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一牵嘴角。有什么自己知不知道,当我和黛儿并排走,只要看路人的目光落在谁身上就知道了。

“要不要我替你传话给黛儿?”

阿伦低下头:“我今天不是来挽回的。我只是想解释,这次是个误会。我最近精神紧张,一直失眠,要靠安眠药帮助睡眠,糊里湖涂多吃了几颗……”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但已经打心里笑出来:“原来是这样,说出来就好了,免得大家尴尬。”

真假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当事人否定便都是假的。至紧要是大家面子上好过。

那件事之后,黛儿收敛了许多,连穿着打扮也不比以往暴露,变得淑女起来。然而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别有一种风情。

一天上古文欣赏,黛儿穿了件半袖翠绿色衬衫,同质地窄腿七分裤,袖口与裤管均密密地绣了一圈儿花边,平时飞散的长发今天梳成两只麻花辫子搭在胸前,辫梢还系着绿绸带的蝴蝶结儿,清灵秀丽得就像刚从民国时期的旧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连古文学老教授都被惹得频频从讲义上抬起眼来。

我忍不住叹息:“黛儿,如果我是男人,我真的也会被美色所迷。”

怎敢再骂那些迷恋黛儿的男人爱得肤浅?美色当前,谁又是深沉的智者?

黛儿说:“爷爷说我长得很像大奶奶,如果他看到我这样打扮,一定会说更像了吧?”

我问:“你后来有没有再打听过陈大小姐的事?”

“问了,没有人知道。你知道我爸妈那一代,和上代人很隔阂的,还不如我同他们有得聊。再说爷爷又早早去了香港,他们的故事,就更没有人知道了。”

我叹息。不知怎地,自从在小楼上一旦接触到那个半世纪前的老故事,我就再也放不下。

我开始常常做同一个梦,梦中,有白衣的女子怀抱婴儿对我欲诉还休,似乎要托付我什么。但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更听不到她说什么。每次自梦中醒来,总是觉得很累,仿佛夜里长跑了八千米似的。

我向黛儿诉苦:“如果你不能把那谜底揭出来,只怕我这一辈子都得活在你祖宗的噩梦里了。”

黛儿不信:“如果真是我祖宗托梦,也该托给我才是。干嘛找你说话?”

黛儿忽然疯狂地迷上电脑,拒绝了所有追求者上门,一下课便揣着上机卡躲到电机室里做网虫。

她变得沉默,更变得忧郁,一双大眼睛越发漆黑如星。

开始我以为这一切的变化是为了阿伦,但是不久便发现自己错了。

傍晚,窗外阴雨如晦,黛儿在宿舍里大声朗读安徒生童话《雪人儿》:

“雪人儿看到了火炉,那明媚的火焰啊,正是爱情的象征,没有一双眼睛比它更加明亮,没有一个笑容比它更加温暖,它照亮了雪人儿的心,于是那颗心变得柔软而痛触,它感觉到身上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它不了解,但是所有别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会了解的。”

黛儿抬起头问我:“艳儿,你了解吗?”

“了解。小心防火,危险勿近。”

黛儿没有笑,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艳儿,如果我想去西安工作,你会不会帮我搭线?”

“去西安?为什么?”我惊讶地停下笔,毕业考在即,我连年优秀,可不愿在最后关头痛失晚节。但是黛儿的提议太过奇突,我知道她父母是早已计划好要她一毕业即出国的,怎么竟会忽然想到去西安,我不禁洗耳恭听好友的新计划。

“因为子期不愿意来南方。”黛儿低下头说,“他说他父母都在陕西,不方便远离。”

“子期?子期是谁?”

“子期就是子期呀。”黛儿责备我,“还是你帮我牵的线,怎么倒忘了。”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香港咖啡座的那次邂逅,恍然大悟,“是他呀,你们后来联系上了?”

“我和他一直都有通信。”

我这才知道黛儿天天去机房是为了同高子期网上聊天。

“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儿。”

黛儿低下头:“在遇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爱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第21节:伤痕累累的西大街(3)

她说得这样温柔缠绵,我亦不由认真起来。“那么,现在进行到哪一阶段了?可有谈婚论嫁?”

