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任为志,喝了几日的酒,操持着丧礼,一觉醒来看见外头惨白的天光,听见那喧闹的动静,跟着走到外面去,看见素服的众人,还有那一具已经抬上了车的棺木,竟有种一梦回到往昔的错觉。

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姜雪宁也立在那棺木旁。

连那位很厉害的谢先生也来了。

任为志走过去时,就那样久久地注视着姜雪宁,想芳吟若不来这一趟,或许便没有这一遭的祸事。可没有姜雪宁,芳吟当初也不会得救。

直到唱喏声起,他才恍惚回神。

这位曾经潦倒落魄又凭借大胆的银股绝地翻身的任老板,一身书生气,却又恢复原本那潦倒落魄的模样,捧了牌位,走在前方。

出城。

入土。

安葬。

一座新坟便这样立在了山脚,纸钱飞遍天。

姜雪宁静静地看着黄土越堆越高,最终将棺椁完全埋住,只觉得心内荒芜一片,仿佛已经声了离离的蒿草。

谢居安等人在后方看着她。

她却在那新刻的墓碑前蹲身,轻轻伸手抚触着那粗糙的石面,道:“我有话想单独对芳吟讲,让我一个人多留会儿吧。”

众人尽皆无言。

任为志先转身离去,仿佛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其余人看向谢危。

谢危静默半晌,情知很快便要离开忻州,也知尤芳吟在她心中有何等的分量,到底还是没有多言,只吩咐了几名军中好手,隔得远远地看着。自己则与其余人等,到山脚下的平坦处等候。

谁也没有说话。

然而过得有大半刻,正当谢危想叫燕临上去看看时,那山林之中竟然骤然传来了惊怒的暴喝:“什么人?!”

刀兵交锋之声顿起!

所有人都觉得头皮一炸,悚然震惊。

燕临的反应更是极快,想也不想便抽剑疾奔而上!不片刻到得新坟处,却只见数十黑巾蒙面之人似从山上重叠的密林之中窜出,与周遭看护之人斗作一团。

这些人手持兵刃皆奇形怪状,更兼一股诡谲,呼啦啦一甩,便套在人脑袋上,再一拽整个头都跟着旋割下来!

端的是残忍凶恶!

竟然都是血滴子!

燕临顾不得许多,扫眼一看,原本那墓碑前面哪里还有姜雪宁踪迹?!

对面山林中却隐约有人影迅速离去。

今日本就是丧葬之事,又是在忻州城外,谁能想得到竟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埋伏在此地?一行人等带了兵刃的都少,军中之人更擅群战,打仗拼战术,若论单打独斗又岂能与江湖上这些刀口舔血的狠毒之人相比?一时半会儿竟奈何不得他们,眼睁睁被这帮人缠斗拖延,看着山林里的人影迅速消失!

“宁宁——”

燕临目眦欲裂,一剑豁开了面前那名黑巾蒙面人的胸膛,滚烫的鲜血溅了满身满面,却连擦也不擦一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向林中追去!

整座坟场,一时惨若地狱。

刀剑相交,肢体相残。

血迹抛洒。

有那么几滴落了下来,溅到那座今日刚立起来的崭新墓碑之上,也将上头轻轻搁着的一页纸染上斑驳的血点。

谢危伤势未愈,跟着来时,脚步急了一些,不意间牵动伤口,腰腹间隐约有洇出一抹鲜红。

见得这场面,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一刻,只感觉天底下别无所有,仅余下冰冷肃杀、风起如刀!

他踩着脚底下那些躺倒的尸首,从横流的鲜血当中走过,立到那座墓碑前,将那一页纸拿了起来,慢慢打开。

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这字迹了。

在这封信里,写信之人并不称他为“少师”,而是称他——度钧!

“大争之世,聚义而起;汝本受恩,竟以仇报。苦海回头,尚可活命。正月廿二,洛阳分舵,候汝一人,多至当死!”

