足,都可拿了来找他。这么多年来,几乎就没出过纰漏,算得上是忻州城这行当里首屈一指的。

所以铁匠周在附近人缘很不错。

像隔壁茶铺的伙计,时不时给他们端点茶水过去。

毕竟铁匠铺里热,大冬天也出汗,不多喝点进去可实在扛不住。

只不过今天的伙计又给跑了一趟给他们沏了几壶茶拎过去时,铁匠周的目光却忍不住地落到了茶铺边角里坐着的那名姑娘身上。

雪白的留仙裙领边袖口滚着一圈深青云纹的边,外头罩着薄薄一层樱草色绉纱,也不怎么描眉画眼,便觉姿容若芙蕖出清波,比庙里面那镀了金身的菩萨看着还要好看许多。

若他没记错,这姑娘坐那边可有两日了吧?

要说是有什么事吧,坐那边也不见往铁匠铺里进;要说是没有什么事吧,这些天的下午,他一出来,总能看见她朝着那烧红的炉火望。

只不过一般天暮,她就走了。

第二天的下午照旧来,有时早些,有时晚些。

不止是铁匠周,铺子里好些年轻力壮的伙计和徒弟也都看见了,只是人姑娘长得太好看,他们也只敢偶尔偷偷地看上一眼,私底下议论,倒没一个人敢凑上去搭句讪。

今天的日头,眼看着也渐渐斜了。

铁匠铺旁边栽的几株杏树已经结了花苞,甚至有零星的几朵,开在了枝头。粉白的花瓣上,沾染一层天际投下来的暮色,煞是好看。

街市上行人少了。

茶铺里说笑的茶客很快也走得差不多了。

那姑娘应该也要走了。

铁匠周不着边际地想了一下,喝过茶便把袖子挽起来到胳膊上扎紧,将那一柄插在火炭里烧红的剑胚提了出来,抡起锤便一下一下用力地敲打。

一直到每个地方都捶打匀称了,拿起来掂了掂,他才停下来擦了把汗,稍作休息。

结果没想,一抬头,竟然看见那姑娘不知何时走到了那早早开花的杏树边上。

铁匠周不由诧异,分明不认得她,可这一刻竟下意识道:“北地春迟,不过铁匠铺里常年往外头冒热气,这花啊树啊也就经常开得比别地儿早,年年如此了。”

姜雪宁微微怔了一怔:“是吗?”

铁匠周道:“我看姑娘好像在外头坐了有几日了,只看着铺子里打铁,也不进来,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难处?

也不算。

她只是静下来也想理理自己的思绪,每每走到此处,不知觉一坐便是一下午罢了。

姜雪宁轻轻摇头:“劳您挂心了,倒没什么难处。只是出来走走,瞧见这铁匠铺里总是热火朝天,敲打起来叮叮当当,看您这一柄剑似乎也捶打了有好几日,也不见成,没留神看得太久。”

铁匠周朝那剑胚看一眼,便笑起来。

他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说到自己老本行,便有了几分矍铄的神气,道:“百炼钢嘛,本来矿从山里出来烧一遍,也就是生铁。正要这般烧红了千锤百炼,去其杂质,方能得其纯粹,且坚且韧,吹毛断发斩金玉。何况百炼钢那都是早年的事儿了,现在都冶炼铁浆,凡铸上等之器,须得‘万锻’。十天半月能成,那都是少的。”

百炼钢,万锻剑。

姜雪宁视线投向铁匠周身后那高高的冶炼铁浆的熔炉,眸光流转,只道:“可真不容易。”

铁匠周笑:“这哪儿能容易呢?”

话说着他还弯下腰去,用力拉了拉下头的风箱,炉子里的火顿时旺了不少。

他头也不抬地道:“就人活着还有三灾五难呢,剑怎么能免?”

姜雪宁听着,轻轻搭着的眼帘抬起,只向那绽放了粉瓣的枝头望去。

铁匠周忙碌完,起来看见,不由道:“姑娘倘若喜欢就摘一枝吧。”

姜雪宁立着没动。

铁匠周眉眼里便掺上了几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祥和,只道:“我家的小孙女儿年年看见这杏开得早,都要折上两枝回去玩的,不打紧。”

姜雪宁确有些爱这开得甚早的杏花,听得铁匠周这般说,便也一笑,微微踮起脚尖来,只摘了边上仅比把巴掌长一点的小小一枝,然后垂首弯身:“谢过师傅了。”

十来朵杏花在枝头堆作三簇。

有不少已经开了,还有一些仍旧腼腆地含着花苞,由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执了,煞是好看。

铁匠周眉开眼笑,连连摆手:“当不得当不得,一枝花罢了。”

说着一看外头日头将落,便指了指天:“这天也晚了,姑娘还不回家吗?再大的事儿又能大到哪里去呀,回家睡一觉第二天也就好了。”

姜雪宁敛眸笑笑,也并不多言。

时辰的确不早,她忖度也该回去了,便向铁匠周告了辞。

斜阳西坠,街市空寂。

姜雪宁去得远了。

铁匠周在瓦棚下瞧了有一会儿,只见这姑娘不知何时背了手信步而去,杏花松松垂在指间,竟好像有点随遇而安的平和通透。

*

姜雪宁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倒正巧遇到几匹骏马从侧门那边奔来,溅起些烟尘,只不过当先一骑似乎是瞧见了她,竟在府门口勒马。

燕临高坐在马上。

他一身玄色劲装,倒甚是疏朗利落,只是注视着姜雪宁时,眉头却是微微蹙着的,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可他已不是旧日信口胡来的少年,便一时沉默。

这些日来她成日在外头闲逛,跟府里住着的人倒是不怎么碰面,更不用说燕临早出晚归常在大营里,自然更是连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

只怕燕临也琢磨谢危那伤呢。

姜雪宁似乎看出他的沉默来,先笑着开了口:“又要去大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