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吹了吹木雕上的锉灰,赛罕没再吭声。

不一刻,阿木尔就端了托盘进来回话。那钦放下手中的书,走过去从托盘中端起那一小木碗粥,转身对赛罕道,“我这就去问她。”

“何不叫她来一道问?”

“老六,你俩见天在一处,我来了可还没见着呢,叙一两句旧再论正事。怎的,你还怕我威逼利诱?”

赛罕摆摆手,“去吧去吧,新啊旧的只管叙,只别误了时辰,天黑了就不好走了。”

这口气与他之前一样“一本正经”,那钦嘴角一弯,丢过去两个字:“放心。”

眼看着那钦挑帘子离去,赛罕“啪”一声把手中的木雕扔在了案上,心里燥,这是闹的哪一出?五哥显是有备而来,他却不知不醒,昨儿又被那混丫头气了个头昏脑胀,好好儿地竟是拿自己的床上人打了这么个破赌!如今可如何收场?

一时烦,一脚踹在桌腿上。力道大,沉重的大红木案竟是好往前挪了一步,案上的书本纸张一塌扑愣愣往下落,恰有一篇飘进他怀中。正是要甩手往下打,一眼瞧见正是前一日吩咐她默写的文章。

拿起来看,这丫头,练了这些日子还是脱不去汉文的影子。一笔字,清清秀秀,弱不经风却又偏偏要透出个风骨在里头。眼前仿佛是那张美得招祸的脸庞,滑腻如脂、细白如雪,看一眼就能让人动了食欲,想一想便口舌生津。没有那一夜还好,有了那一夜,此刻满脑子皆是那含吮小樱桃的惬意,热燥的心慢慢清凉下来。

自己怎的乱了方寸?五哥不知底里,只当她是寻常江南女子、因着模样俊被劫持,如此一来,再是有备也把不对脉,又有何“威逼利诱”的本钱?更况,那丫头虽是总矫情自己这郡主的谱,可于景同却是视若己出,能撑到今日都是为那小东西。即便是中原那昏皇帝不在意这肃王之后,她也会拼命为季氏一族保留这唯剩的血脉。有当娘的心在此,还有什么能拖得走她?

这么想着,赛罕又重捡起那木雕。心里无意地念着,这回她这病发得急,可见真是让他给气着了,往后说不得还得哄哄,免得落在旁人眼中,又给他生事。

原当雅予平日就倔、如今哑了更不好说话,五哥又断不会轻易死心,这一去定要好费些时候。遂赛罕等了一刻便笃定定吩咐先给他摆饭,自顾自吃起来。没想到统共不过半个时辰,那钦竟已是转了回来。

是时赛罕正喝着热汤,眼都没抬,“如何?”

那钦端端落坐,捡起桌上的筷子大口吃了起来,“她收拾呢,我填些吃食,一会儿就走。”

噗!一口热汤都喷在了地上。

那钦只当没见这狼狈相,只管吃,随口问了一句,“烫着了?”

赛罕哪里还顾得什么形状,“五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收拾呢,一会儿就跟我走。”

“跟你去哪儿啊??”

“能去哪儿?”那钦莫名其妙,“回我营里去啊。”

啊??王八犊子!她这是应了啊!!

赛罕一刻就气冲头顶,撇下那钦大步出了帐。

因着这一回事发突然,营中人尚不知晓雅予的病情,遂为了安全起见,阿木尔在赛罕的默许下将她带去了一个小浴帐中沐浴。小浴帐隐蔽,与汗帐有相当的距离,赛罕一路迎着风急走,口中都不及长喘口气,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一心只想着狠狠收拾那忘恩负义的东西!

已是午后时分,虽是春风不尽,日头却明灿灿、暖暖洋洋的。一把打起浴帐的帘子,迎面扑来湿湿温润。阳光借了进来,穿过点点晶莹的水汽,铺洒在帐中矮几旁那屈膝端坐的人。

刚出浴不久,安安静静地梳头。青丝如瀑垂至腰间,雪白娇小的人儿越发趁得盈盈柔柔;几日的癫狂之色早不见,淡淡清香伴着浴汤的水汽在那白净的小脸上涂出朦朦的红晕,香腮媚,秋水淡眉;周身裹着银袍,却未结腰带,一梳一梳,七彩的水汽围绕跳动,娇娇慵懒之态腻入骨髓…

眼中景致让赛罕微微一怔,有些陌生,可暴怒之人哪里还顾得细究此刻她与平日的不同,大步上前,两手钳了那香肩就蛮横地拖了起来。

“你真长本事了啊,敢离了我?!”

