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端午,吃力说:

“美丽姐姐啊,

不要同情我,

也别帮助我。

我已准备好:

有金就有蛇,

有花就有刺,

有甜就有苦,

有生就有死!”

端午眼冒怒火,低声:“你犯了什么错,小小年纪就准备死?我杀人,也骗人,可我觉得,活着总比死好。你只会说漂亮话。既然准备死,躲这里做什么?”

小松鼠闭上了眼。他从牙关里蹦出几个字眼:“……哥哥……哥哥……”

端午面前,迷雾顿起:怎么办?引发对岸骚动的就是小松鼠?他不是一个流浪的小诗人吗?喧哗复归于平静,没有多少时间来决定了……她捧起苇丛边几块沾上血迹的石子,推入水中。快速起身,顺着河岸线向前方跑去。跑了好一会儿,她下水,以手杖拨弄河面。

对岸人已发现她,尉迟大喊:“端午?”

她大声答:“方才有条大鱼……”脚跟打滑,她倒在水中。

尉迟不要人背,以超乎想象迅捷,拽行到河滩。

端午露水,一手拿杖,一手抓快石头:“玉!城主,我找到了一块玉!”

尉迟笑而摇头:“那不是玉。快上来!”

端午心思百转,露齿一笑。几个人顺着河岸下去,好像也要找“大鱼”。

端午被带到一间烧火木屋,尉迟给她喝了点鱼汤。她问:“危险过去了吗?”

“嗯。过去这些河滩,常有野猪,野狼出没。也许是在山中太饿,才会下山的。他们一时惊乱,不足挂齿。”尉迟语气稳妥。

端午寻思,要不要告诉他小松鼠的事?如果……他不能饶恕小松鼠呢?小松鼠……究竟做了什么?她飞快坚持了方才决断:即便是小松鼠有滔天大罪,她不愿成为揭发他的人。

她不想让尉迟看出来,也亏心于面对这蔼然微笑,她只能装瞌睡。

尉迟似不忍心唤醒她。端午真要睡着了,他才来拍她:“回去了?”

连上车,她都是疲倦样子。牛车停在尉迟府前,她才彻底睁眼。

天还漆黑,月影朦胧。

尉迟不急于下车,凝视她,认真说:“端午,我会让你留在这里。"

她脸上发烧,那不是少女怀春,而是出于愧疚。

从金刚顶阴影下,闪出来一位牵马的年轻人。

此人面如冰玉,语气更冷:“那可不是你说了算,无意哥哥。”

尉迟沉默片刻,懒懒笑道:“是子京?看来,你的酒量见长,功夫也见长了。”

端午伸头。天哪,燕子京……他没有醉……?难道,他一路跟着他们?

燕子京冷笑:“我酒量没长,只戴了个解酒用的戒指而已。我听说,采珠司有人不断打听你,所以借这丫头来试探。果然,公子无意,处处有心。你让老头送上珍珠的时候,我就知你想跟我玩。伸手就摔断项链的人,哪能被你差遣去蒙古王廷?”

尉迟保持笑容:“子京,你实在聪明。我是和采珠司有渊源。然我这种白手起家的人,总爱对发迹历史讳莫如深。我刚才确定端午是故人之女。本想等你休息好后,才找你商量。”

“我已休息了个够。你拒绝帮我,我不能强求。我比你们早回到城里。仆人们已尽数在城门等候。这女孩是我的货。我现在不乐意卖她,也不会把她送你,因为你终究骗了我。”

尉迟叹息:“子京,你太多心了。你来我府上,先说要通关文书。可你身边难道没藏着大元知枢密院事 燕帖木尔亲笔盖印的过关信?当然,我并不责怪你。”

“无商不奸。是你教我的。”燕子京道。

“毋宁说‘兵不厌诈’。我也教过你。”尉迟说。

端午全然清醒,咬住嘴唇。燕子京不可理喻,而尉迟本不可能单纯。

跟着燕子京走,会痛苦。留在尉迟家,也没那么容易。

尉迟缓缓到燕子京身边,扬出赶车柳条,好像要抽头顶金铃,又猛然收手。

他问:“这个人,你当真不能留给我?”