“没有。”黛儿的眼中竟难得地有了几分忧郁,她略带彷徨地说,“我已经决定去西安找他,我想天天见到他,你帮我好不好?”

“可是,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你原来不是打算一毕业就出国的吗?”

“原来我不认识子期。”

“这么说,你的前途将为子期而改写?”

“我的一生都将为他改变。”黛儿很坚定地说,“男人和女人的恋爱是一场战争,谁先爱上谁,谁就输了。我输了,我愿意!”

“我愿意”,这像是新婚夫妇在教父前永结同心的誓言呢。我诧异,黛儿这回竟是来真的。她眼中的光焰炽热而坚决,有一种燃烧的姿态,令我隐隐不安。但是想到毕了业仍可以与好友朝夕相见,倒也十分高兴。

而且正如黛儿所说,她和子期的事由我一手促成,两人如果失之交臂,未免辜负我一片苦心,于是义不容辞,满口答应下来。

回到西安,我立即着手四处张罗着给自己和黛儿找工作。

父亲说:“其实何必到处应聘呢,唐禹那儿正缺人手,你们两个一起过去帮忙不是正好?”

我却不愿意继续仰唐家人鼻息,只肯答应介绍黛儿给哥哥做秘书。

哥哥起初还不愿意,怕刚毕业的大学生没经验,可是见到黛儿照片,便立刻满面笑容地答应下来,理由很简单,“凭黛儿这张脸,根本不需要任何经验,只要她肯在陪我见客户时多笑两下已经比什么都强。”

事情就这样说定下来,约好黛儿过完“十一”即来西安上任。

而我自己的工作却仍无下落。

最初的理想是考到一家广告公司去大展身手,将文采灵思发挥最高价值,一本万利,点石成金。

可是不知怎的,我报考的明明是文案创意,主考官们却都不约而同游说我去做业务承揽。

我百思不得其解。唐禹说,“笨蛋,这不明摆着吗?现在广告公司不景气,最缺的是广告量,没有订单,要文案创意有屁用?”

当十七八次被主考官规劝改考业务承揽时,我终于发作:“请问老师,为什么认定我不应该报考文案?”

主考官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当下轻轻喉咙回答:“唐小姐,你口才伶俐,做公关最合适不过,为什么不愿意试试呢?”

我抬起头来反问,“考官先生,您年轻潇洒,怎么不去……试试呢?”

我说的是本地一家著名“鸭吧”的名字。说罢不待对方反应过来,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溜之大吉。

于是不再指望有朝一日成为广告高手,创造奇迹,但亦不肯到一般商务公司找份文员的职位。蹉跎月余,才终于应聘到一家杂志社考取了一份见习记者的工作,月薪三百大元,可是一天倒要打卡四次。

人家说时间即是生命,可是记者的生命恁地不值钱。

唐禹取笑:“原来你努力地弃商而求文,就是为了要说明从商和从文的区别在于不赚钱。”

我强辩:“不是不赚钱,是不提钱。”

反正没有钱,提来何用?

在大学里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寄人篱下的感觉,找到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藉口要陪黛儿,向父母提出租房另居。

母亲原本颇不乐意,但见我意思坚决也就算了。

搬家那天,我请父母吃了顿饭,郑重表示我搬出唐家并不代表会忘了他们,今生今世,他们都是我最亲最近的父亲母亲。

饭后自然又是唐禹送行,不过这次更为彻底,一直将我连人带行李送到西大街的新居。

西大街是一条老街。

老,而且穷。满面风霜,衣衫褴褛。

路面都打着补丁,十余步的距离,可以看到修自不同时候的五六种砖石。房屋只有两层高,路灯也黯淡,只照得见眼下几步远。

说是“新居”,不过是对我这个“新客”而言,其实房子只怕已有半百年纪。

可是房租出奇地低。这一条优点足以抵过其他十条缺点。

第22节:伤痕累累的西大街(4)

只是委屈了黛儿,那么光芒灿烂的人偏偏要住进这样黯淡无光的所在。

住进来第二周,父亲突然上门拜访。

幸好我前一天刚刚备下几种生活必需品,于是烧开水沏出茶来,又下厨弄了几味小菜,总算不至十分怠慢。

父亲叹息:“艳儿,你长大了。”停一下,又问:“有没有想过开始寻找生身父母?”

