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以为然:“黛儿,自己的感情是感情,人家的感情也是感情。你喜欢的人的感情是感情,你不喜欢的人的感情也是感情。因为在付出感情的时候,每个人拿出的真诚都是一样的,你即使不珍惜,也至少应该尊重。”

黛儿怪异地看着我:“怎么你说话好像老学究一样?这话放在十年前也许挺有道理,在今天,落伍了吧?”

“今天的人就不用讲感情了吗?”

“讲是讲,不过,得用条件讲。”黛儿又打鼻子里哼出一声,“那些愚蠢丑陋贫穷卑贱的人是没资格谈感情的。”

第10节:美丽的黛儿有多少颗心(5)

明知黛儿的话只是随口说出并无所指,可是听在耳中还是说不出地刺心,我忽然便恼了:“天下男人都瞎了眼睛,会喜欢你这水性杨花的女子。”

黛儿瞪起一双媚眼:“艳儿,你吃醋?你不是喜欢那何呆子吧?明说好了,明说我让给你。”

我那三分恼本来还只是玩笑,到这会儿却变成真的,不禁猛地站起身来——起立过急,把桌上的茶杯也带得翻倒下来,茶叶茶水淋淋漓漓洒了一桌子——指着黛儿,声音颤颤地,厉声说:“你别太张狂了,以为天下就你一个会交男朋友,别人都是乞丐,专等着捡你不要的!”

黛儿后悔不迭:“这是怎么了?开开玩笑罢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我已经推开门扬长而去。

走在花园中,凉风一吹,整个人清醒过来,也不禁有些后悔。

扪心自问,何培意不过是个引子,其实我是一直有些嫉妒黛儿的。她的漂亮,聪明,活泼,富有,甚至她烟视媚行的滥交,在我内心深处,未尝不渴望自己是她,可以如她一样拿得起放得下,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颠倒众生。

但是另一面,黛儿的话却还是刺痛了我。她的不在乎不计较,恰恰让我觉得她在心底里是认为自己高过我的。

弃儿固有的自卑与自傲发作起来,我僵着脸一整个星期都不肯与黛儿说话。

到了周末,是黛儿先撑不住了。以往,每个星期天早晨我们的固定节目就是逛琉璃厂,但是今天,我存心同黛儿呕气,眼看着她照旧早早起来,磨磨蹭蹭地打扮着,只躺在床上装看不见。

眼看快九点了,黛儿走来走去地在我床前转了七八个来回,期期艾艾地看着墙说:“再不起来,就太晚了。”

我把被子蒙着头,咬着被角儿偷笑,硬是不肯答腔。

只听黛儿又说:“真有便宜货,也都被别人捡去了。像上次那只‘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的碟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碰上,凑成一对媚眼儿。”

我忍不住顶了一句:“碰上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拿来当玩物儿?”

黛儿就势坐到我床边,推搡着说:“好呀,原来你还在替姓何的打抱不平。既然这样,我答应你,明天就跟他说分手行不行?”

我忽地掀了被子,“哈”一声笑出来:“呸!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走吧,免得你另一只媚眼儿被人家抢跑了。”

不过是约女伴逛街,黛儿也要打扮得奇装异服,招摇十分——一件纯白绣花低胸吊带紧身毛线裙,外披玫瑰红大流苏的羊绒披肩,配同色手袋及高跟皮鞋,硬是不觉暴露,只觉性感。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她又极喜欢说话,笑声如银铃轻撞,即使同人讨价还价也如撒娇,弄得小贩面红耳赤。我有时怀疑,黛儿那么刻苦地向我学习鉴赏常识,为的正是要向人炫耀,以便吵架寻乐子。

关于古董鉴赏我虽然也不过知道些皮毛,可是对付琉璃厂小贩已经足够,而戏弄那些弄虚做假的小贩,惹事生非,正是黛儿的强项。不过真把事情闹大了,黛儿也自有平息的本领,自然还是那一笑二嗔三媚眼的绝招儿,无论何时使出来,都笑到功成,无往不利。

前不久我刚同黛儿讨论过有关紫砂壶的收藏常识,这会儿她便专门寻着紫砂店找老板抖机灵。她不像通常买主那样看准什么先挑挑选选,然后再问价,却是摆出阔佬模样大大咧咧冲老板一摆手:“你这儿有什么上好的紫砂旧壶,帮忙推荐两样。”

看得我心中暗笑,而店里老板伙计也都望着她乐,眼中表情一望可知:这不定是哪位大款的小秘得了小费来这儿充内行呢。

而这,也正是黛儿一心制造的戏剧效果,就是要让人先轻视了她,然后再异兵突起让人大吃一惊,而她的乐趣也就在其中了。

果然老板不经意地随手掂了一把民国初年梅花小壶笑嘻嘻推荐:“姑娘年轻漂亮,用这种精致小巧的梅花壶最合适不过了。”

黛儿不屑地一笑:“这种民国时候的梅花壶,太滥,年代也太近,不要!”