“不能!先前,我已令使者绕开和田,快马加鞭,把我的礼单上呈给诺敏王府。如果你执意留下她,我不知是否会激怒谁。”燕子京斩钉截铁。

尉迟收住笑。他手里柳条蓄势待发。

燕子京直视他,忽而话锋一转:“无意哥哥,我和你如此争执,太伤和气。不如问问端午,她想去,还是留?端午,我忘了,你包袱还在那辆驴车上。先拿了包袱,再决定。”

带棚驴车,藏在大门边。燕家仆役闻声,将车赶到端午面前。

端午疑惑,那几件破玩意,还能成我包袱?她走到车前,掀开帘子。

她瞳仁变大,手一顿,眨眨眼。

尉迟把脸转向她,她脑子一片白茫茫。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接着,她对尉迟躬身:“多谢城主。我还是打算跟爷上路,包袱嘛,还是放车上好了。”

尉迟似感意外。他望了一眼燕子京,没说话。

燕子京好像对端午决断那么快,也有点意外。他望了望天,东方既白。

尉迟凝望端午良久,语调恢复了平静:“后会有期。”

端午深深鞠躬。她相信,尉迟说后会有期,一定有期。

尉迟从怀里掏出本东西:“子京,通关文书,我预先备好。这路上,最好不要显露你和大元高官关系,免得遭忌。还有,你别走小路,一定走官道。当心昆仑山匪帮……千万千万。”

燕子京拱手,骑马先行。端午上驴车,挥手告别。尉迟负手而挺身,端立门庭。

过一会儿,端午再从帘缝回望。那门庭已空无一人,只余萧瑟。

驴车里起了呻吟,端午低头,捆绑手脚的小家伙,终于醒来了。

她替那孩子拿掉塞口布条。小松鼠迷迷糊糊道:“哥哥……?姐姐,你!?”

端午笑得难看。心想:不是我这傻瓜,还能是谁?

第六回:浮光魔影 ...

端午决定跟着燕子京走,确实是因为看见小松鼠。但是,并不是因为小松鼠被人贩子抓住,她才会受了燕子京要挟。有了腊腊的教训,端午对其他孩子多了份警惕。与其说她想要把小松鼠从燕子京牢笼里救出来,不如说她先想弄明白小松鼠为何要出现在白玉河边。

昨晚,她在尉迟无意身边经历了太多。回府路上,似在沉睡的端午,忍不住困惑。感受了惊愕,痛苦,欢乐,恐惧之后,她眼中的尉迟,已不是初见时的他。凭借十几年阅历,她不足以让自己信服。安逸的生活,温雅的男子,白玉国的辉煌,都唾手可得。世上有那么容易的幸福吗?苦尽甘来,只需一通奇遇?无疑,自己是能识别宝物的。但以尉迟之慧,遇到她之前,可能只寄希望于远在南海湾的小奴?紧锁铁门之后的女子们,也是白玉王国的助手?

采珠司人情淡薄,端午习惯了不添麻烦,尽量能胜任愉快。让她捧痰盂,她会喜爱痰盂。让她赶苍蝇,她就喜爱蝇拍。让她打算盘,她做梦都梦到算盘,更不要说后来在交易屋成日与珍珠打交道。虽离廉州万里,但习惯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中改变。以府门口尉迟对燕子京的形状,她若选择留下,尉迟就不得不和老相识燕子京翻脸。翻脸也罢了,以燕子京之人脉,尉迟还会因她而得罪诺敏王府,大都城贵人。无论如何,这不是端午所要的。

她跟着燕子京行路,是为了见机行事,也是为了不欠尉迟。

端午想到这,长出口气,不再觉得自己傻。

小松鼠脸色灰白,端午跪下来,拍拍他肩:“喂,要挺住!你总不想让人家说诗人的儿子骨头软吧?”

小松鼠“嗯”了几声。端午听着不紧不慢的驼铃声,心情一阵紧,她掀开车帘,焦躁喊道:“要死人了!水呢?”

