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襁褓撂在那地铺上,赛罕已是睡意全无,他觉轻,本就经不得扰,这又被冷风一吹,除了怒气就剩清醒了。

“哇…哇…”

这丑娃子,怎的还在嚎??“闭嘴!!”

小家伙这半日早就哭恼了,哪里还听得懂这大将军的“命令”,反倒因着这一声吼,更尖利了小嗓子使劲地哭。

赛罕顺手抓起被子走过去,扑地盖住。小声一刻就没在棉花里,赛罕拍拍手,“让你再嚎。”

转回到榻旁寻到水袋,一仰脖,大大灌了两口,冰水激淋着肠胃,从上至下,清爽之极!去了些火,气也略顺,再又回头,嗯?怎的一点动静都没了?赶紧大步过去一把掀开,刚刚透了风,“哇!”地一声,那娃子似憋足了劲就等着他来,帐中又是回荡着那扎人脑仁的尖叫。

“呵!跟本将军逗闷子啊?”

赛罕索性蹲下身,就着外帐一点烛光,瞅着那小东西。此刻两只小眼睛紧闭,小脸嚎得变了型,奇丑无比。促狭着伸手捏了那小鼻子,竟然还能一口气不歇,照哭不误!赛罕真是没了法子,来硬的不行,可这软的又该从何下手呢?盯着看了一会儿,这包裹得这么厚,没准儿是热的?试试吧。刚刚解开那小被子,四只小蹄儿立刻扑腾着蹬了出来,一股浓浓湿濡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王八犊子!你,你这是尿了啊?!”

见那里里外外都已经湿透,小人儿裸着,细软毛绒,小猴子一般。赛罕心里一阵膈应,腾地站起身,转身就往走,得赶紧喊人来!可刚走了两步就顿在当地,混账!刚才脑子一时热竟把她给扔了出去,此时招架不了再出去喊人岂不窝囊?再回头看看,一咬牙,又折返回来。当年小妹是娃娃的时候,赛罕也见过额吉收拾她,这回就依葫芦画瓢吧!

蹲下身,在那地铺上翻了翻找到一个包裹,打开,几件小袄小裤,还有几块扯得横七竖八不匀的布子,这该就是尿布了。

屏了气,拖拖拽拽扯了那湿尿布出来,正准备拿干的换,赛罕屏着鼻腔里的味道又有些犹豫,就这么着么?是不是还得擦擦,要不这小丑东西岂不太脏了?

倒了热水来,掂起小脚,小屁股好小,大手好大,擦了一把就全了。放下来,小心地垫好尿布。小棉被湿了,只得寻了小棉衣棉裤来,赛罕更低了头,努力把那软软瘦瘦的四只小蹄儿往衣裳里塞。大男人征战沙场,天高地阔,此刻捻着绣花针一般,仔细研究,嗯?这小棉裤怎么这么难系。正是一门心思低头较劲,忽地脸上一冲热。

“哎!!”

抬头看,那小东西竟然直接开撒,湿漉漉不断滋过来,把这地铺浇了个湿不说,全是不顾他大将军的脸面!

“小王八犊子!”

这一呵不当紧,刚刚略缓了些的哭声又尖了起来,小眼不睁,眼泪只管哗哗地流。

赛罕擦了一把脸,灌了一袋子冰水,依旧眼发晕、头发涨,可看那小腿蹬开了没系好的小棉裤,露在外头寒冷中好似都有些发青。不得已,重新再来!

赛罕边耐着性子侍弄,边口中狠狠呵斥,“我告诉你啊,小王八犊子!敢再尿,小心本将军让你以后娶不了媳妇儿!”

不知是那干爽爽的尿布舒服,还是真被这威胁吓着了,小东西渐渐掩了哭声。

待收拾好,赛罕的脖子都酸了,看看这狼狈的当场,到处不是湿就是乱,没办法,只好从肚子上抓起那小棉花团拎到榻上,塞进自己被子里。

“睡觉!”

