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书在外头听着,便也忍不住一笑,只是垂下头看见手中的信封时,面容又慢慢肃冷下来。

他步入了院中。

临院的窗扇开着,姜雪宁便坐在琴桌前,信手抚弄琴弦,谢危则立在她边上,静默地看着,听着。

一曲毕,她舒了口气,紧接着便喜上眉梢,回头道:“怎么样?这回可全部弹对了吧?那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我可就要休息了。”

谢危闻言扯了扯嘴角。

他薄凉的目光掠过她含着期待的眼,心里虽知道她这说是与自己打赌,说什么弹对了这首便算是她会了,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就能休息,其实就是讲条件,想偷懒。

只不过来日方长。

一日学不会便继续学一日,宁二这小傻子是一点也不懂。

他也不为难她,笑一声道:“那今日便练到这里吧。”

自打上回天教的事情后,宁二说到做到,倒是真的跟着他学琴。这几个月来,若逢着当日无战事,他不去商议筹谋,她不忙生意打理,便窝在房里,一个教琴,一个学琴。

只不过,宁二的嘴,骗人的鬼。

她天性并不喜静,待在屋里便惫懒,出得门去又活蹦乱跳。说是要学琴,往后好了弹给他听。学是真学了,长进也是真有长进,但不大能坐得住,待那儿半个时辰便浑身难受,要左蹦右跳,赖皮躲懒。

谢危向来是严师,若换作是当年奉宸殿伴读学琴时,早拎了戒尺抽她。

可如今……

她不练琴;他生气;她苦命练,他又心疼。

明明叫剑书备了两把戒尺,可直到现在两柄都还崭新崭新的,别说打断了,上头连划痕都没几条!

姜雪宁是不知谢危怎么想,只觉这人越来越好说话。

这段时间她倒不是不想练琴。

毕竟对谢居安做出承诺时,她是认真的;只是眼见战事发展,快打到京城,旧年那些事情便一件一件清晰地往脑海里浮。这般心不在焉地练琴只怕是事倍功半,不如等寻心思清净的时候再练,所以才跟他耍赖躲懒。

坐得久了,脖子酸疼。

她长舒一口气,没忍住转了转脑袋。

谢危立在她身后,见状便笑,伸手过去搭在她后颈,修长的手指使了力,一点一点替她捏起来:“就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架势,只怕学到七老八十也未必能有我七八分,这点时辰便累了……”

姜雪宁翻他个白眼。

不过回过头去时,一眼就看见了门外来的剑书,同时也看见了他的面色,脸上轻松的笑意便慢慢敛了,只问:“消息到了?”

剑书入内,奉上那封信。

他躬身道:“有定非公子襄助,刀琴已经带了人平安出城,今夜便到真定。”

姜雪宁将那封信接过,拆开来看,面无表情地坐了许久,才抬眸看向窗外的红叶,向谢危道:“一眨眼,又是秋来百花杀的时节了……”

*

周寅之少见地不想骑马,也不想乘轿,只是背着手,走在回府的路上。

方才朝中议事的一幕幕又从脑海划过。

分明今日刚被授以九门提督的之位,可与定国公萧远各自领兵卫戍京城,可以说距离位极人臣就那么一步之遥,可他竟没有半点高兴。

朝廷如今竟落到这般局面,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自从忻州归来,萧姝面上有光,沈琅也对他大为赞赏,本以为虽然对尤芳吟下了重手,算是得罪了姜雪宁,可这一桩做得也不算亏。

可谁能想到,还没高兴两日,天教便反了。

紧接着便是如今一片乱局。

去过忻州,也了解攻打鞑靼始末的他,自然不会跟京城里那些天真的权贵一般,以为谢燕二人真是勤王之师,是善类。

只不过谁也不敢明白地说出真相。

随着天教越打越近,京城所面临的危险也就越来越重,更别手天教恶名在外,城中许多勋贵之家都不大坐得住,有人暗中筹谋要先跑了避避风头,有人甚至在动投敌的念头。

沈琅岂能不管?

锦衣卫最近就暗中抓了不少想要逃出的人,统统关进监牢,更有甚者直接暗杀。

现在不提谢燕二人的“勤王之师”,尚且能稳住京城的局势;倘若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那京城简直要不攻自破了。

毕竟谁能相信——

这孤零零的一座城池,能抵挡住天教义军与谢燕二人的共同进攻?

在周寅之看来,如今的朝廷,便像是一枚悬在头发丝的上鸡蛋,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阵小风,便掉下去摔个粉碎稀烂!

通州屯兵,皇城禁卫。

加起来拢共也就那么一点人,这一战当真能撑得住吗?

