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水。”

赛罕抬手狠狠敲了她一记,“眼睛里的水还不是泪、不是哭?”

诺海儿被敲得直往后退,挠挠头也糊涂了,说的也是啊…

“行了,先带小东西去医官那儿瞧瞧。好歹别弄死了。”

“是!”

小诺海儿远远跑走,赛罕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帐中的燥热一扫而光,凉爽的雪冷实在痛快!抬头看,天已是朦朦亮,精神又聚,大步往俘虏营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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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两厢蹊跷

不过几日的功夫,整个喀勒营已是全部登录清楚。千头万绪、枝杈渊源都按户制、宗族绘出两大幅图谱,其中隐秘了然于目;营地里人来人往,一批批车马押解安排得井然有序,依东南、西南两个方向陆续启程。

厚厚的毡皮隔断人声,陶脑上盖了毡顶,足盛百人的议事帐内只一案,一火,空旷、静谧。齐人高的图谱前,赛罕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型被幽暗的火光投射,恍在帐中阴沉、高大。一双鹰眼微蹙,狭长而冷静。

“回主人,依着您的吩咐,下手留了力,剩足了一口气,将将昏死过去。”

立在身边回话的是自小跟随赛罕身边的家奴巴根,七尺壮汉,眉凶目恶,额头一道深疤火光中将那酱色脸膛衬得野兽一般。此刻躬身回话,粗哑的声音恭顺小心。

“嗯。即刻丢出去,越远越好。”

赛罕的语声很低,低到不辨其中的喜怒。八年的兄弟情谊就此恩断义绝,好在有五哥从中遮挡,吉达的处置拖到今日才算不露破绽。

“是!”

巴根接令大步退了出去,毡毯上未留下任何声响。

“阿木尔何在?”

一声传,大帐背光处快步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虽也是一身蒙袍骑装,却身型瘦削全无马背族人的彪壮,一张脸孔更眉清目秀,颇似中原的儒生秀才,谁人能想得到这是巴根一母同胞的兄弟阿木尔。同是赛罕身边的家奴,兄弟二人一人从外,一人侍内,各司其职。

阿木尔走上前来俯身行礼,“主人,”

“讲。”

此番探查兵分两路,一路查找所有的登记文录、来往信函;一路细录族人户制。文录庞杂,对换了血的探马赤军遮掩得很是细致,短短时日内并未检出任何纰漏。而其中分给阿木尔主持的是喀勒金帐的勤侍文录。这些记录多是记载大汗、汗妃素日惯常,记录很是条理,却也不过都是些起居、祭祀之事。赛罕当初指示查看只是不想错漏一丝一毫,实则并不指望能从中得着任何可用之信。

谁曾料,正是这看似无用的东西,却在昨日被细心的阿木尔发现了一个蹊跷之处。文录中记载了大汗托瓦今年春娶了一个侧妃,为此举族同贺、摆酒十日;年底,又納了一个妃妾。妃妾位卑,并无正礼,只是前一日在大妃处领了头冠、首饰和衣裳,第二日分了寝帐。记录中一笔带过,可恰恰是这不起眼的一笔,那标注的日子正正好是他们突袭的前一日。

前后就差了一天,赛罕并不及多惊讶,吉达咬死说那女人并非托瓦的妃子,为的不过是怕沾惹了他,说是夺了将军的女人。可奇怪的却是记录中那妃妾有名有姓,是喀勒本族中人…

事有蹊跷又直接关系到吉达,遂赛罕吩咐只能暗访不可明查,以免打草惊蛇。

“主人,奴下在族谱中找到了这个女人,父母邻里都未有半点遮掩。家中姐妹二人,姐姐是托瓦大妃身边的仆女。我找到她悄悄盘问,说是当日确是她妹妹侍寝的第一晚,谁知一场大乱,再不曾见过,只当是因着大汗一道被杀了。”

握着腰刀的手不由紧紧攥住,赛罕双目之中的静渐渐阴冷…若是此言非虚,当夜那中原女子并不在托瓦帐中,吉达是在哪里“英雄仗义”、“怜香惜玉”?又如何身分两处活捉了托瓦,而此刻那真正的妃妾又在何处?

“主人,”阿木尔稍观颜色,依然言犹未尽。

“讲。”

“那仆女说她曾受大妃的指派去看护过一个中原女子。”

“哦?”

“奴下问她是何时的事,她说那女子是两个月前到的喀勒,来的时候只她一人。”

“什么??”赛罕一惊,“两个月前?只她一人?不曾有旁的有孕之人?”