“原来姑娘还是个行家!”老板赞着,又重新捧出一只加彩花卉壶来,“这个可是明朝的物件了,一般人我还真不给看。姑娘看看这彩绘,和姑娘衣服上的绣花有得一比呢。”

第11节:美丽的黛儿有多少颗心(6)

黛儿果然喜欢,但是一翻转壶底就乐了:“老板,您看这壶底的四个字可是‘宜兴紫砂’?”

“正是。”老板满脸是笑,“原来姑娘认识篆字,那就更好了。这正是紫砂壶中最好的宜兴紫砂。”

黛儿笑容里满是猫儿已经抓住耗子尾巴的幸灾乐祸:“那么老板可知道宜兴原来叫什么吗?”

老板一愣,“原来叫什么?宜兴不就叫宜兴了?”

黛儿现学现卖,架势可端得十足,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说:“宜兴,原名荆溪,自清末改名宜兴。老板这把壶是宜兴紫砂不错,可是,却不是明朝的,而是今人仿制的。老板,我说得不错吧?”

老板脸上一呆,态度郑重许多,也不驳回,反而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姑娘细说说,今天到底想看什么样的货色。要说我的壶,种类多是多,可都在库里,不能一下子拿那么多,姑娘说准样子,我让人取去。”

黛儿笑得更媚:“老板眼光又好心思又周到,一进门就跟我推荐什么梅花壶啊加彩壶啊,肯定是看出我是什么性格的人了。这会儿才想起问我要什么,不是装假吗?其实刚才你推荐的这两样都不错,只不过,我要的是年代久釉色齐的好货色,是真旧,越旧越好,价钱不是问题,就只别蒙我冤大头就成。”

“痛快。既然姑娘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生意反倒好做。”老板一挥手,“把前儿新进的明代加彩提梁壶给这位姑娘请出来。”

黛儿听见,反倒愣了。我知道她只是吹牛皮过瘾,嘴上吹得大气,口袋里却是不争气,什么“价钱不是问题”,根本是“扎势”唬人,真有好货,她还真买不起。

然而伙计已经把货取了来,老板份外郑重,特意开了顶灯让黛儿细看,又小心翼翼地去掉壶嘴倒置台上,指点着:“姑娘请看,古时候真正的好壶讲究倒悬一条线,就是这壶口、壶柄、壶嘴平齐一条直线。您再看这款识,姑娘刚才连宜兴原名荆溪这种学问都清楚,不会不知道明朝人做壶落款喜欢连年代加制壶人名字都落上,您看这印识虽然模糊了,可是这‘明万历’仨字儿可还看得清,这是一把真真正正的明朝小壶啊!”

黛儿爱不释手,但仍然忘不了褒贬:“釉彩这样粗糙,说是明朝壶,怎么信得过呀?”

老板不高兴了:“这釉彩还粗糙?您看看这光泽,看看这纹理,细腻莹润,别说姑娘这样的行家,就是外行也看明白了,这种彩,一望而知不是哥窑就是钧窑的釉活儿。”

黛儿辞屈,嘴里却不肯示弱:“怎么就知道是哥窑的钧窑的?就算真是哥窑,现在仿的也多的是。这款识也说明不了什么,现代人一样可以刻个年号,说陈曼生也行,说时大彬也行,说徐友泉也行,说陈鸿寿也行,那还不是凭人一把刀随便刻吗?”