燕子京飞步而来。端午如今才知道,他有几分武艺,难怪尉迟说他“功夫长进”。他能跟踪尉迟到玉河而不被发现,又能趁乱从尉迟眼皮下带走小松鼠,几乎堪称高手。

他脸上并无“要挟成功”的得意,那双眼也不再是半合办开的“瘟神样”。

他轻捷跃上棚车,手指轻拨端午。端午往后一撞,肩部都被震麻。

燕子京一把将小松鼠裹手帕扯开。那孩子痛楚呻吟。端午皱眉。

晨曦下,小松鼠手掌伤口,更为可怖。

燕子京掌覆小松鼠腕骨:“你半夜三更在沙漠死者的坟场出现,我就觉有鬼。说!是谁叫你去独闯禁地?那声名显赫的城主,向来爱用机关。你这手被‘噬骨钉’穿透,十有八九废了!你不说实话,我不会救你。反正奴隶手残,也卖不掉。”

小松鼠痛得发抖,咬住缕红发答:

“万年前便有玉河,一切归于造物。人人自命为主子,我却不知何为禁地。”

燕子京摊开他血肉模糊手掌,他惨叫一声,端午呼吸急促。

“说!你一直喃喃哥哥。谁是你的哥哥?”

小松鼠抽搐着,像落在干涸沙漠的鱼儿。他吃力道:

“爹娘之爱有十停,九停都赐给了我。还有一停,他们带去天国。我没手足兄弟……”

燕子京还要发力。端午忽纠住他袖子,斥道:“别再折磨他!他死,我保证你会损失俩个人。”

燕子京冷瞥她:“别装成善心泛滥。你肯离开,不光是为了他的命。垂死之人最会装可怜,我不止见过他一个!”

他从背囊里取出块糕:“你让他坐起来!把这个喂他。”

端午想:燕子京不会轻易让小松鼠死。所以她让孩子靠着她腿,把膏掰碎,急凑到他嘴边。

小松鼠蓦然清醒,他别过头,不肯吃食,道:

“ 商人真是坏中之坏,

没有人比他们更黑心。

我宁可像秃鹫满足于一块骨头,

也不让坏人的食物把灵魂污染。”

用不着燕子京动手,端午也想捶傻孩子一拳头。他要是在采珠司里,早被人喂狗了。

燕子京注视小松鼠,薄唇浮出冷笑。

他一边从背囊里取出薄刀,小瓶,绸巾,一边道:“对,我是坏人。我只要活人,不要死人!”

他说完,刀光一闪,竟以薄刃直接剜去伤者腐肉。小松鼠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

端午用力抱住挣扎的孩子。她想不到许多,用唇压触孩子被冷汗湿透额头:“忍忍,忍忍。”

燕子京以膝盖顶住小松鼠乱踢的脚,讽刺端午:“两个好人,可惜笨点。”

端午怒目而视,忽嚼出来他弦外之音。她匆匆将指尖塞入口,舌尖麻痹。

是麻药?她硬是一点点让小松鼠咽下碎糕。孩子慢慢瘫软。燕子京麻利地用绸巾包裹好伤者的手,端午目不转睛,心想:原来他还有这能耐,当初在断望池……

燕子京手指回转缠绕,露出不屑神情。他不管伤手没包扎完,开始整理背囊。

端午唤住他,笑嘻嘻道:“爷?您倒是妙手妙到底啊,别让为奴看见你在春天种烂桃。”

燕子京瞅她:“每块绸巾五百文。他只配用一块。既以后要洗,何必多费事?你当自个儿奴隶吗?我是无福消受。此去叶儿羌,谁知道天上是不是又会砸下来几个你的亲朋故旧?”

端午咬唇,并不回答,只低头将绸布打好结。

一行人已走出绿洲。霞光破晓,几块嶙峋的砂岩伫立在戈壁上。

燕子京刚离棚车,六匹马从和田奔驰而来。两匹擦肩而过。另四人见了他,翻身下马。

他打量来人,冷峻道:“怎么?尉迟无意反悔不成?”

“启禀大人:凌晨您与城主仓促而别,他恐您此行未带足水。因此特令小的们送上把八皮囊水。此外,城主说他与您相识多年,不会因为意气不合而生分。您先去叶儿羌城,城主料理完手头之事,也会赶到诺敏王府。他有一匣宝珠,还请您代为转交王子……”

燕子京清澈眼眸起了层雾。他思索道:“方才那两个人,是直奔叶儿羌城去?看来,城主的礼单,会比我先到。他还说了什么?”

“是。城主特别嘱咐:有位端午姑娘,与大人同行。她是西域难得的‘识宝之女’,恳请燕大人准许姑娘护送珍珠。过些日子,城主与大人在察合台王帐面晤时,再行答谢。小的四人熟悉道路,略有武功。城主担心昆山匪徒骚扰大人,吩咐我等随行,望您成全。”

端午在车内竖起耳朵,眼珠直转。她没想到尉迟会让她看护那串百宝珠。他对燕子京如此周到,若燕子京死活不依,就显冥顽不灵了。可是,让尉迟手下看到小松鼠……会怎么样呢?