“回主人,那仆女说这女子来的时候就疯疯癫癫,身患有病。托瓦与大妃还为此生了口角,从此那女子便归了大妃,单另住了帐子看护起来。她每日给那女子送吃食和药,不曾再见得有旁人。”

赛罕牙关一咬,深吸一口气。这女子究竟是何人?为何托瓦抢来了却归了大妃?还有那孩子呢?是从何处而来?是何时来?吉达又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主人,是否要盘查左副将的先锋队?”

赛罕轻轻摇摇头,那都是吉达精挑细选、惯用之人,出生入死,早就是血脉相连、过命的兄弟。此番胆敢如此行事,必然是早早部署。想自己营中最贴手边之人起了异心、暗度陈仓,赛罕不觉寒彻心肺,杀意顿生…

“你先去吧。”

“是。”

“慢,”

“主人?”

“可曾见着五将军?”

“早些时与军师一道安排车马,而后就往后营去了。”

听主人再无声响,只有火光中黑暗暗的背影,阿木尔悄悄退了出去。

日头偏西,云层遮拦只远远斜着一个圆盘的光圈,模模糊糊的。离开繁忙的起解处,人声渐少,靠近林子的雪地越走越清凉。

那钦这趟差拖出不少时日,虽说那支隐秘的探马赤军仍未寻到确切踪迹,可这么快便查到确有其事已是不小的收获。老六给三哥的秘信已然揣在怀中,正是他该启程复差之时。这要走,心里总归有些放不下…

脚印踩出的小路硬扎扎地滑,歪歪扭扭冲着林子去。除去巡卫这地方少有人来,想起那夜在嘶喊中快马飞奔不过转眼的功夫,此刻一步步走来还真是不近。这几日他惯于在晚饭前走这一趟,心里的后怕与庆幸也总在此时最甚。好在他来得及时,好在及时。老六虽说是为了试探吉达,可那钦知道他绝不会轻易喊停,为了一句实情,老六根本不惜搭上她的性命!早一刻,晚一刻,时候卡得这般合适,岂非天意?

风顶着吹过来,虽不急,却是卷来那和了干草腥骚的味道和时不时的一两声嚎叫。那钦不由皱了皱眉,这老六,亏他想得出来!让他给雅予寻个妥帖的人照看,怎的就想到了诺海儿?虽则一不是男人,二不是喀勒族人,可这丫头行事做派哪里像个人?明明就是一只小野狼,保不齐哪日心不顺便会咬她一口。更让她日日守着这险些丧命的地方,夜夜听着狼嚎,比当初扔进狼群又强到了哪里去?

唉,怎奈这不是自己的地界,兄弟归兄弟,虽说不至尊卑有序、应着大将军的头衔压制他,却是如今自己也未寻得甚好由头,能留下她已是勉为其难,再多求实在怕那小子起了疑心。更况一时半刻他就要走,回去后要说明白的地方太多,真不如先放在老六这儿妥当些。

那钦一路琢磨着不觉已是来在林子边这圈狼的所在,未至那顶脏兮兮的小帐篷就见诺海儿从帐后绕了出来,怀中揣得鼓鼓囊囊的。一眼看见他,似是怔了一下,不待他开口,竟是扭头径自走了。那钦摇摇头,这小东西,眼里除了她六将军谁都不见,何时学会点人规矩??

那钦只管抬步不紧不慢,却不知帐中人已是候得心急如焚。趴在帘缝边悄悄张望,今日的日头似挪得分外慢,寒冷中雅予已是站得双腿僵直。见那人冲着帐篷而来,赶紧转回身重坐在草垛上,扯过棉被将自己盖好。抬手想理理垂落鬓边的发,怎奈手抖得厉害只哆哆嗦嗦藏在了袖中。听那脚步声停在帘外,略斜着靠了,轻轻搭了眼帘,心中默念前日来人的叮嘱:切莫慌,切莫慌,五将军心善,五将军心善…

打起帐帘,那钦一步跨进来又转身将帘子掖严实,再回头见她已是坐直了身。

“将军,”

“今儿可好些?”那钦微笑着走到近前。

“好多了。多谢将军记挂。”

这帐子未铺毡毯,撑起时甚而连石头都不曾清理干净,地上是冰雪随意化冻后坑坑洼娃的痕迹。那钦撩袍子席地而坐,满目尽是零乱的杂草。于那狼群里滚大的诺海儿这所在倒是应了窝的名头,还生出几分暖意,只是于她么,单薄薄的草垫,单薄薄的人,胡乱卧着活像是草窠里瑟瑟的小鹌鹑,心一冷似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

打眼看草垫旁搁着水罐、碗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那钦这才适宜些, “饭菜都还吃得?”