小东西也不知听懂没,总之是小眼睛睁着,非但不肯睡,小眉毛一蹙一蹙,好似又要哭。

这回不用说,赛罕也知道八成是饿了。恨得牙关又咬,可所谓送佛送到西,不如一勺烩了。骂了一句“饿死鬼儿托生的!”,再起身,温了奶端过来。小勺一喂,小东西吭吭呛得厉害,都流了出来。赶紧把大手手垫在小脑袋下,这才好,再用指头沾了奶挑开,小嘴巴立刻贪婪地寻着、吸着。

一勺接一勺,小家伙吃得迫不及待。也不知怎的,那咕咚咕咚地吞咽声竟是莫名让赛罕有种舒畅的感觉,一时便也不再计较此刻这大男人喂奶的尴尬。

都安置好,赛罕又令:“睡觉!”可那小东西明明眼皮子打架了,却还是不肯睡。

赛罕想起她抱在怀中哄觉的模样,不如自己也试试?可那小身子太软,左右下手不得法。不得已,也躺下身来,大手托了小身子裹在胸前。瞥了那小东西一眼,好了,本将军到此为止,爱睡不睡!

小家伙吃饱喝足,裹在那宽大火热的胸膛前好是温暖,不一会儿就酣酣入梦…

嗅着怀中淡淡奶香,赛罕一时也没动,安稳地躺了一会儿。

帐外风声紧,黑暗中赛罕一双眼眸烁烁,再无半点睡意。干脆起身来到外帐,拨亮了烛灯。嗯?那地上是什么?走过去一看,竟是一只靴子,这个笨女人!合该冻死!

直到帐里没了声音,雅予的气这才慢慢落下,细想他是乌恩卜脱的兄弟,再不管她怎么叫他土匪,毕竟是瓦剌的先锋将军,该是不至于下作到虐杀一个婴孩。

寒风卷了雪粒,一梭一梭抽打在身上。没有了靴子,浑身所有的精神都仿佛聚在这只光脚上,浸了雪,袜子早已经冻成冰坨。雅予坐下身,把那一只靴子脱下来,哆哆嗦嗦两只脚伸在靴桶里,用那大袍子包了,抱着。

浑身都僵,不再哆嗦,冷已是浸透了骨头,整个人都融在冰雪里…

近在咫尺的汗帐厚厚遮掩着,当时在里头倒不觉得,此刻想来是怎样的温暖…只是,她还是不能再进去。一则当然是那野兽发了狠话,二来么,志气怎可丢?以为这样她就会求饶,就会服软?他休想!硬气只在心中,撂在冷风里一点力道都没有,骂也骂不出,怨也怨不得。她真的…好冷…

…记得那年元宵节,哥哥带着她和嫂嫂去看灯。路上走散了,她寻不着,雪地里团团转,她刚要哭,一转身,是哥哥温暖的大斗篷…

没有知觉的身体里忽然酸酸的一股,她想哭,可脸冻僵了,睫毛上都是冰。她…要冻死了…

帐帘忽地一挑,一股暖气扑面。

雅予一个激灵,不知哪来的力气,僵硬的身体竟是嘎嘣嘣、磕磕绊绊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眼前人,一张嘴,用尽自己的力气,义正言辞!“把,把孩子还给我!我即刻离,离开,绝不与你瓦剌拖累!就,就是死,死也不会…”

冻成了霜人儿,语声都拐了调儿,这是哪来的劲头还能摆得出这副臭架子?赛罕不屑地哼了一声,抬手,一团湿乎乎的东西丢进她怀中,“洗去!”

雅予低头一看:呃,尿布。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够肥吧?(∩_∩)O~

暴风雪要来了,这个冬天究竟要怎么过?

另:谢谢C和小狼崽子的雷雷!╭(╯3╰)╮

第15章屈膝为奴四

外头阴着天,云层积得厚重,低低地压着。无风无日头,寒冷仿佛凝固了一般。天窗上掀开了毛毡,汗帐中透进雪凉的味道,虽是清冷却毕竟采进了自然的光亮,不似从前那般阴森。

雅予跪做在毡垫上,面前摆了两个大木盆,一个堆着衣袍,高高摞叠掩过了头顶;一个泡了水,冉冉着热汽。挽袖低头,认真地搓洗着。

昨儿那人又跟兵士们在校场疯了整整一下晌,回来后,身上的汗都湿透了,裤子和鞋袜不知怎的也都和了泥泞冰雪,打落不净,只能脱换。说什么练兵,雅予可是见过兄长当年在校场的风采,兵士们一个个队列整齐、气势昂扬,指挥台上兄长手握令旗,威风凛凛。哪里像他,身为主帅竟是能练成这副土匪模样?再者,所谓“练” ,顾名思义,不精方才要练,哪能这样回回动真格的,每日都有真刀真枪受了伤的兵士。这可好,没有敌人倒有了真战场。

