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那钦心里猛然一惊,“你是说绍布料定三哥不会动干戈?”

素海想了想,缓缓点头,“嗯。”

“那三哥呢?怎无一点动静?连个信儿都没有?”

“没有动静就是老三给咱们的信儿。”

“嗯,”蒙克抬手点了点帅案,“我也觉得不对,老三怎么会把劫法场这么个法子扔跟咱们?”

“嗯。” 素海身子前倾,双肘撑在了案上,看着蒙克语声亲切,“老二,你来了几日了,营中可有事?”

“有。”蒙克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那档子挖渠引水的事儿,去年动工,到今儿才刚完,正是该往金帐复命。光图纸就是好几大车。”

“嗯,那你早点儿歇,明儿一早拜别奕宗王。”

“嗯。”蒙克点头。

“探马左副将乌日根,”

“末将在!”

“我命你带队连夜退出五十里。”

“什么??”乌日根大惊,“不!将军!将军们自有大局考量,可探马军可退,乌日根绝不退!当初末将昏头,毒镖暗器伤了我家将军,叛逆之罪,命早该休矣!可将军忍下毒伤,与我兄弟肝胆相照!末将这一身的胆与命都是将军给的,此番若不能护我主帅、刀下夺命,末将自殉主于断头台上!”

那钦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用力一捏,乌日根这才强忍着闭了嘴。

“你等此番擅离职守,其罪当诛,其情可免。”素海从岸上的令桶中抽出令箭,“那钦听令。”

“末将在!”

“我命你明日带我左翼大营帅旗亲自出迎二十里,迎探马军前来观刑,送别主帅。”

“是!”

那钦接过令箭,心神振奋。绍布将了三哥,三哥绝不会坐以待毙。四哥坐镇边疆,二哥带兵述职,慑金帐,且助一臂之力!探马军堂堂正正迎入左翼大营,在绍布的眼皮子底下布上刑场,一旦事出意外,刀下拦截,好一个“其罪当诛,其情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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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里好静,静得那帐壁上能听到簌簌的雪珠声。时间在静谧里好似一动不动,两天两夜,自他下了地牢,雅予仿佛把这一辈子的心思都熬尽…

心里早就反反复复斟酌,见了乌恩卜脱该如何把前情一一诉说,该如何把庞将军与老爹爹的商议交之一二,以证自己的身份。可雅予万万没有想到,未见到真神,先遇了恶鬼!“斩立决”听闻在耳中,不进水米之人一时心慌气陷,当场昏厥。

唯剩的希望,破釜沉舟!

雅予打定主意,重做思量。若在金帐,绍布虽然是宗王,可实际的权位却没有太师乌恩卜脱高。护她与景同平安、用她的身份解兄弟的死难,乌恩卜脱该是不在话下。可如今在左翼大营,最高权位是绍布,把握生杀大权的人也是绍布!此时雅予不论把身份告诉谁,要想解去这场难都要通过绍布。此人是会忌惮那兄弟六人与中原的威慑,还是会装糊涂先斩后理论?她是能用自己救下他,还是赔了他,又把边疆安宁搭了进去?雅予想烂了自己的心也不敢定论…

此刻在帐中呆呆地坐着,指甲深深地抠进肉中,掐出一个个紫红的印记。心里那曾经反复计较的家国大义都被焦急的等待挤进了一个死角,明明在,她却再也不肯去碰,昏沉沉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终于盼来帐外匆匆的脚步声,雅予腾地站了起来,顾不得那许多了,哪怕就是水中的一根稻草,不争,她会悔之终生!

“雅予,”

“五将军!”雅予立刻迎了那一身寒气去,“我有话跟你说!我…”

“先等等。”那钦轻声制止,“赶紧跟我走,老六要见你。”

“不不不,顾不得,”雅予紧着摇头,忽地一怔,“…嗯?你,你说什么??”

“绍布不许我们见他,倒是网开一面,许你见他。”

“啊?真的?”雅予竟是喊出了声!从来没有一个人绞尽脑汁、想得这么苦,才知道自己原是这么不经事,那沉重的秘密扔给他就开始倚靠他,他不在,竟是乱得如此。脑子里只剩一根筋,只知一条路,但得事情有误,乱糟糟左右想不通,连个主意都拿不定!此刻听到能见他,整个人的精神都被提了起来,忙不迭道,“好,好!”丢下那钦抬步就往外去,刚走了两步,猛地想起什么,赶紧回身,“你们可有什么话要我带?”

那钦笑笑,“没什么话,告诉他,好好儿歇着。”

“好,好好儿歇着?”