我听得忍不住摇头,黛儿哪儿是在买壶,根本是在卖弄学问,连陈曼生就是陈鸿寿也不知道,还要信口开河,强辞夺理。好在老板也不知道,否则这丑可就出大了。

然而老板虽然听不出她的语病,却看得明白她是在无理取闹,板了脸发作起来:“姑娘今天到底是来买壶呢,还是来砸场子的?要诚心买卖,咱们好来好去;要是闲着没事儿跑我这儿闲磕牙儿逗贫,姑娘请了,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我这儿还得做生意呢。”

黛儿下不了台,脸上涨红起来,悻悻地将壶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又以指轻轻叩击,其声如金石,果然是把好壶。但是我听出那声音中似有杂音,不禁微微皱眉。黛儿一直盯着我的脸色,这时赶紧碰碰我手肘说:“怎么样?你看看这壶是不是真的没问题?”满眼渴望,巴不得人家是假货。

我不禁好笑,取过壶来自壶身自壶底依次轻轻敲击,发现壶口、壶嘴、提梁都是以金属包镶,并不是纯粹的紫砂制品,不禁凝神细听。

黛儿望着我的时候,老板也一直死死地盯着我,这时候察言观色,主动解释:“这把壶在容易破损处包镶黄铜,是怕碰破的意思。要说古人的技术,那真是没法儿说,你说它这黄铜和紫砂土包在一起,怎么就一点看不出来呢?这以前的好壶,越是珍重的才越要讲究包镶呢,这才显得矜贵。我猜呀,这字儿虽然看不清,可是一定是大师制的壶,说不定就是这位姑娘刚才说的什么陈曼生时大彬的壶,因为难得,所以包了黄铜。我听说哇,还有的壶用真金包镶呢,那就更贵重了。两位姑娘是行家,我不跟你们说假,要是外行,我就告诉他这是金的……”

不待他说完,我微微一笑打断:“老板既然不说假话,怎么又跟我们说这是明朝的壶呢?”

“这就是明朝的壶啊。”老板急了,“姑娘,你话里有话呀,天地良心,我向人家进货的时候就是按明壶的价儿,你不信,我把底帐拿来您看。您要,原价儿拿去,咱交个朋友,您不要,起脚儿走人,别编排我这壶不是真旧。”

“老板别急呀,你听我姐说完。”黛儿连忙娇滴滴一笑,又推推我,“姐,你说这壶不是明朝的?”

“我只知道,包镶技术是打清朝末年才有的,始创于朱石梅。明朝也有包镶壶么?倒没见识过。”

“哈,你还有什么话说?”黛儿笑起来,“老板,你是不是打了眼,被人家宰了?你们行话儿怎么说来着,‘打了一辈子雁,倒让雁叼了眼’,哈哈!”说得老板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旁边小伙计也都噤了声,半天不说话。

黛儿得理不饶人,仍笑嘻嘻地说:“老板,你是愿意继续留着这壶等那不懂行的冤大头上门啊?还是照新壶的价格割爱让给我呀?我也不让您做难,您开个价,我能出就出了,不能出,您就自个儿留着,慢慢再等那肥的来。”

老板却只是满脸死灰,半天不言语。看来这回老板确实没说假,真是按明朝壶进的货。

古董行里惯例,行里人“打眼”是最丢人的,做买家的自己明白骗外人可以,自己不明白被人家骗了却是奇耻大辱,老一辈的玩家一旦打了眼,什么也不必说,悄没声儿把东西砸了算数。这老板年纪不轻,虽然不至于像老辈人那么在乎,可是也还看得很重,当着伙计的面被我们两个小丫头教训了,只怕半个月内都要寝食不安。

我不禁后悔太过刻薄,拉拉黛儿准备离开,那老板却突然喊住了我们:“姑娘,你既然喜欢,你就拿去,至于价钱,您是行家,您看着给好了,我绝不计较。”

第12节:香港阁楼里的旧报纸(1)

香港阁楼里的旧报纸

琉璃厂奇遇让黛儿十分得意:“幸亏你知道什么朱石梅,拆穿它不是明朝真旧,白捡一个大便宜。”

我却只是闷闷不乐。“我也不能断定它不是真旧。”

“什么?”黛儿吃惊,“你不是说包锡是清末才有的吗?”

“那是不错。可是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就是壶确实是明壶,只是后来崩损了,近人采用包镶工艺细心补救,壶是旧壶,镶却是新镶。虽然不再像整壶那么值钱,可是毕竟是真古董。”

“那更好了,你几句话把一件真旧用赝品价钱买了来,还不值得高兴?”

“你是高兴了。可是你想想那老板呢,他可是在伙计面前丢尽了脸面,只怕以后都没有自信再吃古董饭了。你看他今天巴不得我们赶紧走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一样,心里不知难受成什么样子。”

“谁叫他学艺不精,活该!”