胡人如何行事,这野兽如何行事,雅予原是一点心思都不肯费的,可这结果她却不能不担着。抬起头,脖颈酸酸的,看着眼前这小山一样的脏衣裳,不觉轻轻叹了口气,想当年府里那洗衣裳丫头一个月才一吊钱,现在想来着实少了。转念又想,再少…再少也比她强,如今一个铜钱挣不得,还总怕那土匪主子挑眼。

悄悄瞥一眼那案旁的人,仰坐在帅椅中两脚搭了案头,手里一叠子纸稿,说是公务吧,还不时摆弄小靴刀,悠闲得没个正经样子;说是旁的吧,可从早起到现在,一页一页看得好是仔细。雅予重低下头,一个屋檐下,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原是一刻都不想沾他的,可小景同被抱去养,还好歹给了她个栖身之处,两下牵着,这便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约法三章,板上钉了钉一般,说得在眼皮子底下就凡事都得在,规矩又大得吓人。此刻搓洗着也不敢弄出水声,小心翼翼。

怕不怕的,最好莫惹得他开口,她受不得那低沉的语声;最好莫惹得他看她,她受不得那阴寒的目光;最好…最好莫惹得他想起她,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错开活…

看完三哥传来的各处天气及雪量的监测文录,赛罕又仔细翻看着兵士们的伤病和用药情况,大雪封营之前原当得送几个回大营去养,如今看来倒也不是非去不可,再说弟兄们也不愿意走,不如就由他多精心着些,全部留下。

一心多用,余光中一直放着那离得他远远的人,若不是帐壁拦着不知要逃到哪里去!自那一夜把她丢在雪地里,当真是把这郡主殿下给得罪了,虽说是还能跪下身、行得事,可那嘴巴里再不肯多给他一个字,除了“是”就是“嗯”,真真成了哑吧鱼儿。王八犊子!还敢跟爷逞脾气?还敢给爷使性子?你可认得你家主子是谁?好,横竖闲来无事,陪你耍耍也无妨。

啪!一叠子纸撂到案上,赛罕坐起了身。眼看着那边的人应着声身子就颤了一下,头更低。哼,装得倒挺像,白日里不敢看他,夜里却死盯着,不到实在困得受不得不肯合眼,防备着他仿佛他是头饿急了寻食的狼。这般紧绷着弦,倒要瞧瞧她还能撑几日。便当真是个铁打的人,也有那扛不得的错,不犯也得犯!

看雅予起身拎了木桶出帐去,赛罕未动声色,只在心里想笑。让她在帐里洗衣裳原本只是想迫她不自在、时刻警醒着自己奴隶的身份,谁知倒让他因此得了乐儿。那么小个人,那点子力气,端碗饭都悬,这粗使的活简直就是耍猴儿。偏他又个子高,衣袍长,原先都得两个半大小兵合伙拧,如今只她一个,再沾了水又大又沉,她想淘干净,整个人就都得站起来,昨儿那一次愣是被湿衣裳带倒扑进盆里,溅了一头一身的水,那个笨样儿,看得赛罕差点没笑出声儿来。

再有就是这拎水,给个大桶她拿不动,只能用小木桶,想要把那大盆装满,不来回拎个四五趟是断不能够。其实东西沉还在其次,只是离汗帐最近的伙房也十余丈远,旁的时候倒也罢了,这天寒地冻、到处都是没膝的厚雪,走一趟她就半身是雪、额头渗汗,却又憋着劲不肯露怯给他瞧,绷着一张小脸、趔趄着身子,那吃力的模样活像个小鬼儿!

这么想着,赛罕嘴角一弯,得,既然这么能干,咱不如来个双份儿!

