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干嘛?”

阮齐一脸尴尬,然后搓了搓手指头说:“我就是来问问,什么时候能结账。”

他分明是来听墙角的,周沫从牙缝里逼出三个字:“我、没、钱。”

屋里飘出来一道声音:“我也没钱。”

周沫扭过头去叫道:“你没钱还点酒喝!”

“我、乐、意。”

眼瞅着周沫气得脸色通红,阮齐连忙将她拦住说:“别别别,别冲动,要是你们都没钱,酒账先记在我那儿,你明天再给我送一趟?”

“要送让他送,凭什么我给?”

“你们不是……”阮齐一脸暧昧的伸头看看屋里的商陆,又瞄一眼周沫,手指比着:“那种关系么?”

“哪种关系?”

“男女朋友呗。”

“我……呸!”

周沫实在忍不住,一口唾沫星子呸在阮齐脸上。

阮齐一抹脸,不明白怎么自己要做回老好人帮帮忙,他们还不领情,好像他欠他们的。这样一想,也不再坚持记账的事了,跟周沫交代了一句赶紧把账单结了,就回身走出了走廊。

周沫心想,这回坏了,她去哪儿要钱去?总不能跑出去陪酒吧?

然后头一回,她瞪向仿佛没事人的始作俑者:“现在怎么办?因为你,我也走不成了。”

“你自愿的,没人逼你。”商陆继续冷嘲热讽。

周沫终于忍不住了,嚷道:“姓商的,你别……”

“别给脸不要脸是不?你说过了。”

商陆垂下眼皮,一手环胸,一手抬起去揉太阳穴,并不忘嘟囔一句:“别吵,我头疼。”

周沫觉得自己真像是个逮住醉酒回家的丈夫就没完没了指责的泼妇,丈夫不知悔改还反咬一口,害得她心里的郁闷无处发泄,只好坐在商陆对面的茶几上,双手环胸的盯死他。

而商陆呢,稳如泰山的靠坐着,仿佛天塌下来也有周沫顶着,如此的有恃无恐绝对不是一般的厚脸皮比得上的。

他揉了一会儿太阳穴,就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素圈,没有任何碎钻点缀,但看得出来是一枚女款戒指。

它在商陆的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被套在食指上,一会儿被套在中指上,这令周沫也想起自己的那枚。

周沫看着商陆手上的动作,出了神,他半垂下的眼睫毛密密麻麻的盖住了眼神,在眼底映出一片阴影。

印象中,那被隐藏的双眼应该是充满了笃定和自信的,倒有些配不上此时越发显得忧郁伤感的神情。

商陆摊开手掌,将戒指放在掌心:“这是我送给我大嫂的。”

周沫一惊,尚未做好窥视别人隐私的准备,正准备堵住耳朵时,不妨他又说:“刚才电话里你不是都听到了么?”

商陆抬眼看来,嘴角带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周沫这才头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球比一般人的要更黑,不至于墨黑,却黑的深透,仿佛乌金黑曜石,在原本平凡无奇的黑色中间漾着一个乌金色光圈,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吸进去,透露着无限的野心,誓言,和摧毁的力量。

“我这个人平时话不多,但是跟她在一起,我们可以聊上一天一宿。”

周沫一怔,顿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商陆是在说“他大嫂”。

商陆没给周沫听与不听的选择,自顾自的继续说:“她刚到我们家的时候还很害羞,穿着白裙子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头发很长,遮住了半边脸和她脸上那个巨大的眼镜。开始我还以为她长的一定很丑,否则不会不愿意抬头看人的。有一次,我和我大哥跟她开玩笑,把她的眼镜丢到窗户外面去,她吓得一下子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却倒进我怀里……”

商陆陷入了回忆,不由自主的闭上眼,沉浸于过去的美好中。

就算心没了,当时的感觉却还在,那是商陆第一次抱住一个女孩子,他自己也只是青少懵懂的傻小子,所以那种温热馨香填满怀的感觉,曾经是他写在青春期上最美的一页。

商陆记得当时他手里全是汗,牢牢的握着她软绵的胳膊上,心脏将要从嘴里跳出来似地不安分,手足无措的盯着她那张清水脸,吞咽着口水,心道,就是这个人了。

这一幕令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商陆不再跟着大哥规划他们的梦想,也不再陪大哥一起幻想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开这个小地方,到外面上山下海,开创属于他们的王国。

可能所有男人都做过这样的渴望,征服世界,征服世界里的所有女人,商陆也不例外。

可当有个女人赶在那些抱负之前就出现呢?

