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中有过明确的规定,凡入教者,从此与权贵划清界线,有家者离家,有产者交产,更不许与这样的女人有染!

也不知是谁先在下头叫了一声:“教规处置!”

紧接着便有人跟着大喊起来:“按教规处置!”

很快下面声音就汇聚到了一起:“三刀六洞,先来一刀处置了!”

姜雪宁头皮都麻了一下,只觉被鲁泰看着,犹如被毒蛇盯上,背脊窜上一股寒气。

所谓“三刀六洞”是江湖上的规矩。

一刀穿过身体的一个部分,却会留下两个窟窿,反是要退出教派的人,都要给自己三刀戳出六个窟窿,以表决心。

而天教的教规……

“我教规矩,凡是教众,不得与权贵牵连有染。度钧先生身在教众,为我教兄弟表率,却明知故犯!”鲁泰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寒厉,“若你不是教中人,当然好说。可你既然是,也还没有退教,就与这女人在一起。不能轻轻饶过吧?”

谢危盯着他没说话。

下头又有人开始喊“三刀六洞”。

姜雪宁面色微微煞白,心念电转,却偏偏什么也不能做。

万休子在高处冷眼旁观,倒是渐渐看出点意思来。

他其实只是想借鲁泰之手,制住谢居安,又不让自己搅进其中,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毕竟谢危虽在此处,可边关上他那表弟燕临,还手握十万大军,不可小觑。若能联合去打朝廷,便如当年与平南王一般合作,自然最好。便是要杀谢危,也得顾忌外面,不能让边关与朝廷联合。

不过倒没想到,鲁泰对谢危恨得这样深。

公仪丞没白养这条狗。

他考虑片刻,竟然笑起来,一副和善的神情,道:“度钧这些年来,于我教有十万分的功劳。况这女子与他也不过就是一道修炼,并且婚娶。民间伦理先不顾,于教规虽有冲撞,却也不那么厉害。依本座所见,度钧也不过是一时糊涂,迷了心窍。”

全场都安静下来。

万休子却看了姜雪宁一眼,才将目光落到谢危身上,似乎全是为他着想,道:“三刀六洞对有功之人,未免太过。不如这样吧,度钧,念在你是初犯教规,我教也并非不讲道理,便给你一个走回头路的机会。只要你与这女人撇清关系,此事便当没有发生过,从此功过相抵。”

教首发话,谁敢不听?

没人表示反对。

然而谢危却知道,万休子断断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撇清关系容易,难的是如何证明!

果然,紧接着他便抬手示意身边的道童,竟然将腰间一柄佩刀拔了,掷在下方的地上,然后指着那刀对谢危道:“无须三刀六洞,可太过敷衍,只怕大家未必心服,一刀还是要的。腿伤难治,身伤要命,便穿她一只手好了。倘若你不愿,这刀可就要落到你自己的身上!”

话到此处,已显出几分森然。

万休子固然是要向谢危发难,可姜雪宁这筹码握在手中,他总要进一步地试探,这筹码到底价值几何,有多重要。

毕竟为情爱单枪匹马到洛阳救人这件事,于他而言,始终有些不可思议。而且就这么跳进了自己的全套,又似乎有些简单得离谱,以至于使人不得不怀疑背后有阴谋诡计。

假如他与那女娃是装的呢?

又或许这一路就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使他觉得自己掌控了全局,好顺遂地踏入他设计的圈套。届时他以为用那女娃能威胁他,说不准谢危反将这女娃推出来挡刀,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回,他就是想要趁机看看清楚,这种情况下,谢危是选择给姜雪宁一刀,还是给自己一刀?

姜雪宁听见他这话,下意识看向谢危。

那刀就在谢危脚边。

他也朝着她看来。

这一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这样从心中升起了,姜雪宁抬步就要向他冲过去,急急喊道:“不要!”

然而边上的道童几乎立刻将她制住。

无论她多用力挣扎,都不能逃脱掌控。

无数双眼睛看着。

谢危弯身捡起了地上的短刀,刀身雪亮,轻易映照出了他一双平静深邃的眼,灼灼的火光则燃烧在到刀尖,透出一种格外的凶杀。

他的手是弹琴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如玉,犹如被上天精心雕琢打磨,又仿佛山间凉风吹拂时屹立的竿竿青竹,带着几分温润墨气。

姜雪宁想起的是最初。

见着他时,病恹恹一张脸,白衣抱琴,信手拂弦,便使人如见巍峨高山,如闻潺潺流水。连身陷险境,自己都走不动了,还硬要连那张琴一起带着。她至今都不会忘记,在她发怒砸了那张琴时,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

还不起。

这个人情她还不起!