“万休子……”他面容苍白,竟陡地笑了一声,捏着那页纸的手背却隐隐有青筋微突,慢慢道,“正愁找不着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第225章 万休子

一瓢冷水泼到脸上, 姜雪宁终于悠悠醒转。

喉咙鼻腔里隐隐还泛着一点呛人的味道。

她有些不适地咳嗽了两声,想要伸出手捂住口时,便发现自己两只手都被捆缚在了身后,绑在一根径有一尺的圆柱之上。那麻绳有些粗糙, 绑得太紧, 已经在她腕间的肌肤上磨破了皮, 留下几道深浅的红痕。

水珠从她浓长的眼睫坠下, 挡了她的视线。

她费力地眨了眨, 眼前才慢慢由模糊变清晰。

一间有些简陋的屋子,木窗木地板,门口黑压压都是人,正前方却摆了一张翘头案,一方茶桌,一个身穿蓝灰色道袍的白发老道就坐在旁边铺了锦垫的椅子上,正上上下下拿眼打量她。

边上一名年轻的道童见她醒了, 便将手里的水瓢扔回了桶里, 退到老者身旁垂首而立。

姜雪宁终于想起来了。

距离她被抓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对方一行蒙面人忽然从林中窜出,速度极快, 她根本没来得及呼喊,便被人从后方以沾了呛人药水的巾帕捂住口鼻, 没片刻便昏倒过去。中途有数次醒来,都在马车上,是被这些人弄醒, 叫她吃些东西。可看管极严,往往刚吃完东西便重新将她迷倒。

整个人于是昏昏沉沉。

乍一醒过来,她晃晃脑袋都像是在摇晃浆糊。

只不过在看到这老头儿时,她忽然就清醒了——

不仅因为这老头儿她从没见过。

更重要的是,眼下醒来竟然不是在马车上,而是在一间屋子里,还将自己绑在了圆木柱上,想必是要审问她了?

那老者虽然也穿道袍,却与谢居安不同。

谢居安的道袍,是俗世间文人隐士惯来穿的,虽是依道观里道士袍的形制改良而来,可从来是既不绣太极也不绣八卦的。这老者穿的却是八卦纹样缀在袖底袍边,加之头发在顶上束成盘髻,身高而体瘦,脸颊两边颧骨高突,眼窝微凹,双目却精光内敛,若非面上有股隐隐的歪门邪道之气,配上那把花白的胡须,倒的确有点世外高人、得道真仙的架势。

他小指留着不短的指甲。

人虽老瘦,面上的皱纹却不太多,俨然是驻颜有术。

一名身段玲珑的妙龄女子,看着也就二八年纪,穿着一身石榴红的纱裙,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怎的,衣衫微乱,胸前敞开,露出整段脖颈和一侧香肩,只乖顺地跪坐在那老者脚边,轻轻为他捶腿。

老者的手则从她脖颈滑下去。

贴着她细腻的肌肤,便轻轻放在她后颈处,又换了手背挨着,竟是拿这妙龄少女当了暖炉!

姜雪宁眼皮跳了跳。

那老者的目光却停在她身上,仔细打量着她细微的神情,见她虽从迷药的药力里被冷水泼醒,却只看了一圈周遭,并未慌乱,不由道:“小女娃倒是很镇定,倒不愧能被他瞧上。”

姜雪宁不知他说的“他”是谁。

但左右看看,里外拿刀拿剑的都有,穿常服的穿道袍的不缺,可唯独这老头儿一人坐着,还有小美人儿捶腿,不用想都知道该是这一场的始作俑者了。

她哪里有什么惊慌呢?

当下只道:尊驾出动那样多的人,花费那样大的力气,将我迷晕抓了来,除了绑起来之外也不打不杀,那想必是我这个人还有不小的利用价值。既然如此,性命无忧,急有什么用呢?”

老者便笑了一声,竟多了些赞赏之意:“不错,识得大体。贫道修道多年,俗世的名都已忘了,道号‘万休子’,唤我‘真乙道人’也可。此番大费周折请姜二姑娘来做客,手底下那些小孩儿做事没轻重,路上若有怠慢,还请姑娘海涵。”

万休子!

