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突地一笑,只对她道:“去吧。”

燕临似乎并不很喜欢谢危这般言语,根本不等姜雪宁有所回答,便重复了一遍:“宁宁,过来!”

姜雪宁如坠五里雾中。

她慢慢走了过去,抬眸注视着此刻的燕临,那种说不出究竟是陌生还是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地冒了出来。

可眼前的青年,却用一种无比认真甚至近乎贪婪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般,濡湿的黑眸里甚至沾染了一点泪意。

他竟将那传国玉玺放到了她手里!

姜雪宁在发抖,颤声问他:“你是谁?”

燕临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用一种极轻的声音哄她:“是我错了,我再也不要了,再也不拿了,都还给你,好不好?”

姜雪宁眼泪一下涌出。

一刹的痛竟至锥心!

她永远不会忘记,上一世沈玠驾崩前留了遗诏,将传国玉玺交到她手中,让她甄选合适的宗室子弟作为新任储君。或恐那个善良懦弱的人,只是想留给她一道保命符。却不曾想,到了她手里之后,反成了她的催命符。

那一日,他们来逼宫。

她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将这玉玺与懿旨一道放下……

如今,燕临却对着她说:还给她……

姜雪宁咬紧了牙关,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她一字一句泣血般问他:“你究竟是谁?”

他想帮她擦去眼泪,可抬手又缩了回去。

燕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在她面前,过了好久才说:“我也不知道……”

可到底是谁重要吗?

不重要。

他终于又想起自己的打算来,拉着她便走到大殿门前,抬手一指伫立不言的谢危与沈芷衣,对姜雪宁道:“来,现在都由你来选!我站在你这边!这天下你想要给谁,我们就给谁!皇后哪里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呢?真正的人上人,只有皇帝!倘若你谁也不愿选,那我便帮你,把他们都杀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5/2

第247章 换我教你

到底是庄周梦为蝶, 还是蝶梦为庄周?

刚开始的时候, 燕临尚能分清。

然而当梦境不断在深夜造访, 另一段记忆从头到尾不断地注入脑海, 他便渐渐开始分不清了。梦与真, 交汇在一起,终究使人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又或者,二者已融为一体。

但他唯一能清楚感知的,是现在,是此时、此刻!

他想她爱自己所爱,得自己所得,一切心愿都满足, 一切创痕都愈合……

被他拉到这恢弘大殿前方的姜雪宁,却只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传国玉玺就抱在她手上。

目之所及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倘若是前世,她或恐都要笑出声来,毕竟她想要的都没得到;可这一世,她明明不想要,别人却偏偏硬往她手里塞……

前世今生,突然交织出一股奇异的荒诞。

姜雪宁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然而那传国玉玺上精工雕琢的龙鳞去硌着她的掌心, 有些许疼痛缓缓地渗进来,一点也不假。

可是,怎么能呢?

怎么能由她来选呢?

姜雪宁记得,自己上一世选中了一个年仅十岁的宗室孩子, 才刚过继为储君,尚未扶立登基,便被他们杀死在了赴京的途中……

她怎么敢选?

那种恐惧伴随着这只交付到她手中的玉玺,一道泛了上来,她摇了摇头,像是怕惊醒了什么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双手持着那玉玺,想要递还给燕临。

她说:“不,我不敢……”

然而燕临没有伸手去接,只像是一个受刑的罪人般,用一种沉默到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她。

前方一声冷笑陡地传来,谢危一双浑无情绪的眼注视着他们二人,话却是对姜雪宁说的:“这不敢,那不敢,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

姜雪宁看向他。

谢危竟然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只是声音却一句比一句冷:“要么闭上眼睛,就当自己是随便选头猪;要么剖开你的心,好好看清楚自己想的究竟是什么!”

若说先前燕临之所言,只是让所有人震骇得失去了言语,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那么此时此刻的谢危的一番话,便将被震得七荤八素的那些人唤回了已存不多的神智。

“事关天下家国的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难道竟要这小小女子来决定?”

“你们都疯了不成?!”

“胡闹,简直胡闹……”

……

有几名年迈的大臣捶胸顿足,险些都要急得背过气去。

天教这边数千残兵群龙无首,死了万休子,都十分茫然。

但他们左看右看——

什么公主,什么世子,什么姜二姑娘,全他娘不认识!

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是哪个贪生怕死地先十分狗腿地喊了一句:“当然是选我们度钧先生!”

紧接着便是一片起哄。

吕显先才因为燕临扔过来那一剑而发麻的头皮,尚未完全恢复,这会儿听见这帮乌合之众墙头草的声音,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敢情没了万休子,还指望投靠谢危保命呢!

只不过这一帮草包起哄,还真引起了大殿前后左右一阵连着一阵的骚动。

忻州军之中也未必是人人都服燕临的,各有各的想法,只是他们打量谢危,似乎半点没有反对燕临的意思,一时也不好做些什么。

听从燕临号令的那一批,自然按兵不动。

沈芷衣身后那人数众多的黑甲军也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形,只不过他们又与别人不同,本是先皇为保皇室而筹建,自然不可能容许传国玉玺旁落。

所以这一刻,无数人竟然拔剑而出!

剑锋所向,尽指怀抱玉玺的姜雪宁!

他们只等着沈芷衣一声令下,便冲杀出去,无论如何先取姜雪宁性命,再夺回她手中的玉玺。

然而等来的,竟不是动手。

沈芷衣甚至比谢危还要平静:“放下兵刃。”

她身后几名将领惊呆了:“殿下?!”

沈芷衣面色一寒,声音终于冷了几分:“我说放下兵刃!”