恐惧升腾上来,将她整个人攫住了,姜雪宁试图阻止他,几乎带着哭腔求他:“不要,谢居安,不要!我还不起……”

她泪水已然滚落。

谢危看向她,微微显出几分苍白的面容上,却浮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

他攥紧了那柄刀。

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向她道:“还不了。那从今以后,换你欠我,好不好?”

姜雪宁说不上那一刹的感觉,仿佛痛彻了肺腑,又好像有什么拽着她跌坠,从此无法逃脱——

鲁泰已不耐烦的催促,指着一旁惯用来行刑示众的刑台:“教首难得开恩,选谁你想好了吗?我数三声——”

谢危搭下眼帘,只道:“不用数,我选好了。”

周遭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已右手攥刀,平静地在将自己左手放在了凹痕遍布的刑台上。刀尖抵着手背,刺破皮肤,血珠顿时冒出。他停了有片刻,似乎要彻底抛去什么,然后才紧抿着嘴唇,闭上眼,暗咬牙一用力,便将刀刃往下压去!

隐约似乎有“嗤”地一声,在人脑海中响起。

可实则无声。

这一刀锋锐地楔入,深深贯穿了他整只手掌!

第233章 不相负

所有人都没想到。

包括万休子在内。

没想到一个人在自己和别人之间, 可以如此迅速地做出抉择,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如此决绝地对自己下了手……

一刀下去,鲜血几乎立时顺着刀缝涌流出来。

刀尖抵在刑台。

下方那不知早已淌流过多少人鲜血的沟壑里,便蔓延出去一片赤红,在这高台四面火光的照耀下,触目惊心。

骤然袭来的痛楚, 让谢危两道眉蹙紧了, 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然而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压在刑台上的手指几乎用力地蜷缩, 连握住刀柄的那只手,手背上也陡然浮现出了几道青筋!

姜雪宁陡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颓然地跌坐。

道童们这时倒将她放开了。

她怔怔地望着那一滩血, 仿佛那赤红的颜色是流淌在她眼底一般, 让她觉出了一种刺痛, 一直投射到心底去。

万休子乍惊之后, 却是忽然自心底涌出了万般的惊喜,甚至没有忍住大笑起来:“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本座还当你谢居安连日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没料想原来是真的情真意切, 情根深种!连这只手你都舍得, 那便是连你执着多年的琴也不如她了,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痴情种子,哈哈哈,好!好啊!”

当年奉宸殿学琴,她与琴一道摔倒, 谢居安下意识救了琴,却由着她摔倒在地;

后来壁读堂辞别,她向他赠了张琴,谢居安伸手将她拉住,那张琴却跌坠损坏;

今日万休子催逼,要他在他与他之间选,谢居安一刀穿过了自己那只弹琴的手;

……

姜雪宁也不知怎么,看着谢居安立于刑台旁的身影,悲从中来,突地失声哭了出来,泪眼已是一片模糊。

鲁泰眼见得谢危下手不曾犹豫,也有那么瞬间,感觉到了几分悚然,只为这人的镇定与可怕。

然而这种悚然只是一时的。

他很快就想起了公仪丞之死的仇怨,目光在姜雪宁与谢危之间一阵逡巡,忽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目中精光四溢,大叫道:“还是教首英明!原以为度钧先生乃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与这朝廷官家妖女有染。如今让你在自己与这妖女中间选,你竟肯为这妖女舍了自己的手!这难道能说是你对这妖女毫无留恋?你分明是对这妖女情根深种,毫无真正的悔悟之心哪!这妖女何等贵重的身份,好端端的当初又怎会出现在我天教众人所在的庙中,且还接了我天教教众递去的吃食?公仪先生之死,通州一役无数兄弟,绝对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台下的教众们,闻得此言,也总算是从震骇中反应过来了。

谢危的举动固然令人震惊,可并不能挽回什么。

姜雪宁的身份既然已经爆出,天教中人贫苦百姓出身,又哪里会有半分的同情?

甚至有人大喊道:“让那妖女受刑!”

鲁泰自然大为振奋。

然而就在他走上前,待要再多做点什么、严加审问的时候,却有一名年轻的教众身上染血,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高台下聚集的人群,带着万般惊慌地大声叫喊:“打进来了!外面有军队打进来了!!!”

什么?!

这一刹那,整座高台下聚集的上千人几乎齐齐吃了一惊。

万休子更是头皮一炸,心里一个激灵,骇然从座中起身!

外头轰隆一声,仿佛是大门被人撞开。

紧接着便是惨叫疾呼。

刀兵相接之声几乎是从四面八方响起,前面有,后面也有,完完全全被包围了!

怎么会?

这里可是汝宁府,从哪里来的军队能打过来?

万休子根本想不明白。

要知道他时时刻刻提防着谢危,提防着朝廷。东面战起,汝宁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而边关大军驻扎忻州,若朝着这面行进而来,不说路途遥远,就是那行军的动静,也不可能瞒天过海,必然早早被他知道。自打决定要对谢危动手以来,他一直派人注意着忻州的消息,十万大军,一兵半卒都没动!