真乙道人……

尽管心中已有准备,可真当这名号在耳旁响起时,姜雪宁还是心底冒了一股寒气。

万休子道:“这也不惊讶吗?”

姜雪宁道:“若没猜错的话,去年山东泰安府遇袭,便该是阁下的手笔。只是那一次没成罢了。天底下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想防也难。道长处心积虑,伺机而动,得手也不奇怪。”

万休子顿时抚掌大笑:“好,好!”

姜雪宁可听说过这人。

尽管前世从未见过,也不知对方最终下场如何,可二十余年前联合平南王一党攻入京城,杀得半座京城染血,连皇族都差点覆灭,可算得上是谋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朝廷简直对此人恨之入骨。

奈何天教在南边势大,而自打当年事败后,万休子便甚少再出现于人前,只通过自己手底下的亲信操控教众,非不得已绝不露面,行踪甚是隐秘。

所以即便官府绞杀多次,也未有所得。

她一时倒不特别能猜透对方为何抓自己来,是以不敢轻易开口接话。

但是跪坐于地给万休子捶腿的那姑娘,听得万休子竟对姜雪宁这样和颜悦色,竟吃了味儿,朝她横了个白眼,转过头却越发楚楚可怜地挺着胸脯往万休子面前凑,声音娇软得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教首,今日已将暮时,您还不服仙丹么?奴、奴这里硌久了……”

万休子垂眸看她一眼。

那妙龄女子便讨好地自怀中摸出一丸紫红色的丹,朝着他递来。这丹丸乃是花了许多力气炼制而成,是万休子日常所服,至于效用么……

万休子往那女子脸上也摸了一把,才将那枚不大的丹丸取了出来,放入口中服下。

姜雪宁看着,隐约觉察出这二人的关系来,看得一阵恶寒。

万休子服食丹丸后面色稍稍红润了些,只拿手点过那妙龄女子的胸口,脖颈,最后掐着下颌,抬起她脸来打量,又重看向姜雪宁,似乎在比较着什么。

那女子酸得很:“奴不好看么?”

万休子原先还好好的,这一句话之后却不知怎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竟然掐着那女子的下颌狠狠往后一推,冷诮道:“你也配同她比?”

那女子委屈得掉眼泪。

万休子似乎要发作,但瞧着她这可怜样,又轻轻伸手拍了拍她脸颊,像是对待个玩物,倏忽间却恢复成先前那种平淡的口吻,道:“度钧破了例,看得上她,自然比你要好许多。”

那女子咬紧了嘴唇,却一瞬间看向姜雪宁,似乎不敢相信,甚至出现了几分比先前更强烈的妒色。

就是周遭那些教众,也都忽然有些嘈杂的声音。

四面的目光好像忽然都落到了姜雪宁身上。

有惊奇,有探寻,有不可思议。

姜雪宁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倒不是没见过世面,被这点小场面吓住,而是觉得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与先前不一样了,好像是在打量什么从未见过的人一样。

仔细一听,隐约有人说“度钧先生居然也找人修炼了”“这女人好大本事”……

他们话里提及的“度钧”……

这名字姜雪宁有印象。当初通州一役,张遮便是假借“度钧山人”的名义混入天教!如今,万休子竟然说,是度钧看上了她?

她心电急转之下,面上未免有些色变。

万休子将这看在眼中。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发白的眼珠慢慢转了一圈:“你还不知道度钧身份?”

姜雪宁心头一跳。

若没万休子这一句,她自不明白。

然而多了这一句,脑海中一道灵光劈作电光,几乎炸得她浑身一阵战栗,心里于是浮出了那说出去只怕也没人敢信的答案——

谢居安!

万休子咂摸咂摸,似觉兴味,又将那妙龄少女扯来,上搓下揉,腹间发硬,神情却好像不为所动,只是在提起“度钧”二字时,便渐渐想起这二十余年的事来。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说话时却有点喟叹之感:“一晃许多年,本以为替天行善,却没想引狼入室,养虎为患。贫道倒也不是耐不住气性,只是如今身子虽还进补得当,夜能御女,调和阴阳以为修炼之道,可到底年光易去,寿数有尽,再不举事只怕空为姓谢的做嫁衣裳。没想到,上苍有好生之德,竟然助我,偏要他为女色所误,露出这样大的破绽!贫道岂有不笑纳之理?”