她想到这里,率先探出头,帘子全披在背后,开心说:“城主夸我吗?我就在这。爷,咱们收不收那盒子?”

燕子京点头,盒子到了端午手上。

一阵风来,她摸着鼻子,咳嗽道:“呸!天杀的风沙!”。把身子往车内缩,顺便系好帘布。

打开盒子,宝珠闪烁。项链围着个拇指大的羊脂玉小佛爷。憨态可掬,惹得端午一乐。

这是尉迟给她的平安符?此人用心,周到之至。她有了护身符,去叶儿羌也能笃定。她攥住小佛爷,拔几根长发并起,串好挂脖子上。玉贴胸凉,尉迟无意的笑容近在眼前。

到小松鼠的事水落石出,燕子京之威胁解除后,她愿意践约,助尉迟公子一臂之力的。一路应不会再有亲朋故旧。但她这菖蒲下出生的女孩子,自信真能伏妖除魔。

大概燕子京顾虑着秘藏车内的小松鼠,所以始终将那四个护卫打发在队伍之前。

端午闷在车中,偶尔张望,入眼总是白炽阳光,荒凉戈壁。小松鼠的鼻息平稳,车内散发沁人心脾的草药香。端午渐渐放心。有人丢进一小壶水,几个囊。她设法弄给小松鼠吃。灌水容易,他却吃不进食物。端午记起有半包核桃松仁,便摸索出来,不时往他口里送,自己没舍得再吃一颗。这是小松鼠给她见面礼。不是借花献佛,而是物归原主。她打着呵欠,一路瞌睡。珍珠宝盒被她包了块破布,有时作枕,有时垫脚。

行至一片荒丘野岭,队中有吆喝:“玛瑙滩到了!”

群情欣悦,解了人困马乏。人们纷纷入细沙地,借着落日残晖,寻找玛瑙石。端午睡足,精神大好。她不敢远离车,随手在细沙中摸几把。寸草不生的浅滩,居然蕴藏不少玛瑙。以端午眼光,品相都不太好。随手把玩可以,并不值钱。她选了两个喜欢的颜色。

燕子京端坐马头,并不加禁止。他指不远处会集秃鹫的那片天空,高声道:“几个人去看看。”

几人去了不久,踉跄回来,大喊:“爷!不好啦,匪帮在附近!那些尸体被秃鹫吃了肠子,身体还热乎呢!”

这下,把人们从欣喜中唤醒,队伍因惊恐而骚乱。

端午起了阵鸡皮疙瘩。昆仑山匪帮,在这种地方也会出现……

燕子京勒住马头,镇静道:“不要慌!我走此路多次,必能平安。匪帮既然才打劫过玛瑙滩,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这来。不准点火,不要嬉闹,多加戒备,今夜一定要入昆仑山口。”

他将马驱赶到最前方,毅然向前。

端午上了马车,小松鼠正看着她。

“你醒了?还疼不?”

小松鼠摇头,他问端午:“……强盗?”

“这帮十恶不赦的。”端午坐在盒上:“商人是坏,要钱不要命,但土匪更坏,要钱还夺命。”

小松鼠睫毛抖动:“玛瑙滩上宝贝多,我心只许鸡心红。”

端午恰好有这么一颗。她大方给了,盯着他问:“喂,你到底怎么去了玉龙喀什河?”

小松鼠握住玛瑙说:“即便是魔王踏在我头上,我也不会吐露真相。”

端午哼了一声。小松鼠背对她,过一会儿才说:“姐姐,对不起。”

端午笑了一声。心说:你不吐露,能过关倒好了!只怕不能。

因燕子京坚持,马车一夜颠簸。黎明时分,他们赶到昆仑山口。本还暑热天气,骤然变寒。端午不耐冷,也只能忍受。商队沿官道马不停蹄,夜深,马车在片松林停下。

夜空璀璨,山泉暗流,小鸟啾鸣,端午抱着肩膀出车,搓了搓手掌。

她惊觉队伍中大部分人并未与他们在一起,径直顺大道远去。

她问车夫,才知此处名叫“老鹰口”,地势最为险要。除了官道,还有数条隐秘的羊场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