再想起皇帝今日,竟单独留下那个油盐不进的张遮说话,似乎是有什么事情交代,可却不叫群臣旁听,实在不一般。

他渐觉烦躁,抬头已经到了府门口。

新修的府邸原本占地就极广,装饰雕梁画栋,自迎娶陈淑仪进门后,更添上了仆从上百,珊瑚玉树,金银珠翠,甚是豪奢。

只是此刻他都没有心情多看一眼。

于庭院中驻足片刻,周寅之想想陈淑仪那副端着的架势,心下厌恶,索性调转脚步便过了垂花门往西院去。

往日外头都有丫鬟候着。

可今日不知怎的,外头没人也就罢了,里面更没有半点声音。

这一时,周寅之有些奇怪。

但也没太在意。

然而就在他脚步就要跨过门时,却看见边上一盆往日照看得好好的金黄龙爪菊摔倒在地,心里顿时一凛,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快步走进门,入目所见,所有丫鬟竟都塞住了嘴绑了扔在墙下!

周寅之眼皮一跳,立时按住腰间的刀冲了进去。

他声音里藏了几分恐惧:“幺娘——”

屋内空空如也。

地上落着一件还未绣完的婴孩儿衣裳。

一封信静静搁在案头。

*

入了夜,走廊上挂起了灯笼。

屋内的烛火则因风吹进来,而带了几分摇晃。

姜雪宁端丽的面容,也因此闪烁不定。

一去京城数月的刀琴,终于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一个女人,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

面容清秀,眉目腼腆。

比起前些年姜雪宁第一次见她时,皮肤却是细白了不少,身上的布衣也换了绫罗绸缎,五官倒是柔和温善,此刻为她深静的目光打量,更露出了几分恐惧,不自觉地轻轻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腹部。

那里有一片隆起。

幺娘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

上一世,姜雪宁从未见过她;这一世,也不过是两面之缘。

倘不是因为周寅之,或恐她连她名字都记不住。

姜雪宁莫名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抓起她一簇垂落的秀发,思索着这个女人究竟能派上多大的用场,只慢慢道道:“不用紧张,我要杀的不是你。”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幺娘的面色几乎瞬间煞白。

她自然是记得姜雪宁的。

自家大人何以能发迹,她当年都一清二楚;后来大人去了一趟忻州,刚回来的那两日焦躁难安,总是后半夜都不能入睡;如今,这位姑娘回来了……

第237章 寒夜热粥

刀琴这趟去京城,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周寅之早不比以往未发迹时,如今府邸新修,又在锦衣卫要职,格外注重自身的安危,府里的护卫大多都是好手,且日夜巡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后院里一个大活人劫出来,着实要花费一番心思。末了还是那市井里摸爬滚打混上来的萧定非有主意, 找了往日天教专训练来刺杀朝廷命官女刺客, 扮作绣娘, 抬着一口装满衣裳的大箱子进去,又抬着一口装装了活人的大箱子出来,简直是偷天换日, 在周寅之眼皮子底下变戏法。

出城门又是一番折腾。

如此才把人给带到真定府来。

姜雪宁自然知道幺娘的恐惧, 可谁又还她那个活生生的芳吟呢?

纵然有怜悯都被仇恨压下。

她也不多说什么, 只收回手来, 吩咐道:“把人带下去,好好看着吧,到底也是有身子的人, 该小心些。”

刀琴便先将人带了下去。

幺娘似有千万的话想说, 可本就笨嘴笨舌,说不出口。

况且姜雪宁也不想听。

人走之后,她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眼见窗外星河漫天,弦月渐满, 竟觉心内有一股凄怆蔓延开来,浑无困意。

于是干脆起了身,往外走。

夜里巡逻的兵士都放轻了脚步,见着她便停下来唤一声“宁二姑娘”,她只点头示意,也不停留,径直向着谢危所居那最僻静的庭院去。

然而深夜的院落里,竟静悄悄的。

屋里虽点着灯,却空无一人。

只有小宝坐在屋外的走廊下,一看见她便笑,都不用她问,就开口道:“先生去了后厨。”

姜雪宁只觉纳罕,心道这大半夜的,谢居安还去后厨干什么?

她也不多问,折转身便去。

到得后厨外面,果见里面点着灯,有刀不轻不重恰恰好挨着砧板的声音细碎而密集地传来,听得出使刀的那人有着熟练的刀功,大约正在切菜。

姜雪宁走进去,看一眼便道:“你饿了么?”