哪里来的军队?!

哪里来的援兵?!

脑袋里一团乱,万休子大叫道:“速速整顿抵挡!来人,先护我!”

两边道童立时拔剑将他护住。

紧接着他目光一错,瞥见旁边的谢危,几乎立刻灵光一闪,抬手指向他,恶狠狠地道:“是你,是你在算计我啊!快,万莫叫他跑了!抓他!抓他起来!”

然而这一场变故,对万休子来说是突如其来,对谢危来说,却是早有预料。

在听见外头乱起时,他已经咬牙忍痛,将穿在左掌的短刀抽了,紧握在手——

先前刺穿手掌的刀刃,瞬间成为了他新的武器!

在两名道童合身向他扑来时,谢危毫不犹豫转手一挡,刀刃顺着对方剑锋下落,电光石火间已削去了对方三根手指,自己另一只已然受伤仍旧血流不止的手,却向身后的刑台一拍,借力旋身,又避开了另一道袭来的剑锋!

但这一拍也加剧了伤处的痛楚。

他眉心紧蹙成一道竖痕,看向另一面跌坐的姜雪宁,却并没有出声提醒,只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一眼!

万休子遇险时第一反应先自保,所以叫台上的持剑道童都聚拢到自己身边;第二反应是让人去抓谢危,因为外头攻打来的势力绝对与谢危有关,先将他擒住或有回天之力,所以这时候,自己的安危其实全系在谢危身上,制住谢危这个真正的幕后之人,才有生机,于是那些个道童又都调转方向,提剑朝谢危冲去。

可这样一来,就没人看着姜雪宁了。

她仍跌坐在地,在看见他投来的那一眼时,却不需只言片语,便全然明白——

谢居安是让她趁乱逃,按着他与她先前的约定。

几乎所有人都在她前面。

她在他们背后。

姜雪宁牙关都在打颤,却近乎麻木地从地上爬起来,判断了一下方位,便跌跌撞撞朝着东面台阶而下。

她还记得他说的话。

正东往北走二十步,就有一座密室。

只藏在里面,等人来找便是。

整座分舵,已经完全乱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所有人都奋力地持着刀剑朝外面冲杀,手持利刃的谢居安则将万休子这几个人拖住,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座高台之上有一名弱质女流,趁乱往下走。

姜雪宁能听见怒斥,能听见惨叫,能听见惊慌,也能听见绝望……

可心里却空荡荡的。

仿佛有一阵狂风从她心里吹刮过去,把这些声音都刮走了,只余下那一句:“从今以后,换你欠我,好不好?”

明明是谢居安自己癫狂,以身犯险,拔刀换她,不是她逼的;

她知道先前在忻州,她没有走,留下来,只是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此刻他就在她身后拼杀,拖住那些人,为她换得一线生机;

……

可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她是想要摆脱的啊。

倘若谢居安不死,那是他命大;倘若他死了,不也正好吗?无论是谁亏欠谁,谁束缚谁,人一死便一了百了,不用再斤斤计较。

可为什么,她竟觉脚下一步比一步沉!

那是她救了两次的人啊。

他的命属于她,而不是阎王爷!

姜雪宁似乎终于被自己说服了,分明该头也不回离去的这一刻,她竟然停下脚步,朝着他看去。

谢居安肩上也多了一道剑伤。

衣袍上沾着的不知是自己的血多,还是对手的血多,那柄刀便像是长在手上一般,不曾松开半分,招架着那一寸长一寸强的利剑。冷不防一剑自侧面袭来,尽管他避得快,手臂上也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已然是左支右绌,颓势渐现。

这一瞬间,姜雪宁眼底一片潮热。

她轻轻地搭住了自己左手手腕。

那里绑着谢危给她的刀。

或恐是跟疯狂的人在一起,待久了,也会染上几分似乎本不属于自己的疯狂。

她抬眼,看向了万休子。

这位天教教首打心底里不相信世间有人愿因一个“情”字放弃一切,平日也许还会想想,真到危急之时却是下意识地直接忽略了也许原本最是紧要的姜雪宁,此刻他看着一片乱战的景象,早已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可道童们都在对付谢危。

姜雪宁朝着他走了过去。

她以为自己心底本该如浪潮翻涌,然而事实是,心里面只有一片平静,仿佛大雪过后的山岭,掩盖了一切的行迹,世界悄无声息。

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她想做什么。

甚至边上一名天教教众看见她向高台走去,都只是在提刀而去的间隙间朝她投来奇怪的一眼,而并没有加以阻拦。

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罢了。

这节骨眼上他们奇怪的甚至不是她朝着万休子走去,而是她面上竟然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