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说话那人后知后觉,忐忑起来。

没料想,下一刻,萧定非就把腿架起来n瑟上了,没心没肺吊儿郎当样:“不然呢?叫什么张二狗李二蛋?你不寒碜吗!叫什么不重要,能不能骗吃骗喝才是关键哪!我这名字,翠红楼的姑娘叫起来可好听。”

先前还紧张的众人陡地哄笑出声。

话题一下就变成了翠红楼哪个姑娘更好。

萧定非一通赌到天将暮才打算回去,好好儿琢磨琢磨大美人儿和姓谢的过几日成婚,自己送点什么。只不过,前脚还没跨出赌坊呢,后脚就听见对面茶楼小二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带了几分兴奋地同里面道:“刚刚朝里传的消息,那位姜二姑娘要入主坤宁宫了!”

“噗!”

萧定非一口茶喷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皇帝的人选不都还没着落吗!

第249章 内阁

近晚朔风夹雪,外头的天色将暗而未暗,隐隐如涂了一层晦涩的玫瑰色般,抵在朱红的宫墙和金黄的琉璃瓦上,倒是为这座前不久才为血腥所浸染的宫廷掩去了几分深沉的厚重,在渐次点亮的宫灯昏昏的光晕里,添上了少许平和的静谧。

内阁值房里烧着上好的银炭。

来报信的小太监吓得哆嗦,不敢抬头。

诸位朝臣早已才吵了个不可开交。

谢危都跟没听见没看见似的,只坐在窗内,端了一盏茶,凝望着自那深寂高空飞撒下来的白雪,不着边际地想:沈芷衣这是成心跟他过不去,眼看着他与宁二婚期将近,上赶着给他添堵。

“胡闹,简直胡闹,坤宁宫是什么地方?且不说那姜雪宁一介外姓,如今皇帝的人选都还没着落呢,郑皇后才从里面搬出来,她转天就搬进去,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可这不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吗……”

“甭管谁的意思,现在天下无主,咱们也没说因为没皇帝就把议事的地方挪到乾清宫去啊,还不是空着?如今不过是请她替皇族料理些琐碎,内务府地方还不够宽敞吗?原以为她识时务,昨个儿才说婉拒了长公主好意,怎么今天就改了主意?”

“咳咳,姚大人慎言……”

“入主坤宁宫,她是想当皇后不成?!”

……

原本这些天都风平浪静,可前几天倒好,也不知怎么就来了想法,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忽然说要把坤宁宫给姜雪宁。

一个外姓,又不是嫁给皇族,怎能入主坤宁?

群臣自然无不反对。

那姜雪宁倒也识相,头天便婉拒了公主好意。可没料想,这还没过几天,她突然又改主意了,今天闷声不响就着人收拾东西搬了进去。非但如此,连挨得近一些的奉宸殿、仰止斋等处也命人清理打扫出来,简直让人不明白她与沈芷衣合起伙儿来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

吵着吵着,话也越说越过。

也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颇为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挤眉弄眼地示意众人注意着点――

谢居安虽一语不发,可人就在边上坐着呢。

现如今天底下谁不知道他与姜雪宁的关系?

过几天便要成婚。

他们当着谢危的面竟然敢编排姜雪宁,表达不满,是嫌命太长吗?

果然,众人陆续注意到之后,争执的声音很快就小了下来。

谢危轻轻搁下了茶盏。

几名辅臣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悬了起来。

今时不比往日了。

早在几年前,谁人见着谢居安不赞一句“古圣贤人”“如沐春风”?那真是一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的好脾气,好修养,好品性。

可这阵子……

诸位朝臣才像是重新把这个人认识了一遍似的,几乎不敢相信一个人前后的变化怎会如此巨大。

以往若是议事,谢危总是唇边含笑,偶尔一句话便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居中调停,有理有据,三言两语便能缓和原本紧绷的气氛,让众人相谈甚欢。

便是他想说服人,都让人浑身舒坦。

可如今,人虽然依旧是坐在这里议事,可作风已与往日大相径庭。不管旁人是吵架还是争论,他都懒得抬起眼皮看一眼,甚至就连上回内阁里抄起砚台瓶盏打起来,他也没有多搭理,只是拿着手里一卷佛经就走了出去,似乎是嫌他们太吵闹。

若是战战兢兢拟定了国策民计,递到他面前,请他阅看,或问他有何高见。

谢危多半是淡淡一句:随便。

天下兴亡,匹夫生死,他是真的一点也不关切,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连样子都不愿意装上一装。

只不过,在这里头,“姜雪宁”三个字是绝对的例外。

众人可还记得,三日前,乐阳长公主心血来潮,说想要在大乾广开女学,便如当年她在奉宸殿上学一般,推行至天下,使得女子与男子一般都能进学堂读书。

自古男女有别,男尊女卑。

当年沈芷衣能在奉宸殿进学,乃是因为她是公主,身份高贵,格外不同罢了,也是因为她来年就要去和亲,当时沈琅为了哄这个妹妹高兴,使她听话。

即便是当时都在朝野引起了一阵非议。

如今内阁这帮老臣,怎么可能同意?