“……”

黑甲军众人,这一时是茫然的。

然而沈芷衣态度强硬,纵使他们摸不着头脑,纳闷半晌后,终于还是带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将举起的兵刃收起,退回了后方。

沈芷衣没有看谢危,也没有看燕临,只是凝望着姜雪宁,慢慢勾起了唇角,浮出来的这抹浅笑,柔和了她所有的轮廓,便连眼角那一道疤看着都显得溢满了光彩。

倘若世间,只有一人能让她全身心地信任——

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是姜雪宁。

她轻轻对她道:“宁宁,你选谁,就是谁,我也永远,站在你这边。”

哪怕她可能会选谢危。

可只要她乐意,沈芷衣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当皇帝,也不是真的就能为所欲为了。

这一瞬间,理智尚存的满朝文武,简直被炸得找不着北,只觉天都被捅出来了一个窟窿!

一个谢危不够,加上个燕临!

现在好,连长公主殿下都跟着疯了!

终于有人眼睛一翻脑袋一歪,一头昏倒过去,引得周遭一片混乱。

角落里的萧定非、方妙等人几乎用一种佩服和羡慕的眼神看着姜雪宁,隐隐然还带了几分热切,仿佛期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然而吕显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他的目光在谢危、姜雪宁、沈芷衣三者之间逡巡,只片刻便突然想要骂人。

好啊,敢情是在这里等着!

他就说谢居安怎么疯到这境地,偏要一副与沈芷衣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架势!

燕临方才所为显然不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没有任何制止,便证明此举正中他下怀!

谢居安等的便是此时此刻,要的就是将人逼进两难!

若要在他与沈芷衣之间求个两全,留给姜雪宁的选择,哪里还剩下几个?

吕显简直怀疑自己都能看出结果了。

只不过心仍旧在这一刻悬了起来——

谢居安当真能赢,能得偿所愿?

姜雪宁真的没有明白,怎么一切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究竟是自己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捧着这传国玉玺,她头回觉得自己像是背了座金山的乞丐,非但不高兴,反而觉得自己快要被压死了,一点也喘不过气来。

明明自己什么也不是。

可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目光,一个眼神。

她先看向了沈芷衣,又看向了谢危,与这两人相关的回忆纷至沓来。

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帝师;

一个是仁善心肠,一个疯魔偏执;

一个身为女子,一个当了反贼;

一个视她为知己,一个是她的先生;

一个远赴鞑靼和过亲,几经沉浮回到宫廷,一个身世离奇幼年逢难,忍辱负重复仇洗雪;

一个身上有着另一个人仇人的血脉,一个先才当着另一个的面杀了她的血亲;

……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掠过后,唯一留在脑海的,既不是沈芷衣,也不是谢居安。而是不久前,那个下雨的傍晚,张遮含着极淡的微笑注视着她,那样笃定地对她说:“娘娘,你可以。”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可却很难分清,到底是才过去一刻,还是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久久立在大殿门前的姜雪宁,终于动了。

她看了一眼谢危,眸底千回百转,然而只是向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奇异的微笑,便转身走向了沈芷衣!

燕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殿前更突起哗然。

谢危垂在身侧的手掌忽然用力地握紧了。

连沈芷衣都只能怔忡地看着她。

姜雪宁在她身前停步,想起自己与沈芷衣这一世的初遇,是她提笔在她耿耿于怀的那道疤上画了一抹樱粉,从此她对她好,她也对她好。

天底下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她只含着一点柔和的笑意道:“其实,迎殿下从鞑靼回来,并不是我最高兴的一件事。我最高兴的是看见,殿下再也没有刻意遮掩过面上的伤痕,您终于接纳了自己。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您扶立新皇也好,拥兵自立也罢,在姜雪宁的心里,您永远是那个一无所有爱世人,留给我一抔故土之约的公主殿下。”

沈芷衣突然泪下。

姜雪宁却抬了她的手,将那沉甸甸的传国玉玺,放进了她的掌心。

她说:“我想要相信您。”

在她话音落地之时,立于她身后的谢危身形却晃了一晃,紧握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他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指握碎!

一无所有爱世人!

他不是没有料到姜雪宁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那“爱世人”三个字却像极了三枚极长的铁定,楔入他心脏,又如忽然翻涌而起的浪潮一般,将他所有强撑着绷起来的镇定和偏执都击垮!

喉咙里隐约有一股腥甜的血气上涌,谢居安从未这样疲惫过,他不愿再听半句,径直转身,拂袖而去。

乌金西坠,衣袍猎猎。

然而他才行到那长长的台阶前,那道熟悉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谢居安!”

谢危到底停了步。

片刻后,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掌,从他身后伸来,握住了他的手掌。

姜雪宁凝望着他:“来时我便说,我有话想对你讲。”

谢危怎会不知?

那天她见过了张遮,第二天一早,便说有话想要对他讲。

剑书偷偷来禀告了他。

可是……

他转眸望着她,突起的喉结上下一阵涌动,只道:“我也说过,我一点也不想听。”

在马车上,她便几次三番想要开口。

可谢危总是叫她闭嘴。

那时姜雪宁以为,大约是将到京城,决战在即,这个人或许需要静心定神,所以开口不成之后,便没有再打扰,只想着过两日再说也不迟。

然而此刻看着此人模样,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个人活得该有多苦呀。

她险些哽咽,却没有放开他,只是伸手去拿他右手一直紧紧扣着没有松开的那柄刀,便像是当初在山洞里他哄自己时一样,轻声道:“把刀放下吧。我就在这里,我不会走。”

谢危满心都是深重的戾气。

他本不愿松开。

可又怕那柄刀伤了姜雪宁的手,所以到底还是慢慢放开了。

她将刀扔到了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