厨台上搁着干净碗盘。

炉子上文火煨着热粥。

谢危长身立在灶台边,挽了袖子,垂眸将砧板上的山药且成丁,推至一旁堆上,才抬眸瞧她,淡道:“我不饿,但琢磨今晚你或许想吃点。”

后厨比不得书房,只点着两盏油灯,甚是昏暗。可这般不够明朗的光线,却正好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将淡淡的阴影描在他颈侧,像是蒙了一层真切的俗世烟火。

姜雪宁竟觉得心底泛出一股酸涩。

这个人总是什么都知道。

她曾以为,假如真与谢居安在一起了,他那样厉害,又并不是真正好相处的性子,内里又偏执又疯狂,该是燕临说的那般,很累,甚至不自在。

可这小半年下来……

小半时间学琴,大半时间赶路,从吃到用,从人到事,竟然没有发生过一次不愉快。谢居安总是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不该她操心的事,一件也不让她插手;该她料理的事情,他半桩都不多问。

学琴吧,有时恼她惫懒,一样拿戒尺抽她。

只是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着她手,抿抿唇,也就不大能狠心打下去。末了多半只能由着她去,甚至还得给她沏壶茶,端盘点心,让她歇着吃会儿再继续。

但也有招他狠了的时候。

这种时候,谢居安便很难轻饶她。有两回撩出火气来,大白天剥了她半边衣裳,摁她到墙边上,面贴着窗格,弄得她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一声声问她:还敢不敢?

她说不敢,他才放他;

倘若倔脾气上来不认错,那就是自讨苦吃,等琴练完,手未必酸,腿一定软。

只不过事后,往往轮到谢居安来哄她,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却偏只笑着说:让你下回还嘴硬。

姜雪宁真觉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但不管什么时候,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有时她同别人说话,偶然间一抬头,经常会触着他注视的目光。初时被她发现,这人还会有少许的不自在;只是久了,便光明正大,坦荡得很。

她也曾问:看不够么?

谢居安开始没回答她。

一直等到他们打下了济南府时,庆功宴上他被人多敬了两盏烧春,那夜不知从哪里揣了一把鸡头米,跌坐在她床边的脚踏上,一颗一颗剥给她吃。

她当他是喝醉了。

谢危说:我清醒得很。

那一刻屋里没有亮光,他一双眼眸像是浸过了水,然后凑过来亲吻她,像是怕碰碎了一场幻梦般小心翼翼,然后问她:你不会走,是不是?

姜雪宁沉默。

她实在不知道那一刻心底到底是什么在冲涌。

良久后才回答:不走。

姜雪宁没有去问他从何得知自己偶尔爱吃这些东西,但之后却很少会见着燕临了,偶尔碰见也总有其他人在场,寒暄两句便各自有事情要去忙。

而今天,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谢危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的确想找个人说话。

只是知道他都知道后,便都尽在不言中,似乎也用不着再说了。

姜雪宁在那火炉旁的小木凳上安静地坐下来,看谢危将那些切好的碎丁都放进快煮好的粥里,拿了勺在里面慢慢搅动,终于道:“我还没有真的杀过人。”

谢危搅好,又将砂锅的盖子盖上。

他也在火炉边上坐了下来,同她挨着,目光则落在烧红的炭火上,格外平静:“总有第一次。”

姜雪宁便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伏身下去,眨了眨眼,似乎想得多一些,没有说话了。

谢危就在边上陪着她。

等了有好些时候,外头都完全安静下来了,才将熬好的粥盛了一些进碗里,端给她。两人也不去多搬一张桌案来,只坐在火炉旁,在这微寒的霜夜里,吃了有半热碗,等着那烧红的炭火渐渐暗淡了,才一道从后厨出去。

谢危送她回屋,知她心情并不十分好,守着把人塞进被窝里,往她唇上亲了一下,道:“明早不练琴,你可以睡个懒觉。”

姜雪宁整个人都裹在被窝里,就一张脸露出来。

她笑:“你近来倒很正人君子。”

谢危抬眸,盯着她:“这大半夜你要想死个痛快,我现在就满足你。”

姜雪宁顿时缩了下脑袋,接着又吃吃笑一声,倒是真也不敢再招惹他了,乖乖把眼睛闭上。

谢危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走了。”

姜雪宁又睁开眼看他。

谢危的手搭在她额头,轻轻又在她垂落的眼睫上亲吻一下,才真的放开,从她屋里走了出去,离开时返身将门带上。

星月已稀。

凉风扑面。

他本是要回去,只是临到走廊转角,又停下来,向姜雪宁已经紧闭的门前看了片刻,才终于回到自己屋里。

刀琴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