雪这么深,半高的靴子根本就挡不了,出去几步就灌满,先时雅予还停下收拾收拾,如今也不计较了。袜子、鞋总归都要湿的,这么几日下来脚已经习惯了那冷。从伙房领了水出来,踩上来时的脚印。怕几番耽搁得水冷,她取的都是烧开的水,此刻热气腾腾着,甚是暖和。左右歪歪扭扭地走,眼睛惬意着雪白,口中轻轻叨咕着。其实她是盼着出来的,总算能舒舒畅畅喘两口气,还能悄悄背诵老爹爹的文章。字正腔圆的中原汉话,多少底蕴精博,待小景同长大,定要好好教导他…

回到帐中,见那人案前摊开了笔墨,一时写,一时看,似是忙碌。雅予只敢瞥过一眼,见那神情倒是比先前严正了许多,想来这是正经公事了。雅予越发小心了手中、脚下,生怕弄出声响。

一趟一趟,终是把水备好。雅予抬手擦擦额头的汗,薄袄都有些潮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背诵的是老爹爹当年随先皇亲征时所作,气势如虹,慷慨激昂,竟是让她这手中活计也比平日快了许多,一个时辰已是两遍水换过,淘洗干净就可以拿去烤干了。

看那小脸扑扑着红晕,眉目间显示觉着要大功告成了,赛罕搁了笔,手中依旧翻看着,口中随意吩咐道,“吃饭。”

嗯?雅予袍脚上的雪还未及掸尽,湿漉漉地站在地上,对耳中刚刚听到的话有些不及应。他,他说什么?吃饭?这才什么时辰就吃午饭么?更况,跟了他这几日,从没见他在帐子里吃过。今儿怎么…这,这是要她伺候么?

见她怔怔的,赛罕一挑眉,“嗯?”

雅予赶紧低了头,“是。”

转身正要走,看到那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天这么冷,待伺候他吃完饭,这水也就都凉了。手不由轻轻放在小腹上,夜里那阴冷的痛痛得人浑身发颤,此刻想起来,想起来就怕…可是…自己实在不想再回头多问他一句,没有人性何来同情,凭白的,不过给人笑柄罢了。算了,冰就冰吧,横竖,横竖也死不了…

从汗帐出来,雅予快步去找到了阿木尔。阿木尔领着她来到大灶上,虽说时辰尚早,可大灶已是红火火地烧起来。问清楚晌午兵士们吃什么,在阿木尔的指点下,雅予很快就预备齐全,用托盘托了一大份炒米、一大碗肋骨汤、几块烤肉、几块奶皮子。

一路往回走,雅予走得极是小心。这可比那桶水艰难得多,汤盛得满满的,一旦脚下一滑洒出来,又给那人挑理。阿木尔随在身旁说不如他来端,待到了汗帐门口再换给她。雅予轻声道谢,坚持自己来。阿木尔没再强,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伺候主子吃饭的规矩,雅予都一一应下。

进到帐中,见赛罕已是落座在矮几旁,雅予赶紧走过去,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跪下来,恭敬地一碗一碟地布好。

“你也吃吧。”赛罕边拿起筷子边不甚经意地说了一声。

雅予一怔,这才发现那托盘上还真是预留了另一套碗筷,不过还是摇摇头,“我不饿。”

见他没再言语,自顾自吃,那神色像是刚才那句让根本就不是他说的。雅予心道,幸亏啊,知道这东西就不是诚心的。

赛罕吃得很快,干粮和肉不一会儿就吃光,可那碗汤喝了一半倒不动了,递了过来。

雅予当他用完了,正要收拾,眼角余光察觉那人并未走开,那姿势仿佛正在看着她。雅予心里一咯噔,这是哪里又做错了?没有啊…

正是百思不得解,忽见那碗沿儿上有手指轻轻一敲。雅予这才恍悟,记起阿木尔叮嘱过,说将军营中有规矩,是不许剩饭的。每日灶上都是可着人头做,领走的,必须吃光,不许倒。违令者,军法处置!

他,他什么意思?他自己剩了饭,难道,难道…

她终于抬头看他了,那一脸的不可思议把那双眸子都给染得波光粼粼。赛罕略向前欠了欠身,与她好好对视,怎的,还怕你啊?