商陆想,世界也不外如此,世界再大,他也只能娶一个女人。

他这么想着,也是这么做的,他跟她求婚,满心欢喜的以为得到的会是她像上次一样的撞进自己怀里,然而她却只是默默的流着眼泪。

商陆这才发现从他求婚开始说对未来生活的保证和誓言,到现在小心翼翼的掏出婚戒,整个过程里她都没有张嘴说过一句话。

不过后来的后来,她嫁给了商陆的大哥。

至于原因是什么,没有人给过商陆一个正确的答案,就算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商母的意思是,大哥是商父和前妻留下的唯一血脉,他们去世后,商陆就是他最亲的人,以后有什么好的东西,好的人,也该都让大哥先选。

大哥说:“对不起,你打我吧。”

商陆一拳打过去,打歪了大哥的鼻子,再一扭头,看到只会哭的她。

因为她,他才有了放弃世界的念头,也是因为她,他离开了那个地方,到外面去寻找大哥口中所谓的“男人的世界”,而大哥,却代替他留了下来,拥有了她。

“我大哥很好赌,年前寄过去的钱又被他输光了,我妈打电话跟我哭,说大哥要卖媳妇、卖房子,叫我赶紧把钱寄过去。”

周沫被故事的后续拉回了现实,怔怔的难以成言,眼神里不自觉的带出了怜悯。

商陆说:“别这么看着我。”

商陆扯着嘴角,苦笑着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骨节,没有像当年美人在怀一样幻想自己是个情圣,只是闭上眼一扬手,将素圈扔进沙发后方的死角里。

周沫一声惊呼,眼睛追着素圈刺破空气划过的弧度,不妨下一秒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颠倒了,昏暗的顶灯一下子出现在视线的右上方,而遮光蔽日的那道阴影,已经笼罩住了她的大部分视线。

一个人得到的太多,就会产生贪念,但要是一个人得到的太少呢,就不会贪了么?

这个疑问在商陆脑中一闪而过时,他不禁自问,是否钱对大哥来说得到的太过容易,不像他这样要靠努力换取,所以越发贪婪?

而周沫,或者是她,都是他从未得到过的,所以才会心痒难耐么?

商陆呼出来的酒气一阵阵扑向周沫,周沫却不敢动弹,在大街上的那次纠缠还记忆犹新,经验告诉她女人是挣扎不过男人的,最起码她挣扎不过商陆,她真怕此时随便一个轻微的动作看在商陆眼里,都会被解读为欲迎还拒,引发更多的掠夺。

周沫却不知道,此时的商陆心中是悲凉的,全然没有被酒劲儿捂热后的冲动,更加没有慢慢折磨手下猎物的兴趣。

商陆想哭,真的想哭,可是眼泪倒不出来了,泪腺被现实堵塞了,身体上的热只会越发反差出心里的冷。

商陆有钱,虽然放在北京那批真正有钱人眼里,那只是九牛一毛,但也足够供一个女人一生无忧了。

可惜的是,从来就没有这个女人,没有那个“她”愿意跟自己分享生活,以前的那个留在了记忆深处,现在的这个也不属于自己。

他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手里空落落的,渴望握住十指纤纤时,回身一望,只是清风过耳。就算有人问他怎么过年也不回家看看,他也只能笑笑说“太忙”,其实他是不敢回去,害怕看见那个女人脸上流露出的长嫂式的笑容,他宁可她偶尔打个电话来埋怨大哥的不是,也不愿她像母亲口中形容的那般淡定从容、贤良淑德,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从未发生。

商陆的眼神,令周沫心中产生一抹慈悲,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也不是那么讨人厌。

女人看见商陆,会先看到他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周沫眼里的商陆,却是强势、可怜、虚伪、真实等等各种互相矛盾形容词的结合体,他对别人虚伪和强势,却愿意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实和可怜,这种虚荣心上的满足,是难以忽视的,即使她心里有夏行止。

周沫不得不承认,这时候的商陆比平时那个戴着假面具的他,耐看了许多。

“我和她都是女人,我想我能帮你。”周沫说。

“什么?”