于这般的怒吼与力道,她似意料之中,抬起头,迎着这个气急败坏的人,任他掐,不惊,不挣。

扑鼻暖香,粉嫩多汁,双眸又似从前那般漾着满满的湖水。只是,这么静,这么冷冷,空空不见底…

这副作死的模样又是来与他对阵叫板的么?!赛罕怒,“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当我探马营是何等所在??今日你胆敢踏出半步,我即刻捏死那小肥崽子!”

一湖冰水一丝波纹都不见,倒叫那怒火燃烧的语声投在空中,干干的,没了去处,好是无趣。

他怔了好半天,她微微一笑,粉唇玉齿,一字一顿。出不了声,口型却是清清楚楚。看着,读着,让这嗜血之人都觉得后脊生凉,她“说”的是:悉听尊便…

好你个王八犊子!!

赛罕一弯腰扛起她就往浴榻上一摔,俯身重重压了下来。

轻轻咬了唇,冰封的湖面终是起了波澜,却依旧冷冷地与他对视着。软软的身子不抗不挣,赴死一般,可那怀中细微的抖却一点点、一点点地传给了他。这究竟是怕还是恨?命都不要了,为何还会发抖?赛罕的心突然狠狠一揪,觉得自己有什么从根儿上起就错了…

不能再看这眼睛,他低了头。暖暖清香,是她身子的味道,那一夜他留恋辗转、腻缠其中,此刻却直恨得牙痒!

忽地想就此捏碎了她,不自觉就越裹越紧,轻轻咬了她的耳垂,“你我,来日方长。”

出了浴帐,赛罕在风里好吹了一刻。为了离开他她已是浑不顾及,可他却不能不顾,略凉一凉头脑,赶紧大步往汗帐去。未及近前,见五哥那钦已是站在帐外候着。

“想带她走必须应下我几条。”

“老六,这可不像你,愿赌服输,何时这般不爽快起来?”

“五哥,你应我,你们走;不应我,说不得我就赖下了。”

那钦蹙蹙眉,老六向来说的出做的到,在他营里夺他的女人已是出其不意,此刻若一味驳他,惹恼了谁又敢说这最后一刻不会前功尽弃?遂点头应道,“好,你说。”

“一,她的名字,我改了鱼儿就是鱼儿,不许再叫‘雅予’;二,我不管你接了去把她供多高,我只提醒一句,能护她不露中原人的身份方为稳妥之策;三,她的病不要假手他人,既是因我而起,我给她治。”

“前两条我应了,后一条么,不能假手他人,也绝不能假给你。你是病因,离了你,她自然就好了。”

赛罕咬咬牙,没争。

“五将军,车马已备好,何时安排走?”

“即刻起程!”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章离别之初

大风呼呼地刮,却是温吞吞的没什么气势,在营地里扑扑打打,只把夜的肃静扰得乱糟糟。

已是后半夜,赛罕一路缓步踱回汗帐。下晌送走了五哥,他便往校场去。场地上因着兵士们每日操练早就化净了残雪,皆是湿漉漉的泥地。坐在校台上,看他们在泥滩中奋力翻滚撕打,脑子里什么都不剩,心似罩了一层旧棉絮,不管什么入在眼中都灰扑扑的,不得爽快透气的闷沌。

坐不住,站起身,喝令兵士们分作小队对阵。自己也下了场,挑了几个素日善跤的手下一同操练。这一出手,不当心轻重,扭伤了一人的胳膊。伤不重,没有人吭一声。

晚间回到营中一并到医帐瞧了瞧近日的伤病,问了药,重审了方子。晚饭是与兵士们一道用的,篝火前少有人言语。大锅里盛了半碗,不大合胃口,吃的很是饱胀,倒也随意,不必多惦记旁的。