当时姚太傅就皱着眉开口:“三纲五常,夫为妻纲,今本乱世,阴阳之位若再颠倒,天下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女子顶多读些女则,懂得孝悌之义,精熟内务!,能搭理后院的事情便足够了,圣贤书岂是她们能读得?”

众人刚想附和。

岂料边上一道平平的声音传来,竟道:“为何不能读?”

众人方听这声音,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内阁票拟或是票选,他都不参与。所以当他们循声望去,看见谢危放下了手中道经,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们时,众人头上的冷汗几乎一瞬间就下来了。

姚太傅的官位虽与谢危相当,可两个月前的事情一出,谁还不知道谢危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

他也有几分紧张。

可事涉伦理纲常,他心里对开女学一事实不能认同,便正了脸色,冷声道:“圣贤有言,女子与小人难养。定天下计本该有男子来,阴阳颠则乾坤倒,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万万不能坏!倘若要开女学,姑娘家难免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众人听得心惊。

姚太傅面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因为谢居安这话几乎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自己读的书他不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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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危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何等过分的话,淡淡补道:“人生世间本来一样,你乐意跪着没人拦你,可旁人若想站着,你却死活拦着,你又算什么东西?”

姚太傅气歪了鼻子。

朝臣们更是差点没吓死。

然而谢危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将方才放下的道经捡了起来继续读,只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近来京中棺价渐贱,姚太傅年事已高,趁这时机不妨早些给自己买一副备着。”

这不是明着咒人死吗!

连日来谢危对什么都是“随便”二字,天底下的事都漠不关心,几乎已经要让朝臣们忘了当日太极殿上,这人三言两语间做下过何等血腥可怖的事。

此刻一听,全想了起来。

顿时个个脸色煞白,哪里还有人敢说什么“开女学不对”之类的话,连先前还与谢危驳斥的姚太傅,额头上都渗了冷汗,在接!接下来半日的议事中,愣是没敢再说一句话。

直到中午,谢危走了,众人才如释重负。

姚太傅却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开罪了谢危。

末了还是吏部陈尚书将他一言点醒:“太傅着相了,您想想当年长公主殿下在奉宸殿进学,谁去当的先生,那些个女学生里又都有谁?”

当年奉宸殿进学,去当先生的可不就是谢危?

那会儿他在士林之中声誉正高,甚至被人称为“大儒”。

而那些学生当里……

其中一位,可不就是姜伯游家的二姑娘、那位在太极殿前叫满朝文武瞠目结舌的姜雪宁?

开女学这件事,更成了内阁禁忌。

别看其他朝政上的事情,群臣那是撸起袖子来就吵,可这一桩却是无一例外保持了缄默,就这么离奇地任由政令昭告天下,待得翻过年便要在京中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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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刚才……

沈芷衣将坤宁宫给姜雪宁、姜雪宁也真有胆子入主的这件事,对内阁这些辅臣来说,着实是很难接受。

所以方才吵闹中无意提及,言语间已是有些冒犯了。

先前还吵嚷得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的内阁,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落在谢危身上。

谢危却只是看着茶盏中那轻轻晃动的茶水,还有沉浮于其中摇曳的芽叶,想起了前段时间,初雪的那个早晨。

姜雪宁抱着他说:喜欢一个人,是想要对方高兴,自己也高兴,而不是相互的折磨。谢居安,倘或你心里有什么不快,都要告诉我。我笨,你不说我不知道。对我好,也要叫我知道。不然有什么事,都一个人闷在心里,另一个人没心没肺,你呀就越看越生气,常跟自己过不去。

他还是不懂。多年来,他的心里都埋藏着秘密,从身世,到天教,到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计谋。倘若心里藏不住事儿,迟早会害了自己。

所以他习惯做,不习惯说。

谢危问:我常让你不开心吗?

姜雪宁面上便出现了一种很难言说的神情,似!垂悯,似难过,又好像带着一种温温的包容,然后凑上来,亲吻他眼角。

她说:我只是想你放过自己。

她唇瓣是润湿的,落在他眼角,便如一般倾覆而来、沾着些许清润露水的花瓣。

谢危搂她在怀里。

姜雪宁曾说,他不会喜欢人。

姜雪宁又说,有什么不快要告诉她。

姜雪宁还说,想他放过自己。

可卸下防御对着旁人剖白自己,对谢居安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

只是这些天来,宁二注视他时,那仿若蒙了一层薄雾似的眼神,总是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觉得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像是浸泡在烈酒里一般,灼然地滚烫,甚至带着一种饱胀的滞痛。

谢危突地起了身,抬步便往外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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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值房外挂了许多伞。

他拿起一柄来,便伸手将其撑开。

内阁中几位辅臣都不由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喊了一声:“谢少师――”

谢危头也不回,只道:“有外姓因公事入主坤宁宫,不正好么?”