他这么近,让她第一次这么看进他眼睛里,那,那眸底深处…天哪,怎么是这个颜色的??这,这分明就是…

雅予吓得一低头,捧起那碗汤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给灌了进去。心跳得急,汤水而已却是噎得她胸口疼。而且,而且这汤…好咸!

这顿饭他似是吃得很满意,没再多要什么,起身往大灶去,想是跟兵士们热闹去了。雅予收拾好碗筷重坐下来,木盆里的水没凉透,尚温吞吞的,赶紧就着这热乎劲儿把衣裳淘洗干净。

待到活计都干完,帐里也都整理利落,雅予这才觉得有点饿了,那半碗汤顶了这半日也不剩什么了。

“吃饭?你不是刚吃了么?”

雅予刚往灶旁去,那老伙夫的大嗓门就嚷嚷开了。

“啊,我…”从前都是丫鬟端到绣楼上吃,不是什么大日子连爹娘都不同桌用,谁知到了这荒蛮之地,每日自己要打饭不说,又是在一堆男人中间,雅予羞得根本就不敢抬头,人家给一勺就是一勺,给什么就什么,此刻这一嚷嚷,她立刻口舌打结,辩也不会辩,“我,我刚才没有,那,那是将军…”

“这灶上都是有例的。”老伙夫扯开了嗓门只管道,“一个帐子领一份去,将军吩咐在帐里吃,随从伺候的也就一并都添了。剩下这大灶上的就不把你算在内了。”

“那…”

“下顿吧。”

啊?下顿…

雅予这边还尴尬着,老伙夫已然扒拉开她招呼旁人去了。轻轻咬了唇,仔细想想似明白了什么,他刚才也该是知道她后来吃不着的吧?哼,这,这个混账东西!不吃就不吃,一顿又不会饿死!

赌了这口气,雅予扭头就走,可刚走出不远就觉得口舌燥。刚才那汤真是太咸了,解下腰间的水袋,这才发现竟是早空了,好在正巧在灶上,这便折返回去。

“没了。”

“水,水也没了?”这老匹夫真真是惹恼她了。

“你可说呢!”老伙夫一边指挥着小兵士打饭,一边口沫横飞地嚷嚷道,“你当这热水是天上下的?那是柴火烧的!柴火又是哪儿来的?那是春秋两季积攒下的。咱们探马营向来的规矩,人人头上都有例。这几日你天天烧水,上半月配给你的柴火今儿前晌就已经用光了。再想要,得等下半月儿。要我说啊,你们这些小奴整日躲在帐子里只偷安逸,这天寒地冻的,哪里还计较生计柴草?”

雅予的脸已是烧得红布一般,心又悔又恨,都怪自己养尊处优、只管矫情,这冰天雪地、千里荒原,怎的竟是烧了柴禾来洗衣裳?圣人诗书都白读了,这人心,人心也白长了。

“那,那我就打些冷水吧。”

“都用的是雪化的水,还打什么,自己回去化吧。”

“…哦。”

将瘪瘪的水袋挂回腰间,雅予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屈膝为奴五

喀勒营虽说不过千余口人,可在几尽荒原之地、水草也不丰足,因此营地铺得很大,毡帐散落,几家搭一伙。一个个之间,路还当真不近。雅予一直被关禁着,少是出来走动,此刻想找些没被踩踏过的净雪,四下望望,眼中难免就把这一片银白中偶尔突起的颜色当成了去处,不觉就走远去。

一路走,雅予留心着各处标识,以免回来时转向。身边一时有兵士走过,一时是无人声的帐篷。每个帐前都有足印,偶或还有起灶的痕迹。这营中每日煮饭都是现生火,少有固定的伙房,如此看,便是在营地当中挨个寻看也很难辨识哪处住了什么人。雅予看着、想着,心里倒对那野兽有了些许的赞同,他不是个人,却是个行军布阵的好手。若他弟兄都如这般各有所长,难怪几年之内就成了势。