第四十七章 分道扬镳 07

你为之唾弃的生活或许正是别人想拥有的,你想洗清的前史也没准是别人希望缔造的。——商陆

*

商陆皱起眉,仔细的看着周沫的脸。

周沫微微别开,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打电话给她谈谈。结果可能有两种,一是让你痛不欲生,二是让你大彻大悟。但不管是哪一种,总比现在这样要死不活的好。”

周沫良心的建议着,心想只要圆了商陆的心愿,或许也可以解除他对自己的错误幻想?

不料,商陆手肘一软,仿佛再也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趴在周沫身上,气息就喷在她颈边,语气粗重。

“快把我推开,我想吐。”

周沫一惊,条件反射的将他推到一边,看着他滚落在沙发下,又急忙将他扶起来,跌跌撞撞的来到门口,费力的来开门时,只听商陆一声低叫,门板正撞在他脑门上。

无暇顾及他会不会因此脑震荡,两人来到走廊上,周沫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阮齐”,几秒钟后就见他大跨步的从另一端走来,搓着手问:“你们要结账了?”

“不是,他要吐了,你快扶他去洗手间,别把你的地方弄脏了。”

阮齐二话不说,一脸惊恐的将商陆架住,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也不顾商陆跟不跟得上。

周沫松了一口气,回到包厢正想联系龚经理,却听到角落里传来一阵铃声,拿出来一看,正是商陆的手机,来电显示上写着“小苗”。

直觉告诉周沫,这是个女人。

铃声响了半分多钟,断了,然而几秒钟后又响了起来。

周沫伸出去的手试了几次,终于又一次抓起手机,接听,果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商陆,是我,大嫂。”

“哦……您找商路啊……他,他去洗手间了。”

“哦,那麻烦你告诉他,一会儿能不能给我回个电话?”

周沫忽而想起自己对商陆的建议,连忙说:“等等!嗯,我能问问你找他是什么事么?是这样的,他喝了好多酒,今天恐怕是恢复不过来了,如果你有急事,先跟我说,我可以转达给他。”

“你是他女朋友?”

周沫不愿承认自己是,但若不承认又难以套话,只好说:“要是普通朋友,他可能把电话交给我么?其实是他有些往事难以面对,所以我才会看不下去,趁这个机会想……问问你。”

“往事?你知道我和他的事?”

“我还知道那枚戒指他一直戴在身边。”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仿佛对方将听筒遮住了,等再传来声音时,周围环境已经静谧许多。

“我姓苗,你可以叫我苗淳,请问你怎么称呼?”

“哦,我姓战,战蓝,战国的战,蓝色的蓝。”

“战蓝你好,有什么想问的你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解决的,我也很乐意,其实要不是真的没别的办法了,我也不会打电话过来,也就过年过节发条短信祝福一下。”

苗淳直截了当,周沫也不含糊,单刀直入的就将商陆接到商母的指责电话后,又想起了陈年往事,一时激愤难耐就到酒吧买醉。

然后,她又将婚戒那段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说是商陆难以忘情,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把婚戒贴身放置,就贴在胸口的位置。

周沫只希望得到苗淳的一句话,比如“让他忘了我吧”,比如“我早已忘了他”。

然而苗淳的答案却是第三种:“其实当年的事,是我一时糊涂,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这能不能解释成“我早已忘了他”?

“他是个死心眼,因为这件事已经变得不太信任别人了,连亲人和喜欢的女人都会那样对他,何况是外人?今天他在酒吧喝醉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愿意过来救他,这还不是因为他平时太多疑,太冷漠,所以关键时刻也没有人愿意献爱心了。”

周沫真是不吐不快,正巧逮着机会还不好好在背后奚落商陆么?

可是话音一落,她正得意的抬头微笑,却撞上靠在门框边好整以暇的商陆,眼里一道精光闪过,像是昼伏夜出的黑猫,将她抓个现行。

周沫着慌的瞪住眼,要不是电话那端突然传来的那句“麻烦你帮我转达一句话,其实我对他一直没有那个意思”,她想她可能会立刻挂断。

“什么?你说什么?”

“是这样的,其实我喜欢的一直是他大哥,只是那时候这里好多女孩都喜欢他大哥,我长得又不好看,性格也不讨人喜欢……”

商陆正一脸威胁的向自己慢慢靠近,而耳朵又正在享受着惊天内幕,周沫真是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于是她做出一个正确又错误的选择——抬腿撑开她和商陆的距离。

而商陆则伸出一只手架住她的脚踝,就这样维持着功夫片里才有的姿势,令周沫有充足的时间,听完了全过程。

苗淳的最后一句话是:“要不是实在没辙了,我和他大哥也不会厚着脸皮借钱,请你帮我们说说话,也希望他能放下以前的事。”

放下以前的事。

当全世界的人都放下了,而只有你没放下时,你便输了。

周沫讲手机还给商陆,顺便放下腿,神色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口吃不清道:“你酒醒了没?”