我看看黛儿,她有一双最美丽灵动的眼睛,深邃如夜空,时时仿佛有灵魂在深处舞蹈。可是实际上她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不懂得爱人,也不懂得尊重人。

我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告诉她要学会体谅别人的心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她不会听进去的。

可是我的心始终不安,越来越后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陷他人于不义,久久不能释怀,对黛儿也亦发疏远。

黛儿不明所以,只当我还在为何培意鸣不平,不久便明白地向他提出分手。

就在宿舍里,当着我的面,黛儿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有一种少见的严肃和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何培意,也许我早就该告诉你,但是你现在知道也还不晚——我根本不喜欢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很好,很有前途,但我们两个不来电。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交往了。”

何培意的脸在那一刹变得惨白,眼中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了似的。

他说:“你何必要说呢?”

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我仍然不能忘记何培意当时的神色与语气。

何必要说呢?

我不禁后悔自己的多事。

第13节:香港阁楼里的旧报纸(2)

当时还以为何培意自欺欺人,愚不可及。但是也许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醒,也都更了解自己的处境,只不过他不愿去追究真相。他宁可固执地认为黛儿是天下最纯洁高贵的女子,配得上他为她做的一切。

当他这样信着这样爱着的时候,不是不快乐的。

尤其成长后看到太多勉强凑和的婚姻后我更加不敢嘲笑何培意呆。

为恋爱而恋爱总好过为结婚而结婚。

但是谁在年少的时候又不是自作聪明的呢?又有谁没做过颠倒众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绮梦?

何培意走后,黛儿问我:“现在,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我不忍心:“没有婉转一点的方式吗?”

“结果都一样,方式又有什么区别。”黛儿坐下来,揽住我的肩,“艳儿,我只怕失去你这个朋友。从小到大,我身边的男孩子多得烦人,可是知心女友,却一个也没有。我真的很珍惜你。”

我看着黛儿。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我想起城头的秦钺,想起我整个寂寞的童年。其实,我又何尝有过什么知己朋友?

黛儿是第一个主动走近我的同性,虽然浅薄,但是热情率真,透明如水晶。无论是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她活得那么真实灿烂丰富多彩的女郎。

有时候我想,我之所以那么爱黛儿,就是因为她可以做一切我不敢做的事情。抽烟,喝酒,和随时遇到的任意一个男子调情,而毫不担心后果……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我的身世与成长环境不容我放肆。我的整个童年充满的,是克制、幻想、寂寞、和各种古董资料,同这个时代完全脱节。

我从来没有小过。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千年的妖精,委身于一个童年的躯壳,度过恒久寂寞的生涯。

我看着自己的双臂,想象它蛇一样纠缠着某个男人的情形。

应该柔软如绵,还是轻灵如风呢?

对着镜子,我扭捏地站起来,款摆腰肢,频抛媚眼,做风情万种状。

然而做来做去做不像,倒是有几分贼眉贼眼的味道。最后只得放弃。

不得不承认黛儿的风情是天赋异禀。

这样的尤物,要求她专一地爱一个人也许真是不大公平。

而且,漂亮是上帝送给有缘人的第一件礼物,别人如何羡慕得来?我服了。

到这个时候和黛儿才算真正言归于好。

暑假临近时,黛儿提意:“今天假期你不要再接家教了,我们去香港旅游怎么样?我有门路,七日游才几千块,便宜得很。”

我摇头:“便不便宜看对谁而言,要我看,1000块已是天文数字。”

“又不是要你自己拿,我请客好了。”

黛儿大方得很,无奈我承受不起。

“古语说得好,无功不受禄,人穷志不穷,贫贱不能移,自尊不可售……”

不待我慷慨激昂地说完,黛儿已不耐烦:“行了行了,谁要收买你那点可怜的自尊了?你也算不得无功受禄,你的任务是陪我嘛。伴游听说过没?跟家教也差不多,都是替人家带孩子。”

“有你这么大个的麻烦孩子吗?”我忍不住笑了,“你还用得着我陪?裙下三千臣子巴不得一声儿,只怕不但不用你出机票,连你的机票也一块儿出了还说不定呢。”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们才要躲到香港去的。”黛儿耷拉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这才道出实情,“阿伦上个月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跑到我们家跟我爸妈提起亲来,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当然不同意。我妈就跟他讲道理,说我还小,不打算考虑这回事儿。没想到,那混小子当晚回去就吞了安眠药,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呀!”我大吃一惊,“救过来了没有?没什么后遗症吧?”