“甚好,多谢将军。”接着他的话,只怕应得急又怕应得慢,袖子下的手已攥成了死疙瘩,心通通直跳,轻轻咽了一口,又道,“那粥,吃着甚好。”

那钦笑笑,“那叫阿木斯,奶和黄油煮的,还真是像中原的粥,只是口味略浓。这猛地每日酒肉想那中原男人怕是都受不得,况你还病着。这时节除了奶//子,这是能寻得着最软的东西了。”

“有劳将军费心。”这一句本该是真心实意,只是如今什么礼数、什么廉耻都已耗干净,心似火焚,深底处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绝望之后、恨不食肉寝皮的嘶喊!却这面上不得不柔、不得不静,追着他的目光,生怕误了一丝不耐,他便起身离去,将自己唯剩的出路就此断送…

厚厚的蒙袍裹不服贴,宽宽地浮着,撑出个虚架子越显那身子瘦弱。小脸白得发青,唇上也不见血色,那双眼睛便大得仿佛夏日融了冰雪将漫的湖,漾漾着要将他没了进去。

她看他看得这么不知回避,那眸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将他攫住,直教那钦心里没了把握,仔细辨,依然不是曾经相识的熟悉。这一次缓过来,她柔和了许多,狼口夺命不曾再提,人也不再挣,听话乖顺。想让他相信两年前那稚嫩中掩不住的主见与傲气都被这一场难啃噬干净,他却依然有些吃不真切…

“将军…”

“哦,如今营里不安稳,我跟老六说了,待这两日清静了,给你再好生安置个地方。”

“不不,不必,这边住着甚好。”

她这一急,语声乱,睫毛绒绒颤颤,脸庞都似泛了些红晕。这怕的小模样倒是比才刚多了几分生气。

不必问那钦也知道这惧怕的源头是哪个,想说他又不会吃了你,可转念想这可说的是自家老六,吃不吃的还真说不准。又有心说暂且忍耐,待我回来接你。更觉不妥,中原女子,一时绕不开错会了意思倒吓着她。

“你先将就几日。旁的我走之前自会都安排好,无需担心。”

“多谢将军。”

话音落,帐中静了下来。这几乎已是他二人每日的惯常,敌我两营、身份悬殊,寥廖几句问候便尽了所有,多一句都无从说起。

帐外日头越淡,帐中也更清冷。双手握着膝头,那钦抿了抿唇,呼吸可闻的静,让他深吸一口气却不敢爽快吐出,只悄悄屏着,享受两人独处的尴尬。明日一去,快也要几个月才能再见,今日不妨…略拖一刻。

见他不语,雅予直等得心焦。押解的车马已是走了一日,眼看着一切平息,他再不得久留。虽是那日来人嘱她万不可自己开口问,宁愿日后再访、再寻也不可惹得他生疑坏了大事。可此刻心如油煎,话已冲到了口边,又,又如何耐得住?

“将军…”

“嗯,”

“那孩子,那孩子可好?”

“哦,瞧我这记性。”那钦歉意地笑笑,“我和老*计,你暂时留在他营中养病,再带个娃娃多是不便。此次还是先随着走。”

意料之中,自从那野兽一般的男人从她怀中将孩子夺了去,雅予就再无指望能要得回来。日思夜念,幸而有人指点另一条出路,否则她该是又要慌了神。

“孩子平安就好。”她轻声应下。

“这你放心,我亲自安排了人照看,让那孩子随着往西南走。先去拉克尔营,待到了大营,我自会再寻妥善的人家收养。”瞥她一眼,那钦略顿了顿,“你一个姑娘家虽是有同族的情谊在,毕竟,不便养育。”

“嗯,”雅予柔顺地点点头,“将军虑得是。多谢。”

“不妨。”

说完这些话,那钦觉得已是不便再多留,“你好生歇着,我明日一早启程,待…”

这一句端端卡在喉中,此刻帐中已是夕阳余暮昏沉沉的暗,可他手臂上隔着厚厚的皮袍依然感觉到她的手。那么轻,那么柔,她怎的,怎的竟是忽地握了他?血肉撕杀都不曾怕、不曾乱,这一时的柔软,那钦还,还真是有些招架不住…

“将军,那孩子究竟是随哪个营走,跟着谁?一路歇脚几处?亲不亲的,养了这些日子,总想知道他的下落,也算是,算是有个寻处,有个念想。”