入了夜,沿着大营巡哨,一一仔细查看。出了营,顺风飞骑,巡去六十里流哨,再转回来。

这一天竟还是没过尽…

汗帐外燃了两支火把,见到主帅回转,守卫齐刷刷单膝跪迎。一旁恭候的阿木尔小步跑上前来,未及近前就见主人摆摆手,人便立刻停住,躬身后退,隐去在火光的暗影中。

帐中无灯,帐外的火把透过厚厚的毡壁勉强映进些许的光亮,黑漆的安静中,隐约可见那几样惯用的家什。

袍脚与靴子上的泥浆都已僵硬,褪下来,扔去一边。倒了水,黑暗中胡乱擦洗了两把。

内帐挡了屏风,外头的光再透不进来,墨黑一片什么都不见。赛罕深深吸了口气,一样空洞,只有长毛毡毯一天不透气的味道。

这可真是彻底…

在屏风旁略站了一刻,循着往日惯常走到高几旁,火石在原处候着,拿起打燃,点亮了烛灯。

一枕,一被,清简一如从前。目光不觉落在角落处,烛光根本照不到…

一抬脚碰到了什么,低头,原来是那只私信匣子。用脚拨开虚掩的盖子,浮面上鼓鼓囊囊一沓子银票。“啪”一声踩合,一脚踢去榻下。正是要落座,浓眉突然一紧,“阿木尔!!”

静夜中这一声吼真似直端端劈在头顶的惊雷,震得人五脏六腹都发颤!原本就提着心候在帐外,此刻的阿木尔吓得腿脚发软,一声声应着“奴下在!奴下在!”,人跑起来轻飘飘地没了魂儿。

“谁让你换的??”

刚来到近前不及行礼就被一声喝问。阿木尔一愣,这才明白是指的床褥。依着素日与赛罕的亲近,他原该能辩一两句,可眼色机灵,何曾见过主人这么大的火,听说下晌校场上已经撅折了一把百余斤的角弓,他这小身板可远没那么硬实,此刻就是打死也不敢说是主子您今儿一早起来抱怨说热,奴下私心为了鱼儿姑娘,装了没领会这才没换。她一走,自然、自然就换了。这怎的又不对了?

顾不得细琢磨,阿木尔扑通跪了下来,“主人息奴,是奴下不长眼,这就换回来!”

大半夜的折腾,待重寻了那厚被厚褥铺垫好,已是又熬去了好些时候。阿木尔只嫌自己手脚慢,不时偷偷瞧一眼赛罕,主人这会儿倒像是灭了火,站在一旁看着他铺,不知是累了还是困了,目光不动,有些发滞。

一切收拾停当,赛罕摆摆手退了阿木尔。坐下身,厚厚的铺褥陷了进去,是他往常最不耐的感觉。撑开被子,扑面一股淡淡清香,再细寻,不知藏去何处。回身吹熄了烛灯,躺下来。

倒底是热,只搭了被角。转身向里,那一床被便被挤得隆起,抬腿压了。睡不着,胡乱想着,一时想今日被自己打伤的兵士,一时想边疆局势,一时又见那流着口水的小肥崽子…

迷迷糊糊,将将入睡,眼前慢慢虚浮出火热的蜃景。双目眯,眉头蹙,蜃影渐近,热晕中恍恍一张脸。模糊不清,困意浓,眼皮好沉,努力辨别着这一张好大的脸。细缝鼠眼,须发稀疏,腊黄的颜色,撇嘴一笑,猥琐恶心的模样好生熟悉…

赛罕一激灵,睁开了眼睛。暗骂道,王八犊子!怎的梦见这猪狗不如的东西!阿日善那厮就像个随时都在发情的畜//牲,眼冒绿光,但凡长出个人模样的,他都敢要。荤的腥的吃了多少?听人私下传,有时一张榻上好几个轮着来。哪天非作死不可!

烦躁地掀了被,翻过身。一闭眼,竟然还是他!呸!真晦气!自己想想就觉得恶心,也不知他到了左翼大营,大哥、五哥该怎么受。嗯??心猛地咯噔一下,哎呀!糟了!!

这一悟,赛罕惊出一身冷汗!腾地翻起身,大步转过屏风,点了灯,不及落坐便弯腰蘸墨匆匆落笔。

“兄长足下,谨启者。再三思虑,惜兄交与绍布,因阿日善生隙,不可补矣。莫若转入我探马营,但生变故,天高路远,弟定掌握!恕不一一。所请之事,万望兄长垂许!!千祈,珍重。弟敬上”

信毕,赛罕小心地包进羊皮毡卷,大步出了帐。

“巴根!巴根!!”

“奴下在!”