“哪会有什么后遗症?统共吞了十几片,还没睡过去就后悔了,自个儿把他爹妈叫醒让呼120把他送医院洗胃去了。其实医生说根本用不着洗胃,可是他们家就这一根独苗儿,宝贝得什么似的,哪里肯听?反正有钱,扛折腾呗。洗了胃,还赖在医院不走,非说要观察几天,又天天上门找我爸妈闲磨牙,是我妈让我出去玩几天,说可以去香港看看爷爷奶奶,顺便避避风头的。”

第14节:香港阁楼里的旧报纸(3)

我愣愣地看着她,倒有些替她叫冤。虽然黛儿朝三暮四游戏感情的确不对,可是毕竟也没有对谁许诺过什么,阿伦居然会演出这幕自杀闹剧来,未免小题大做。

我由衷地说:“这次怪不得你,是他们无理。”

黛儿点起一支烟,手腕上细细的银镯子互相撞击出丁冬的脆响,伴着她的无病呻吟:“世上男人与女人恋爱结合,大抵不会超过三种结果:一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然心满意足;二是种瓜得豆,种豆得瓜,也未必没有意外之喜;最惨就是我这种,是种瓜也得草,种豆也得草,左右都是错。”

我忍俊不禁:“黛儿我真是爱你。”

“这世上也只得你一个人是真爱我罢了。”黛儿继续长吁短叹,“虽说弱水三千也只需一瓢饮,无奈你却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我更加喷饭。

黛儿的的确确是天下第一妙人儿。

私心里我并不觉得黛儿的滥交是错,她只是运气不大好,也许正如她自己说的,沉迷欲海万丈,却偏偏找不到她的那一瓢水罢了。

我的做人宗旨从来都是:我是对的,我的朋友是对的,我是好的,我的朋友是好的。你对我不好,你就是坏的,你的朋友说你好,你的朋友就是坏的。

如此而已,十分简单。所以黛儿是好的,黛儿做什么都是对的。

包括滥交。

但这不等于我自己也滥交。

恰恰相反,我大学四年没有过一次完整的恋爱经历,统统蜻蜓点水,无疾而终。

无他,我也没有找到自己那一瓢水。

在这一点上,我同黛儿的方法截然不同。她是有水先喝,淹死无悔,找得到更好,找不到就一直喝下去,好女不吃眼前渴,江河湖海聊胜无;我却不然,虽未经沧海,却先不饮泉水,未上巫山,早看不到凡云。换言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有一次校际联欢上认识一位体育健将,曾经数度约会。他比赛的时候,我替他拿着衣裳;细雨如丝的黄昏,打花树下一道走过,他摘一朵玉兰簪在我发角。香味依稀之际,颇觉心动。

然而一日他到宿舍来找我,见到黛儿大吃一惊,原本已经很擅谈,这时更加话多十倍。我在一旁微笑地听着,不动声色。下次他再约我时便推托要赶功课婉拒了。

那男生还不明白,又碰了三四次软钉子才终于灰心。

其实理智上我并不怪他,没有男人可以不为黛儿的美色所动。

可是,我总希望会有一个男子为了我而不同。

所有的玫瑰都有刺,所有的爱情都是自私的,说穿了我和黛儿一样,都希望对方无论是汪洋大海亦或只有一滴水,总要悉数地属于自己。

许多年后,我已经不复记得那男生姓甚名谁,但是玉兰花的香气却记忆犹新。

从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因为如果同他继续交往下去,只怕连香花的记忆也一同抹煞。

暑假一天天近了,为了去香港的事,黛儿几乎同我翻脸:“你到底肯不肯陪我?”

不等我否决,已换了笑脸走过来,双臂如蛇,缠住我的脖子,软硬兼失,“好艳儿,大千世界,就你一个干净人儿,好歹可怜我孤魂儿野鬼吧,你要再不陪我,真就没人理我了。”

亏了黛儿,天天这么着三不着两的,居然也将《红楼梦》看了个熟透翻烂,隔三差五用些半文半白的红楼式对话降服于我,百试不爽。

我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让自己心里比较好过的办法。

回西安办手续时,便同养母商量,想拿一只镯子出来送人。

周女士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忸怩,闷了会儿才说:“你的东西,自然你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只是,这几年你哥哥生意不景气,把你的镯子拿去押了款子,还没来得及赎回来。只怕现在剩得不多,禁不起再送人了。”

说着开了箱子,一层层取出大红绣花毛氅,真丝棉袄裤,小红鞋儿,最后才是三只黄灿灿缠股金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