她欠着身,语声低低的,挂念与忧伤离他这么近,近得似也过到他心里…

“…好,你别急,我这就回去查了写给你。”

“嗯,有劳你了。”

“将军”换成了“你”,那眸中的欣喜与信任真是…千金难换…

出了帐,那钦的心懵懵的,立着不动,直到看天边最后一丝余辉落尽。

转回头,呀!两步之遥四只亮闪闪的眼睛,吓了那钦一跳!定睛一看,是诺海儿那小兽直呆呆地站着,鼓鼓囊囊的袍子领口处拱出一颗毛耸耸的小狼头,两个东西正一眨不眨盯着他。

那钦狠狠瞪了一眼,径自离开,心里嘟囔道,早晚得劝着老六给她收拾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章鹰视狼戾上

雪已连续晴了几日,待到日头落了山,坳口处仍有风过来,倒也不烈,只是那声响因着山势呼呼叫得邪。

冬夜长,又深又重。解走了喀勒族人,整个营地空荡荡,白白虚浮的帐篷,夜的掩护下更难辨出军士们安置在何处,安静,犹如弃城一座。

一天的星斗,映着雪地,遥远、明亮。兄弟二人并肩往营外去,脚步缓,边走边轻声说着话,身后远远跟了两个随从。

赛罕身高,略低了些头,“我这里还能比大营安逸?统共一个医官也多是疗外伤,那女人的病,他怎么弄?”

“这不用你操心,她那病我有药、有人,待回去就送来。”

“何苦费事?你不如这就给她带走。”

“不过是借在你跟前儿一些时日而已,只一个人,又非战中,怎的这般不痛快?”

“有甚不痛快的?原本也是我的女人,我怎么安置还不是。”

“啧!”那钦立刻停了脚步,“怎的又浑说是你的女人?”

“不然怎的?我倒是稀罕。”

“人家是中原女子,不可用咱们的规矩计较!”

赛罕一挑眉,沉着音儿略拉长了道,“五哥,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是。”

那钦闷声应了一句抬步就走,赛罕大步跟上,“说来听听啊,别费我的事。”

那钦深知自家老六素日的行事做派,想知道的事不翻个底儿掉绝不罢休,瞒着他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来得少些尴尬。可想想家中的人和如今雅予的处境,实在难于启齿,只得道,“我自己还没弄清楚,说什么?”

看那钦果然为难,赛罕淡淡一笑,“旁的我不管,只别误了我的军务。”

“干你军务甚事?许她安生即可。你也不用腻烦,过些时我接走就是。”

赛罕拍拍他的肩,未置可否。

已是离了大营,兄弟二人停了脚步,身后的随从速速牵马上来,那钦翻身上马,“保重!”

星光下,快马而去,不消半刻便不见了踪影。赛罕负手而立,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去…

战至今日,时局瞬息万变。草原上势力众多,微妙又危险,兄弟六人各掌要职,皆在风头浪尖:四哥任大汗护卫军首领与三哥同镇金账,大哥任左翼万户,二哥任中军万户。一个个都是明靶子,处处需谨慎,遂有些机密为了安全起见,并非要六人通传。尤其是五哥,他在大哥手下带兵,却常接三哥的密令行事,大哥从不过问,旁的兄弟就更不得知。这一回,他究竟是缘何于这女子这般关照,果然是心生怜悯,还是另有隐情?

“主人,”

“嗯,”

黑暗中阿木尔悄无声息随到身边,“那孩子替换回来了。现搁在林中兽棚,我哥带人看护着。”

“让巴根即刻回到我身边,另着人去。”

“是!”

“慢!”

阿木尔赶紧转回身,“主人,”

“两人看守,外设百米围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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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熬到了晚饭时分,雅予跪坐在草垫上双手不自在地藏在衣裙中,看着诺海儿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地张罗着。小丫头个子小,又哈着腰,胸口揣着的那小狼头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这帐子里的冷和腥臊味与近在咫尺的狼窝一般无二,雅予每日里都紧绷着弦,从不敢真正合眼,一个念头苦撑着,只怕挨不到就被狼吃了。可此刻的心提在嗓子眼,紧紧攥成一团,想着自己那将行的罪过,倒是眼前这两个小物的鲜活才稍稍掸去些惧怕和愧疚。