“即刻送往太师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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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穹庐将天地扣紧,满幕的星如一颗颗散落的珍珠,忽而滑近,忽而滚远,莹莹闪动。万籁静,似能听到那叮当悦耳的碰响。

一眨一眨,淡淡的光,俯瞰着一望无际的平坦。一条小河,蜿蜿蜒蜒,不知来处,不知归往,只仿佛应着这晶莹跳动的光凭空而出,清凌凌的水细碎地流动。

小河边一辆马车,星光下安静地泊着,不见旅途的劳顿,只若这天地间一处悠闲的景致。车架上靠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单膝屈起,头枕着车棱,双目轻合,星与水流轻轻闪动在他浅浅的梦中。

夜静,心,从未如此安宁…

墨黑的穹庐慢慢曝出生硬清冷的苍白,星渐行渐远,天幕尽头扯出一道金线,越来越宽,越来越亮,从深底处一纵一纵托出火红的小半圆,

太阳出来了,那钦眯了眼睛,让万丈霞光在他眼中将天地浸染…再睁开,夺目的亮。

一夜警醒,一夜好眠,说起来自相矛盾,感受起来,却是实实在在的滋味。转头看着身旁护卫的皮毡帘,帘子的那一头就是她…

坐了一夜,守了一夜,一帘之隔的相守已是让他如此意足,往后的日子,无论多少、远近,都会如刚才的霞光一般在他眼中、心里变得五彩纷呈。

那钦跳下马车,打了套拳,伸展伸展腿脚,而后打开车旁的木箱,箱子里吃的、用的预备得一应俱全。架起篝火,烧上了水,煮粥、熏肉、切小奶酪点心,那钦悠悠闲闲、不紧不慢地张罗着,有意让她多睡会儿。现在最不急的就是赶路,回去后一时也不能像今日之近,况曾经的计划都有变,如今让她放开心、安稳地过日子才是当务之急。正是春好天气,这一路风光,带她好好走走。

炊烟袅袅,浓浓的黄油香热热地飘起,混了新草与河水的清新缠缠绕绕在马车周围,恬静安详,仿佛是远足放牧的一个小家…

待一切准备就绪,那钦这才转回车旁,轻轻敲敲车棱,“醒了么?”

她不能答出声,车中却有了细微的声响,那钦略候了片刻,又轻声道,“来,出来舒展舒展筋骨。”

没有再让他等,车帘轻轻打起。

昨日见她时刚刚出浴,脸色细白红润,像是沾了露水的格桑花,此刻应在阳光下却是苍白的颜色,人似乎一夜之间就瘦了,又许是未得饱眠,绒绒的眼睫也掩不住眼圈外淡淡的黑晕。看着这才一日就憔悴如此的模样,那钦心疼不已,可一想昨日的坚强该都是撑给老六看,这一离了,若还绷着反倒不好,这便放下心来。伸手过去想扶她,她似不见,低了头,扶着车架自己下了车。

“早饭已经好了,你先洗洗。”

那钦说着便去端给她调好的温水,待再转回身却不见了人。左右去寻,才见她蹲在小河边,已是在用那雪融的冰水轻轻地淋着脸孔。

没再去多让她、费那注意身子的口舌,那钦放下木盆,到灶火上盛了一碗热热的粥,又用小碟布了一块烤肉、几块小点心。

洗漱罢,雅予走回到篝火旁。那钦将饭食递到她手中,她轻轻点头道谢,而后远远地坐了。

这般生疏的举动,那钦看在眼中只觉心疼。她这样一个女孩儿,离了爹娘千里而来,将将被安置,又被强失贞洁,如今在她眼中许是草原男人一个个都是恶狼。心里不觉骂了一句,老六,你个混账东西!一面恨着赛罕,那钦一面也不得不重拿了主意,往后于她万不可操之过急,需得慢慢走近方为妥当。遂眼下便依着她并不靠前,隔得远远地坐了。

“慢慢儿吃,咱们不急走。”

她没应,只低头一口一口无意地吃着。

“咱们这一去是瓦剌汗的左翼万户大营,左翼大将军便是我大哥。”那钦陪在一旁,慢声讲着,“我是大哥麾下一个千户长。虽是这么个衔儿,实则我并不当真带兵,只在大哥帐下听令。这一回接你去,大营生活自是安逸许多。大嫂是个极随和的人,与大哥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苏德十六岁,女儿英格十四岁。来接你之前我便安排好,回去后你就与英格同住,她自幼腿脚不好,性子静,就盼着能有个伴儿。”