这不觉便又想到了那曾经常来看望的五将军,雅予停下脚步,微微一笑。睁眼相见的那一刻,雅予就认出了他,这就是当年那个不知深浅、闯人后院的“客人”。时至今日他一定还猜不出她是如何辩出他,其实当日在场的人恐都生疑,能拿赫赫有名的广逸茶楼当小饭庄的,南来北往恐怕只有这“陌生人”才会如此。又见他笨手笨脚打碎了一套云中仙的茶壶,雅予出手相助倒并非识得大义,只是当年岁数小、糊涂觉得他并无恶意。许是因那长相?虽是地道的胡人,模样不知哪里看竟是颇似兄长,浓眉长眼,极是面善。不像他那狼兄弟,长得…想起那眸底的颜色心就一个哆嗦,恨道真真不像个人样子!

远远看见了覆雪的林子,人迹渐尽。雪比旁处多积出了一寸有余,雅予俯身下来。寒冷中已是走了这许久,可手当真触着这雪还是结结实实打个寒战。心道糟糕,踩在脚下不觉得,谁知这几日天气略缓、夜里再一上冻,雪已是半凝的冰碴子。想用手捧扒拉进水袋是不能了,只能手指深深插//进雪中再用力握下,那冰冷便狠狠地浸透了手心。

勉强灌了半袋,手指已是冻得没了知觉,小腹那隐隐的痛也渐渐尖利起来。将手放进袖筒捂着,雅予抬起了头,正是琢磨是否该回去,不经意瞥见不远处一个半大小人快步而过,定睛看,竟是诺海儿!

哪里还顾得什么冷,雅予赶紧起身,“诺海儿,诺海儿!”

小人儿听闻有人喊便回过头,站住了脚。

“诺海儿,你身子可好些了?”雅予的语声热而急切,这胡营中若说还有什么人能让她觉着亲近那该就是小诺海儿,又想着是她每日带着小景同,心里便更贴近,此刻看那小脸比先时瘦了好些,愧得无地自容,“我,我当真不知道那药是…回来后早就想去看你,可,可将军他…”

“你是哪个?”

雅予一怔,见那小黑眼睛一眨一眨的,神情很是莫名。

“我是雅予啊,你,你不认得…”

“哦,”诺海儿笑了,小眼睛一眯露出一对儿讨喜的小虎牙,“你就是将军帐里新来的小鱼儿姑娘啊。你倒认得我!”

雅予一时愣着半天不及应,这张小脸这么熟悉,这么稚嫩,小神情又是如此真诚,可这口中的话怎的,怎的竟是…

“鱼儿姑娘,你可是找我说话?将军交代过我教你说话,可这会儿不成,你瞧,”诺海儿举举手里的小罐,“我还得给狼崽子喂奶,不得空儿。”

“不不,不是,诺海儿你,你这是…”

“小鱼儿姑娘,你莫急。”诺海儿似一点也不意外雅予此刻的慌乱,“哑奴学话是要得些时日的。”

哑奴??雅予心下又惊,记得托瓦囚禁她时曾经给过一个哑奴,那是草原上最最低等的奴隶,有口不许言,有耳不敢听,天长日久就不会说话,待到再见天日,便是,便是…

“将军原先医过好几个哑奴呢,你莫急,啊?”

见她转身要走,雅予一把拉住,“诺海儿!你这是为的什么,你当真不认得我?那日我逃走,错给你用了药,你…”

“谁个与你讲我中毒的事?” 诺海儿沉了小脸,“那是吉达那个反贼!劫走了中原的人质,听说已经遭了狼群。佛祖显灵!”

“诺海儿!”雅予大声呵,“我就是…”

没待说出自己是谁,手腕子便被紧紧攥了,那侍弄狼崽子的力道狠狠地传给了她。

“将军说了,谁敢再胡言乱语叛逆之事按同罪处,车裂!”