一碗接一碗,满满漾漾摆在面前。诺海儿一手一只,两腕间再另夹一只,看那汤水滴滴嗒嗒,雅予也不敢上手接。

初来时,雅予怎的也不肯央唤她,这小东西分明还是个孩子,小脑袋小手小脚,没长开似的。可不几日就见识了那大得惊人的力气,且是杂吃杂养,随意在草里是一卧,呼呼就是一宿,身体结实得像头小牛犊。还生就一股死拗,不开窍的石头一般,不管那野兽说什么,就似刀刻锥凿在她心里,一板一眼,绝不肯错一毫。动辄就是我家将军如何如何,我家将军怎样怎样,凡事都不肯雅予插手,供泥菩萨似的,每日每餐端到她跟前儿,看着她吃下去。

热气腾腾的肉汤就着冷气一股腥膳的味道,平日忍不得,此刻雅予倒恨不得那味道更浓些。那白色粉末已是在手中快捏出了汗,那味道似穿过皮肉刺到鼻中,怎么都遮掩不住。眼看着所有的吃食都摆好,可她还是没寻着机会放。

十天,她跟孩子整整分开了十天!这天寒地冻,狼群中偷生,只仿若两世相去,再不得见,而如今惟有的希望竟是寄托给同是胡人的他们。那副将吉达人长得彪悍猛壮,面上甚而还有些恶,可于她却是如此忠肝侠义、以命相护。这两个月来地狱般的煎熬,雅予虽还是不曾学会一眼辨真,却也以血泪识得没有人会随意偏恩于人。这世上,人人都是有所求、有所图。可此刻,她没有力气去多顾及,只知道他们一口承诺将她和孩子送回中原。只要能回家,只要能让孩子认祖归宗,甚而,只要能到边疆,见到威远大将军让他得知季家还有后人,她便死也无憾了。

一切的计划都自今夜起,万不可让自己的妇人之仁坏了大事…

“诺,诺海儿,”一开口,心扑地就险是跳了出去,自己都惊于那语声的拙绊。

“嗯,”

“晌午,晌午那羊肉还有么?”

“烤羊羔腿么?不是说太油腻,不吃么?”诺海儿眨着小黑眼睛不大明白,想了想,怕又是她不吃饭的托词,便尽力劝道,“这肉汤是六将军特特嘱咐给你炖的,配了烤饼才是香呢!”

“嗯,是香,只是,只是今夜倒当真觉得饿了,汤水有些寡薄。”其实那汤浓稠得肉酱一般,这意外的耽误让雅予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谎。

“说的就是!”诺海儿一听她要吃,像被烫了似的立刻蹦了起来,“就煨在外头火边儿,我这就去拿!”

小丫头风风火火跑出去,雅予赶紧展开手,那药幸而是包在油毡纸中否则这一手心的汗怕是早融了。火堆就在账外,再不及犹豫,略欠欠身,哆哆嗦嗦打开纸包,不住在心里头念:只是迷昏的药,睡一觉就好,不会伤到她,不会伤到她…

这么念着,那粉末一点点倾入诺海儿的碗中,可,可这味道怎么好?任是如此浓厚的肉味也盖不住?这,这可…

心一慌,手颤颤巍巍不稳,纸包一抖,粉末都扑撒在地上。全身的血都似淤到了头顶,脑子一下就乱了,竟是想用手指把那末子从杂草中捻出来。耳听得帐外脚步声近,连土带药,雅予赶紧都扔回地上用脚搓了搓。胸口起伏,那紧张要断了气一般。

诺海儿这回没使碗,直接用小腰刀扎着那羊羔腿就进了帐。刚被火熏过,褐红的皮肉滋滋冒油,浓香扑鼻。诺海儿砸吧砸吧嘴,好是口馋。兴冲冲坐下,又从腰间拆下一把小刀,顺着羊腿骨拆起肉来。

眼看着诺海儿忙碌,根本不曾看自己的汤碗一眼,雅予的心更添不安。都怪自己多事,要了这羊腿来,小丫头若是只顾伺候她拖过了时辰如何是好?再是那怀中的小狼崽,先前从不敢细看,此时瞧着,那小兽好不安分,一直拱拱着往外扑,是有犬一样的灵敏嗅出了那药的味道?还是,还是只是馋??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了!时辰一过,弄出声响来怕是命都难保!

“好了,我够了,你也吃吧。”雅予端起自己的汤碗,添了腿肉,越发溢得满满的。

“我?我不吃。这都给你留着。”诺海儿说着住了手,剩余的都归整在一只空碗里,果然不再多看一眼。

“来。”雅予学着她的样下手拈了一块放进诺海儿碗中,不着痕正放在刚才融药的地方。“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