见她不应,那钦回想觉得话似不妥,又道,“不是要你伺候她,她身边有家奴,你陪着她…就好。”本是想说你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可如今这已经是个不能碰的去处。说完大哥一家,似该提到诺珠,可想着此时拿她出来说如何如何倒显得刻意,就暂且搁下。“总之,一家人极好相处,路上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雅予轻轻吁了口气,抬起头。日头映在河水中,凌凌碎碎的光,明晃晃的刺眼。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上的痛在这一片光亮中那么清晰,却是从骨缝里生出一种乏,乏得她没有眨眼的力气,一口气泄去,人已没了方向,往哪里走都没了所谓…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章如影随形

草原的春一向来得晚,今年更是格外的迟,直到了五月底才有了雨水。这一来便是绵绵不断,每过一场草原便如那墨下勾勒,一层又一层泼染,颜色从浅浅嫩芽的绿涂抹成浓浓碧玉;各色无名的小花,直把这厚厚的草儿做了玩伴,跳着翻儿地铺得满眼皆是。

一大早起来,诺珠就吩咐大开了帐帘。昨儿夜里又是一场小雨,最是中意这雨汽夹了花草的清香水腥味,吸一口都似细细熨帖进心肺里,再没有比这更适宜的香甜。

坐在铜镜前,仔细地描画着眉眼。平素里她最不是个好胭脂水粉的,只今儿这日子不同,旁人如何先不说,自己总要多给自己用些心思才是。再者,命虽不济,爹娘却挑了个水草起涨的时节给她生辰,这般好天气,骑马打猎,再带了往那远湖边去烤了吃,最是惬意不过。

也或者,他说怎样过就怎样过。

想起那人,诺珠停了手中,不觉就咧嘴儿笑。女人到了她这般年纪还如此想着男人实在是有些荒唐,可谁叫她省事的晚、命该如此呢?

十五岁那年她就嫁了人,男人是绍布大将军手下一员悍将,多少女人眼中的英雄。嫁的时候她也是血热得恨不能劈了这身皮肉做他的箭弩,征战四方。谁知,一年未曾从头过到尾,男人就战死沙场,留下她和其他几个女人一同落了寡。男人的兄长义不容辞要收下她们,旁人都应下,可新嫁的诺珠却不肯跟了去,一转头撑了帐篷自己过。

人这一辈子真若草原上的云彩,谁也说不出哪一朵雨、哪一朵阴,又有哪一朵上头掩着的是大太阳。若非婆家尴尬,她一个人过得艰难,姐姐姐夫怎会破了户制将她接到身边;又若非如此寄人篱下,如何…见得到他?

草原人尚英雄,姐夫为首的这兄弟六人,有人说他们是草原上真正的巴特尔,也有人说他们鼠胆奴颜,总想屈膝中原。若是搁在从前,诺珠定会好好思量,搁在今日,她眼里再容不下旁的,只有这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那钦…

这几年他兄弟一个个攀居要职、位高权重,只有他还是倚靠在大哥处,像是最不济、最没本事的,却哪里有人看得到他的忍、看得到他于这狼虎兄弟之间的维系。原先总觉得男人张口就该是大碗酒、大块肉,举起刀来便是铮铮铁骨、浴血厮杀;女人,就该是杯中酒,盘中肉,就该是那刀柄尾处红莹莹的穗儿。

直到见了他,才知道男人也有心,也有情,才知道男人的细致、男人的柔是如此戳人心窝,直疼得她今生再无所求。不知不觉就抛去了曾经那英雄的念头,只想守着这贴心的男人,一辈子都守着他…

他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她便求了姐姐姐夫想跟他。听姐姐的话说他也不曾拒,只是两人的事一直未成约,原本他兄弟一聚也有拿这说笑打趣的,可后来都不了了之。倒也无妨,她不急,她等得,他一辈子能不娶,她就一辈子这么在他身边过。

打扮齐整,诺珠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真是添了不少颜色。只是平日少弄脂粉,这一折腾已是日上三竿,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仆女宝音也已折转了回来。

“回大姑娘,议事帐里早一刻就散了,五将军从里头出来就去了英格小主子那儿。”

“哦?此刻还在么?”