那小人儿远远地走了,雅予呆呆地站着,看着…

这是彻底抹去了她的痕迹,要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死了。这道理明明白白,可从小丫头口中说出来,那清澈见底的黑眼睛竟让人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季雅予死了,而她,是落在他帐下的奴隶,一个被他救起的哑奴…

一路往回走,脚步歪斜不稳,怀中捂着水袋,整个人都似那袋中的冰雪,不见半分热气。当时被托瓦囚禁时心都没有如此空落,她知道这些人为何要禁她,又为何不敢轻易下杀手。那时她有名有姓,有家可思,有国可念,而如今…

抬头看,苍穹笼罩,不见日头,雪地看不到边,她像被关进了一个打凿不够精心的大棺材,白色庞大的帐篷散落着只如一个个不时隆起的突起,越来越透不过气。一个人的存在原来只是个故事,故事被改、被传,慢慢地就成了故事本身。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拜神一样信了他,他也有本事让整个探马营的人相信这个故事就仿佛人们都是亲眼所见…

雅予忽地害怕,怕此时的安静、此时的安生,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也许有一日,有一日连自己也被他套了进去,活在一个异世中,彻底忘了自己是谁…

不!不行!!

雅予猛站定,拿出怀中捂着的水袋,仰起脖子把那冰碴子统统倒进口中。寒冷随着那破碎的冰刺入身体,痛也好,苦也罢,她是季雅予,她要回中原!

回到汗帐,又按着规矩跪坐在了帐帘边,这一回,雅予弯腰低头,跪得更加虔诚。她要忍,要好好做他的奴隶,既然他编了故事给人听,她就要让他自己也相信这个故事!要待到他放松戒备,要待到他带着她随意走,见到乌恩卜脱,见到他兄弟与之合谋的中原大将军,待到那时,就是她与小景同重生之日!

头脑这么一热一股劲头撑着硬是端端跪了半晌,心里还一遍又一遍演着如何与他周旋,如何不让人看出破绽,可随着天色渐渐昏暗,那人还没回来,她的一股劲头便有些不支。不知是没吃晌饭,还是那雪水太凉,雅予只觉小腹的痛越来越甚,竟是狠狠扭转起来,腰也酸得似要折了一般。双手用力掐着,努力屏着气,可曾经这止忍的法子今次竟是失了灵,那痛在憋着的气息当中依旧传遍了整个身子,一*袭来,痛得她吸气的力气都不再有…

忽觉身下一热,雅予顿时大惊,还不及起身,那热一股股淌了出来。不必低头看,雅予也知道那是如何狼狈,疼得已是四肢乏力,头也沉,可心里这羞人的耻辱不敢让她有半点懈怠,强撑着站了起来。

黑红的血流已是染透了袍襟,雅予赶紧撩起来抓在手中,生怕那血滴在毡毯上。小步快快地进了内帐,翻找出换洗的袍子。担心有人突然回来,雅予的心提在嗓子眼,手忙脚乱地擦洗、换衣裳。不知是冷还是怕,身子筛抖得厉害。

好容易收拾妥当,还未及服药便又犯了愁,这血衣怎么办?身为奴隶,她统共就两身衣裳,藏是绝藏不住的,日里也不敢当着他面洗,一旦再出意外,可,可就羞死人了!记得以前的丫鬟提起冷水浸了澡豆粉除血渍最快。这荒蛮之地没有澡豆却有草木灰,只是…没有水。这一回,她想也没想,一手掐着腰,一手拎起木盆就往外去。

一天不见日头,可这真到了落山时候才知道这太阳原是在的。黄昏的风已是没有了白日的明朗,一阵阵,带了夜的肆虐与寒冷。

跪在帐外的雪地上,雅予一把一把往木盆捧雪,怎奈手捧太小,半天积不出一个盆底。顾不得了,扑下身,张开臂,将雪捧进满怀再往盆中倒。身下的血还在流,那痛倒似在冰冷中麻木了,人却似被抽去了筋骨,身子一时紧缩,一时空落,再没个安置处…

血衣已是埋进盆中好一会儿,可这帐中无火,半天也不见消融。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风的呼啸竟似把远处校场的厮杀声传了回来,昏昏的头晕让雅予几乎听到了他的令声,听到了那回营的隆隆号角。

等不了雪化了,雅予跪下身揉了雪使劲搓洗,弦已是绷到了极致,眼中只有手下的黑红染了雪泞。身子的痛不觉,只有心发抖,老天,老天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表嫌弃小章,小章咱们能见得多些哈。O(∩_∩)O~

另注:《屈膝为奴》到此为止。

第17章且伤且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