我立刻回答:“您就是我亲生父亲。我不必再寻找第二个父亲。”

父亲便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他们还在为我的搬家心生芥蒂,言谈越发谨慎。

其实亲生儿工作后搬出与父母分居的也很多,只是人家便不必担我这些心事。

饭后,陪父亲沿着西大街散步。

街道很破,许多老房子都拆掉了,可是又没有拆干净,露出钢筋水泥的内脏,十分奇突。店铺多半冷清,稀稀落落摆着几件过了时的商品,不知卖不卖得出,没有人关心。橱窗也马虎,仿真模特儿被剥了衣裳,无尊严地裸露着,胳膊腿上一片青紫,连着手腕与臂的螺丝有些松动了,露出黑色的铁锈来,看着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整条路,都是伤痕累累的。

路边的树也老了,一色的中国槐,早已绿荫成盖,于路两旁遥遥招呼着,越来越亲近,几乎连接起来,遮蔽整个天空。有一棵树,拦腰处奇怪地肿出一大圈来,成球状,足有本身两个粗厚。

父亲说,那是树在疼。比方树还在幼年时被勒了铁丝,那么就会在伤处不断分泌树汁,日复一日,逐渐增厚。

我的眼前忽然显出一幅景像来:树长了舌头,软的,湿濡的,含羞带痛地,于静夜悄悄吐出,一下又一下,舔舐自己的伤处。伤口结了痂,渐渐愈合了,却留下一道疤,日益加固,终于成了今天的模样。

树,也是有记忆的。

我不禁低下头去。

父亲说:“其实在历史上西大街曾经是很显赫的。隋唐时候,这一代地处皇城中心,西大街为皇城内第四横街,钟鼓楼都在这条街上。宋、元、明、清,历代官府都集中在这里,所以名副其实,又叫‘指挥街’,等闲人是不能轻易踏入的。只可惜后来城市中心东移,原来位居广济街迎祥观一带的钟楼便被迁走了。奇怪的是,钟楼搬迁以后,原先钟楼上的景云钟就再也敲不响了,而西大街也一年年败落下来。”

父亲再度吟起那句诗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吟诗的时候,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又想起我的身世来了,忽然之间,我觉得与西大街亲近了许多。隋唐,皇城,第四横街……这些名字听起来都好熟悉,好亲切。也许,我真的会在西大街上,有所奇遇破解我的出身之谜也说不定吧?

送走父亲许久,仍觉得心中坠坠。眼中总是浮现出那棵树来。

幼时的伤,是内伤,用尽一生也不能愈合。

我和树一样,都忘不掉。

黛儿来西安那天,我和哥哥一起到火车站接车,在站台上见到衣冠楚楚的高子期,虽然这之前不过一面之缘,且又经年未见,我还是把他一眼认了出来,毕竟男人长得像他那么英俊清爽的不多。

难得的是高子期也还记得我,满面春风地招呼:“唐小姐,好久不见。”

我为他和哥哥做介绍,强调说:“高子期,黛儿的男朋友。”

子期笑了一笑,而哥哥脸上一呆。

这时候车已进站,子期小跑两步赶上前去,哥哥小声抱怨:“你没说过黛儿已经有男朋友。”

我故做不解:“这同应聘秘书有关系吗?”

“空通”一声,火车停稳,黛儿出现在车门口,见到子期,欢呼一声跳下车来,两人就当着满世界表情不一的眼睛公然热吻起来。

哥哥嫉妒得脸都红了,悻悻说:“色情男女!”

我笑:“应该说性情中人才是。”上前拍一拍黛儿肩膊,“喂喂,留点口水说话好不好?”