姜雪宁隐约听出点意思了:原来抓她,是为了对付谢居安。

那妙龄少女在万休子手底下哼哼唧唧地叫唤。

万休子对她却只像对件物品似的,虽玩弄,却无半分垂悯之意,看了只叫人毛骨悚然。

他甚至还笑了一声。

只道:“我天教乃是道教正统,当淡欲求。只是不沾祍席之事算不得修炼,得是男阳女阴调和,身与意分,身交融、意守中,不乱其性,方为‘得道’。我本当他有慧根,叫公仪寻了几个干净的,阴年阴月阴日,放他床上给他修炼。我是想着,‘孤阳不长’,女人那处终究是魂销窟,英雄冢。不早修炼,他日紧要时见着什么尤物妖精,下半身走不动,到底会误事。岂料,他倒不肯领情。”

话说到这里时,万休子的申请过已变得愉悦了几分。

尤其是在看向姜雪宁时,竟透出几分满意。

他这两年实在难得逢着这样得意的时刻,尤其是逮着谢危短处,只等着人自投罗网,整个人都放松不少:“哼,这些年来我也知道他不安分,在京城里已俨然不将我这个教首放在眼中了。只是他自来行事缜密,欲情爱恨不沾身,便对付死他几个亲信,他也是不眨眼不过问的冷血,实在寻不着什么破绽。可惜呀,当初他不理会,我没拿捏成他;如今,便成了他的死穴。这样厉害的人,终究没逃出个‘情’字,栽在女人身上。老天爷都偏帮我,要我登临大宝,主宰天下啊!”

姜雪宁听这糟老道污言秽语,脸色已差了几分。

再想起自己身陷囹圄,却不知要为谢危、燕临等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便更没办法笑出来了。

万休子却似故意一般,又问:“他被你捅上一刀也不还手,想必是得了你陪着修炼,很是得趣吧?”

“修炼”……

姜雪宁眼角微微抽了抽,只当没听到。

转而却道:“宫中有方士以汞炼丹,专奉天子,能使人回到少壮之时。教首若担心年岁不久,倒可一试的。”

“哈哈哈哈……”

万休子竟然仰头笑出声来,根本不为她此言所动。

“狗皇帝得了妖邪方士进献的丹丸,命不久矣!小女娃,你当我不知道汞有剧毒?道家修炼是养生之道,自然温补。你若想看我服食丹丸暴毙,怕是没这可能。”

姜雪宁:“……”

正儿八经搞养生的邪教头目,在这遍地都是磕汞丹的方士里,可真真一股清流。

她实在服了。

万休子瞅了一眼外头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只道:“没剩下两个时辰了,倘若度钧不来……”

他回眸看向姜雪宁。

姜雪宁心里暗骂一声,想了想谢居安为人,连白眼都懒得给这位教首翻,只道:“放心,谢居安肯定来,只不过肯定不是一个人来。我若是教首,这时候收拾收拾东西跑,还来得及。”

万休子瞳孔微微缩了缩,似乎在考量她这话。

半晌后,嘿然一笑,阴森森道:“本座也想看看。”

二人没有再说话了。

姜雪宁话虽如此说,可也不过是基于她前世对谢危的了解,以及今生与谢危的交集,心里并非真的有底。那人疯的时候是什么样,她实在见识过了。真做出单枪匹马、深入虎穴的事情,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那般便落入人圈套了。

非但救不了她,只怕还要使二人陷入一般的困境。

她心里祈祷着谢居安不要出现。

如是等到子时初,也不见人。

万休子的面色越来越差。

眼见着子时三刻的更声就要敲响,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道童伏首在门外禀报:“启禀教首,度钧先生在分舵外请见!忻州大军未有异动,沿途无人跟随,确系独自归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