“不在。接了小主子和哑鱼姑娘往营外骑马去了。”

“知道了,你去吧。”

诺珠对着铜镜正了正发箍上的绿松石,起身也往马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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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边因着雨水蓄出一小片水洼地,就着这水,周围生出五颜六色的花,竟是比那草地上的颜色丰美许多。春天的日头暖却不烈,此刻花瓣上还沾了昨夜的雨水滴,阳光下更衬得花叶饱满,闪闪晶莹,煞是好看。

雅予蹲下身,挑着颜色搭配采摘,口鼻中都是花草新鲜的味道。原先那栖身之处不曾迎得春,留在脑子里都是狂风呼号、冰封刺骨的恶。此刻这许多颜色拥在眼中本该觉得温暖,可“春意盎然”四个字说早,却晚,还是轻易不得用。

原以为游牧为生的草原人该是最盼着春暖之时,谁知真正来到大营,才知道牧民们有“苦春”一说。春来得晚,每年最怕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为冬天储备的牧草已经用完,新草尚浅、草场还要养。牧民们自己的吃食不够,也舍不得宰吃牛羊,如何能与那行军得胜、缴获了整个部落储备的探马营相比?况一冬的干草吃下来,牛羊瘦,根本就是皮包骨头,哪来的肉?再有,这时节正是牛羊产崽之时,大的不够,小的又添,如此一来,救济各处成了开春各营首领们的当务之急。

自己随着大将军家的小主子英格一道住,吃的、用的自是丰足,可雅予在一旁看着,大营里人们一个个忙忙碌碌,眉头紧锁,又耳听得各处征调粮草应急,偶尔出门还有小羊羔细微微、饥饿的叫声,这一个“苦”字当真是贴切,惹得她这异乡之客也不免随之心忧起来。

好在这两个月熬过,如今雨水充足、草场肥美,牧民们总算得着喘口气。只是,雅予在夜里仍是少有安眠,那嗷嗷待哺的咩咩声有气无力,留在耳中,存在心里,想着,听着,就变成了那不足月的娃娃…

屈辱与暴怒,一走了之,冷了心肠之后,又怎能不牵挂?心里的后怕时时将她纠缠…

小景同该是还平安吧,否则依着那狼贼的嚣张,若当真杀了他,也定会让她亲眼看着。只是,她和景同虽说是捏在他手中出其不意的底牌,可如今庞将军与他兄弟重拾旧好,边疆安宁,这已然入了皇陵的郡主又当真能让他有多少忌惮?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更况是狼?当时她一怒而走,他也大怒失色,但凡闪失伤了景同,她如何面对死去的爹娘、兄嫂?

可若是留下,又当如何?他喜怒无常、人鬼难辨,她根本…撑不过去…

逃了这么远,还是要见,睡里梦里,一闭上眼睛就要见…一时是朦朦的烛光下暖暖的揉捏,一时是狼口血腥,肉//欲扭缠!撕心裂肺的痛烙刻在记忆里都是他的身体,他的喘息,那紧紧相贴的碾压,那肆无忌惮的进入,洗不尽,剐不去,他已是把她撕碎、浸入在她每一分细碎的粉末里。惊醒来,一身一身的冷汗,睁眼到天明,一眨不眨,一动不动,身上还纠缠着他的粘腻…

他就是有这阴魂不散、让人生不如死的本事…

“我瞧你多折了带杆儿的,是要编花冠么?”

应着这熟悉的语声,雅予抬起头,弯腰与她说话的正是那钦。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和暖,她却一时挥不去那阴冷的回忆,迎不出一个笑。这看似莽憨之人其实心极细,这些日子为她遮掩过多少尴尬,不知不觉的近,让她在他面前再不必客套勉强。此时虽说是因着走了神儿手下才没了把握,将花儿连茎带根拔了出来,让他这么一问,倒真提了个醒,不如就编个什么给英格玩,遂点点头。

那钦笑,“花茎软撑不住什么,编花冠还是得拿这个做龙骨。”说着展开手,握了一把藤茎,已是剥去了枝叶,茎杆也刮抹得光滑平整,“这是铁筋刺,一种野草,别看它瞧着又细又软,其实极韧,牛羊吃了不化,易缠成结,不过用来编东西却是极结实。”

那钦蹲下身来,将手中的藤茎高低错开,合拢搓扭在一起。

没想到这粗壮的男人手可以如此灵巧,雅予认真地看着、学着,那动作看似简单,却怎的一不留神就已经挽成了一个环,如何连接的头她都没瞧真了。待接到她手中里里外外仔细地瞅、寻,却还是不见结缠的痕迹,心里不觉叹,这也真是本事呢。

那钦略略侧身,同她一道将那些小花别进冠中。难得挨得这么近,身上那女孩儿清香的味道已是淡淡飘进鼻中。不敢呼,不敢吸,屏着气。目光悄悄落在她的发丝、她的眼睫,还有那白净如玉、削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