黛儿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又大惊小怪欢呼一声,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笑着推开她,“去去去,同男朋友亲热够了,把剩余热情施舍在我身上,才不稀罕呢。”顺手拖过我哥哥,“这是唐禹,你未来老板。”

第23节:伤痕累累的西大街(5)

唐禹反正没份献殷勤,索性板起脸来做足一个老板应有的戏份,微欠一欠身,庄重地说:“欢迎陈小姐加盟敝公司。”

黛儿眯起眼一笑:“没想到我会有这样年轻英俊的一位老板。”

哥哥脸上不由又是一呆。

接着我们一行四人去香格里拉吃自助餐,说好了唐禹请客,可是高子期不做声地到柜台把帐结了。

我对他更加好感,称赞说:“这才是绅士风度。”

唐禹仍然莫名其妙地吃醋,“嘴乖腿勤而已,导游的职业病。真奇怪为什么女人都喜欢小白脸。”

我笑:“吃的好没来由的醋。哥,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吹了。”

“为什么?我听说她条件不错,还是个什么经理呢。”

“妈妈对女强人不感冒,说她比我还像男人,我要是娶了她,将来准没好日子过。”唐禹悻悻说:“看着吧,下次我非找个女人中的女人,胸大无脑那种,白纸一张,随我涂画。”

我大笑。

经此一役,唐禹对黛儿再不抱暇思绮念,坦坦荡荡只拿她当女秘书看待。黛儿反而诧异,对我说:“难得有男人在我面前这样正人君子,你们唐家的人个个不同凡响。”

我笑:“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西安城的地底下埋了那么多的皇帝,滋养出的子民又怎能没几分皇家气派?”

后来我将这番话转述给老哥,唐禹得意,从此越发矜持。

唐禹的皮包公司原本发际于我那一十五只金镯子。如今三年之期已过,唐禹却一直不提赎回的事,我心知事情有变,也只好不问一字。难得公司渐见规模,有闲时我曾专门去参观过一次,写字楼里租用着小小一个套间,传真电脑也都还齐全,书柜里装满大部头封面烫金的商业书,不知是用来看还是用来摆设,但总算已经上了轨道,我那镯子也就算没有白奉献一回了。

转眼冬至,黛儿在秘书岗位上已经驾轻就熟,虽然不会十分出色,却也胜任有余。只是,她好像不大开心,常常显得神色恍惚,又总是喜欢选择那些意境凄美结局哀艳的童话来读,比如《海的女儿》、《小意达的花儿》之类,弄得有些惨兮兮凄切切的。也许,投身爱河的人都是这样神不归窍吧?不过这完全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沉静之气。

空闲时,我们仍然喜欢逛古玩市场,像书院门,北院门,八仙庵,化觉巷,最喜欢去的,要数书院门。

从西大街一路散步至钟楼,向南一拐,书院门就赫然在望了。那可真是有种令人眼前一亮的惊艳感:路口横空一道牌坊,古香古色,华丽典雅,清楚地提醒着你这是一座有着优久历史与优美传说的不可多得的老街,一旦低头从这牌坊下踏过,就仿佛转瞬间乘上时光飞船,从千禧年飞驰而至大明盛世了。

这条街的最大特色就是“古韵”,两旁小店均为仿古建筑,高高的房顶,雕梁画栋,古朴雅致,通常两层楼,楼下是店面,楼上有嵌花格子,顶上还有飞檐斗角,有的屋角还蹲着兽头,像个庙。名字多唤做“阁”、“轩”、“楼”、“斋”,念上去,有种口角噙香的感觉,且往往出自名家手笔,刘文西、吴三大、赵朴初的都有。店里卖的,多半是文房四宝、古玩玉器之类。

黛儿每次逛街前,都要花上大半天时间,把自己着意打扮成一个古装少女,以便同街道的韵味相衬。看着她穿长裙,着木屐,擎竹骨纸伞于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迤逦而行、施施然走进古老时代里去的样子,就仿佛看到一幅会活动的古代仕女图;可是一旦停下来想买点什么了,便又立刻恢复城市人的本色,精刮利落,讨价还价,连消带打,绝不含糊。几乎每次都会有所斩获,淘到点新玩意儿,有时是一只色泽纯正的玉芙蓉镯子,有时是一套罕见的皮影戏儿,有时则干脆是一把香扇几张剪纸。