“嗯。”

商陆坐进沙发里翻看手机里的通话时间,然后说:“你们都说了什么?”

“不就是想帮帮你么?”

“我不需要。”

“可我已经帮了,还听到了事情的真相,你也不想知道?”

商陆抬起头,沉静的盯着她。

周沫却别开眼,看着对面的电视机,断断续续的将苗淳的话复述了一遍。

大概意思是说,商陆的大哥很勾人,那是青涩年代的商陆比不上的,苗淳暗恋商陆的大哥,但却没有能力吸引同等的关注。万般无奈之下,苗淳发现,很早就失去亲生父母的商陆大哥极其嫉妒和羡慕商陆拥有的一切,以及他能拥有一个母亲,所以但凡是商陆的东西,商陆大哥都很垂涎。

而当苗淳发现商陆对自己产生爱慕后,便决定利用这个男孩子的纯情成全自己的心愿,她放任商陆接近自己,讨好自己,取悦自己,同时也欣喜的得到了商陆大哥的假以辞色。

一对亲兄弟的同时追求,前所未有的满足了丑小鸭般苗淳的虚荣心,她正膨胀的以为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却因为商陆鲁莽的求婚而宣告终止,令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选择商陆的大哥,那本来就是苗淳心里最大的期盼,虽然潜意识里残留着对商陆的歉疚,却也没有解释过半句,只是自我安慰地想着,也许时间会洗刷一切,也许商陆很快就会忘了年少轻狂时不切实际的迷恋。

谁也没有想到,商陆会留着多年前的那枚求婚戒指,因为那太不符合他的作风,就像突然发现癞蛤蟆吃着了天鹅肉一样的不可思议。

“你是说,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我认为的那个和我两情相悦的女人并不是被我大哥抢走的,她根本就只爱我大哥?”

这是商陆在踢翻茶几前,最后的控诉,周沫接下来面对的,便是“噼里啪啦”的酒瓶掷地声。

她目睹一个被真相逼疯了的男人将可怜的玻璃们一个个扔向墙壁,碎片弹得到处都是,令她不得不捂住脸,只敢从指缝里观望情势,脚下艰难地向门口寸寸挪动,却又在眨眼之间被商陆一把拉了回去。

酒气不由分说灌进她的嘴里,唇上吃痛,周沫还没来得及反抗,已经被商陆一把推开,踉跄了五六步后跌坐进沙发里。

商陆抹了把嘴,咯咯笑了:“你也不是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真心的同情?

真心的帮助?

还是真心的喜欢?

只见立身于残局之中的商陆,凌乱着头发,手上滴着血,脸色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一般的凄风苦雨。

“你也给我滚。”

海明威说过:“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那感情呢?为什么一个人无论在别的事情上有多么坚强,在感情上都一样脆弱?

商陆想不通这一点,只是觉得自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出了事,没人同情,除了这个连“关系”都牵连不上的周沫,这个总是要把自己推出她的世界范围的女人,竟然是此时唯一愿意站在这里承受他的脾气的女人。

商陆一说完“滚”字,或者说是在“滚”字说出的同时,他就后悔了。

“对不起,我口气重了。”

周沫真想发作,哪怕就是随手捡起一块儿碎玻璃朝他脸上扔过去,可是最终,她握紧了拳头,忍了再三,什么都没做。

她和夏行止已经走到了绝境,她不能连工作也没了,所以她不能伤人,更不能将情况变得更糟。

在一个已经濒临绝望的男人面前,女人往往都是相对理智的。

“没事,这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我也不该在这里出现。我这就走。”

转身的刹那,她的手却被一把抓住。

商陆站在后面,一脸懊恼,手上不敢太用力,但又怕力道过轻而失去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个支柱。

“对不起,我刚才是气急了,不是想拿你撒气。”

商陆头一次放□段,周沫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亲眼看到了他脸上的苦涩。

但一看之下,周沫就后悔了。

她不该回头的,不该被这种恰到好处的惭愧击溃她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铁石心肠。

抽回手,周沫垂下头:“那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