说完已执了伞,径直步入纷纷扬扬的暮雪,向坤宁宫方向去。

不一会儿便远了。

内阁中众臣乍听此言,皆是一怔,不由面面相觑。

坤宁宫有主,这算好事?

然而刚要开口表示疑惑时,脑海里灵光一闪,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他们觉着乾清宫空着,坤宁宫就该也空着。可如今坤宁宫被长公主挪给了姜雪宁,这不正说明沈芷衣完全没有要扶立新帝的想法吗?

不然将来立了新帝,新帝大婚,叫人搬进搬出,那多麻烦,多尴尬?

他们已算知道没有皇帝的好处了。

明里不说,暗里却都十分一致地不希望再搞个皇帝出来。

姜雪宁入主坤宁,几乎立时削弱了坤宁宫作为皇宫寝宫的特殊,连带着把整个皇宫的特殊性都给削了下去,可不是好事一件么?

倒真是他们没想透啊。

只不过,谢居安也觉着这是好事一件吗?

第250章 不吃醋

坤宁宫内外,到处是忙进忙出的宫人。

郑保指点着他们重新布置宫室。

不用的搬出去,有用的搬进来。

姜雪宁倒用不着自己动手,交代完了一些事之后,就同进宫来走动的方妙一道,坐在偏殿里,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烤火,顺道聊聊近日京中的趣事儿。

殿里头暖烘烘的。

方妙第一百次忍不住地赞叹起来:“当初头回见着你,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势’在身的大运之人,果然没叫我料错吧?你看看着座宫殿,往日那可是天子女子巴不得就来了的地方,如今长公主殿下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给了你,甭管当不当皇后,这也是坤宁之主啊。”

沈琅虽然驾崩了,可皇族并未瓦解,朝臣也没有瓦解皇族的意思,所以沈玠还是临淄王,方妙也还是临淄王妃。

只不过谁也不提“报仇”的事儿。

二十余年前“三百义童”的惨案,是非曲直如何,各在人心,何况还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有本事向谢危寻仇。沈芷衣手握重兵都没提这事儿,其余人等有点眼色也该看出局势来了。

方妙自然也不瞎掺和。

她虽嫁了人,可眉眼间的神态却与旧日仰止斋伴读时没什么变化,甚至端庄的衣裙边角不显眼处,还偷摸摸挂了一小串铜钱,时不时便悄悄摸上一把。

眼睛看着人是也还透着点神叨叨的打量。

只是看着看着,又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太可惜了……”

姜雪宁闻言,不由得向天翻个白眼:又来了,又要来了,这些天她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

果然,紧接着,方妙就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扼腕道:“真的太可惜了!其实这座坤宁宫算什么啊,你可是差一点就把整座皇宫握在手里的女人啊!大好机会放到眼前,天下唾手可得,只要你当时点个头,这天下说不准就换了女主!”

姜雪宁没接话。

方妙眼底便多了一分惋惜:“到那时,说不准我能跟那个圆机和尚一样,骗吃骗喝,蹭着你混个国师来当当,岂不美哉?”

姜雪宁掰了一瓣橘子塞进口中,笑起来道:“天刚好要黑了,挺适合你现在做梦。”

她穿着一身浅青的衣裙。

抬起手来时,那上好的绸缎顺着她柔滑的肌肤层叠地落下,便露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腕,上!上头松松挂着一串通透澄澈的蜜蜡黄手串,轻轻一晃便折射出柔和的光彩。

说是“蜜蜡黄”,可其实不是蜜蜡,而是和田黄玉之中比羊脂玉还要名贵的玉种。瞧着与蜜蜡黄玉相似,可价钱是差出去天远,除了少量为民间巨富所有,仅有的那些也进献了皇室。

方妙还记得,以前沈玠拿回来过一块儿。

她当时瞧着欢喜,琢磨着是打块小玉佩戴在身上,还是做成抹额挂在头上,末了拿不定主意,也舍不得瞎动,便干脆锁在了匣子里。

可如今看姜雪宁,就这么漂亮圆润的一串挂在手腕上,十二颗珠子打磨地光滑细腻,婉约柔丽,乍一眼看上去只怕要以为是蜜蜡。

毕竟哪家有钱也不是这样糟践的。

拿着一方整的黄玉,做成一枚印章或是玉佩还好些,若要切碎了打磨成珠,不知要浪费多少好玉料,简直是暴殄天物。更不用说,玉色如此均匀,质地又都如此上乘,天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凑足!

方妙是前几天见她戴上这手钏的,第一眼看时也没在意,后来对着光偶然瞥见,才发现这玩意儿竟是和田黄玉,差点没惊得把心给吓出喉咙。

于是带了几分艳羡地说,这一串可真好看。

姜雪宁当时在做别的事,只漫不经心、不甚在意地回说:“上个月谢居安随手给的,也不大好看,妆奁上搁着吃了大半月的灰,前两日把原来那紫玉手镯磕了,才勉强捡来戴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