西安这一类的古旧建筑物不少,南大街,雁塔南路,北院门,都有好些,但都不如书院门来的地道有味。只可惜后人不懂得维护保存,窄窄的街道上已经是行人拥挤了,还要放了车辆来践踏。又抽掉了旧的汉青砖,灌了水泥,捣腾得面目全非,失了真味。

第24节:伤痕累累的西大街(6)

黛儿对此十分愤然,抱怨说:我真不懂那些砖好好地呆在这里,他们为什么要刨了去,又刨去了哪里。是要送到博物馆做展览吗?还是以保护为名扔在什么不见天日的仓库里烂掉?我敢说,如果青砖有灵,懂得说话,为自己的利益争取权力,它们一定会说,我们宁可呆在书院门被人踩被人踏,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的位置。

又怂恿我:别再采访那些谁家老婆偷情,哪个名人同性恋什么的无聊隐私了,不如用心写篇文章呼吁一下,让所有的人都来关心古文物的维护重建,也算文以载道。

我不禁汗颜。从见习记者转为正式工后,我的收入大幅度增高,虽然薪水仍然三百,但是加了编辑费,按版面支取,多劳多得,应付日常消费已经绰绰有余。加上间或写些小稿投递其他杂志,收入颇为可观。可是随着我文笔的越磨越快,文章的品味却越来越低,用黛儿的话说就是:挖人家墙角以为自家稻粱谋。

可是没办法,不知怎的如今期刊圈盛行一股所谓纪实风,各大报刊都在四处搜求案例奇闻。就是乱伦。古人云: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连写着“盗泉”两字的水源都认为不洁,渴死不肯饮用。而今人心不古,我辈枉为文人,遇盗泉岂止饮水,简直甘之如醴,想来真令人志短。

这会儿受了黛儿几句激,我遂摩拳擦掌,壮志踌躇地说:好,我今晚就动笔,写一篇催人泪下的大稿,拿出国人申办奥运的那种煽情劲儿来,让人看了痛心疾首,恨不得马上拿出钱来捐款重建。再不叫你小瞧我媚俗。

晚上,我挑灯夜战,查了大量资料,增删数次,洋洋万言。又特意援引了西大街城隍庙的例子为证。

城隍庙就在我们住处对面,最早建于明太祖洪武二十年(1387年),比书院门的历史悠久得多。可是自从“文革”后,年久失修,日渐萧条,千年的古刹,如今竟成了市集,四处挂满琳琅满目的靴袜内衣。门外的石狮子,上千年的文物,就那样随意地闲置在泥地里没人理,风吹雨打,已经侵蚀得厉害,下场比书院门的青砖还可怜。

都说佛门四大皆空,城隍庙却是四壁充实,塞满了货,也挤满了人。而城隍香火,却屈居于庙后一户人家的窗台上,险危危地搭着个台子,挑着杆旗子,算是个临时烧香点。

我在文中慷慨陈辞:城隍庙会如今有会无庙,庙即是会,本为庙中香火吸引来的商贩们居然喧宾夺主,请菩萨搬了家,自己当了庙堂主人,开起店铺来。人类的忘恩负义在这里表现到了极致。佛也无奈其何,这,便是金钱的力量吧?

黛儿击掌叫绝,说这才叫痛快淋漓,言之有物!

然而当我兴冲冲把那篇自以为字字珠玑的《城隍泪》交到主编桌上时,却被他批得体无完肤,一钱不值。

“这叫散文还叫随笔?它有什么价值?”主编耐心地开解我,“你是个好编辑,好记者,笔头快,思路广,可就是太天马行空了些。老是看不准方向,拿不准题材。要知道,咱们杂志要竞争,讲的是发行量。发行量凭的是什么呀?是文章的质量。文章质量指的是什么?是题材。什么才是好的题材?就是大家愿意看,想看,却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是隐私。是案例。是悬念。知道吗?”

“可是,生活中不应该只有暴力和色情,应该还有更美好的东西,更值得珍惜和珍藏的,不是吗?”

“也许是,但谁关心。有几个老百姓想要知道城隍庙的石狮子有多少岁年龄?他们喜欢看到的是和自己生活贴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