“走吧。”

“…嗯。”

——

第55章

草原民居都是帐篷,挡风遮雨倒是牢固得很,只是做牢房便显得有些单薄不够安全。遂大营中一直都打有地穴,专用于关押重犯,有的特意矮去身量扭曲成各种形状,本身也是酷刑的一种。来到地牢门口,那钦不得不止步,狱卒从雪地上掀起牢门,扑面而来黑暗阴森的气息。

“去吧,我在这儿候着。”

“嗯。”

雅予点点头,随在狱卒身后弯腰踩下了木梯。此处的地牢不深,不及一个帐篷高,穴壁上是冻得僵硬的泥草,慢慢没过人身,渗着冰冷冷的寒气。

下到底处,是两人宽的通道,通道两旁皆是牢房。牢与牢之间挂了一只油灯碗,因牢中多空,隔一只亮一只,豆点的光忽忽闪闪照着弯曲延伸的路。越往里走,牢室仿佛被挤压,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低矮,予人一种渐入土中窒息的感觉。两边的空洞仿佛隐蔽在黑暗中张开的血盆之口,阴森森霉烂的气息。雅予不敢再往旁边寻,只低头急急踩着自己的脚步。

走到尽头,又拐了两个弯,油灯的光亮越变越小,浓重的黑暗中一个个极小的光晕。终于止步在一个牢门前,狱卒打开了门上的铁链。俯身点头,轻声道了句“六将军,”。

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目光穿过牢门的空隙看到了那高大的身型,此刻他略略低着头,双手束在身前,身上还是那件薄绸袍,洗得干净雪白,阴冷的地穴中那么突兀的耀眼;一身的硬气,依旧挺拔,生死突变不曾折去他半分气势,一点点昏暗的光就把阶下死囚衬得如此英武逼人。雅予紧攥着的心突然放开,鼻子又一酸,他这样的人,就该堂堂正正顶立于天地间,就该杀伐决断、征战疆场,如今,竟是为了她,冠了这不堪的罪名,受这龌/龊的侮/辱…

“愣着做什么?进来啊。”

他的语声还是平日那般霸道、不耐,雅予轻轻抿抿唇,把心酸硬往下咽了咽。抬步往那牢门进,任是她这么瘦小的人也不得不躬身弯腰,不知他那样的身躯是如何钻进这狗穴之中…

将将直起身,身后的牢门就关闭,哐哐啷啷一阵铁锁声,狱卒未再多言一个字悄然离去。黑暗突然随那活人的消失更阴重起来,雅予一刻竟有些被活埋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怕了?”

雅予一怔,抬起头,他已然近在身边,此刻正低头看着她,低沉的语声压在她头顶,一时没及应。

“跟我一起关在这儿,怕不怕?”

他又复了一句,雅予懵懂地看着那双眼睛,颜色不见,却是分明带了些许的笑意,那其中意味让她的心有些糊涂,“嗯?”

他又近了一分,几乎贴了她的鼻尖,“怕,还是不怕?”

他的味道,暖暖的,那么熟悉,雅予鬼使神差便应着他道,“不怕。”

“当真不怕?”

“嗯。”

他直起身,“那起个誓来我听听。”

不离得那么近,她的心便也清净了些,轻轻舒了口气,不去纠结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又出在何处,只想紧着眼下当紧,“我有话跟你说。我…”

“你先起誓。”他歪了头,语气随意,却不肯放过。

雅予蹙了蹙眉,只得顺着他去想,想自己在外头那油锅上的煎熬,此刻看着他在身边,那心焦、害怕都莫名就远了,若是当真能因此换了他平安,哪怕,哪怕就是…遂老老实实道,“横竖…比死了强。”

“呵呵…”赛罕笑了,弯腰,近近地看着那进来时苍白到几是透明的小脸,此刻在那豆点的灯光里竟泛出了清晰的红晕,他很满意,轻声问,“这两日急坏了吧?”

心一酸,她用力点头。

这委屈的小模样他好熟悉,口中有话却羞得说不出,她又习惯似地去咬唇,却只点了一下就像被扎了似地放开。赛罕抬起捆绑的双手,将将触到她唇边,“嘶!”疼得她小小一个激灵。赛罕皱了眉,不许她躲,两指轻轻捏了拨开,粉粉的唇内侧一个鲜红的小血泡,“这是怎么了?过来我瞧瞧。”说着去寻她的腕子。

“不妨事。”雅予把手背到了身后,他是大夫,是她见过最好的大夫,可她不想让他从脉上把进她心里去…

看她往后缩,瘦小的身子躲不及躲撞在了冰冷的墙上,那一日赤//裸的羞//辱在赛罕心里狠狠一扎,这血泡得是多少的噩梦心焦熬出来!“鱼儿…他没碰着你。”

“…我知道!”她低着头,泪不争气挤得两眼酸疼,强忍着却怎么也屏不住。这几日早对自己恨了又恨,恨不能当日她不被药迷昏,从床上爬起来告诉他是她心甘情愿,告诉他她死活都不值得他闯祸!此刻,困在这地狱一般的所在,再有一天便是他的刑日,就算不死也是料不定的大刑,他居然还在忧她的心病…一切,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恨得再也把握不住,一股脑儿都发给了他,“你手下从来没把握么?一个大将军你连点得失计较都没有么?守你的边疆就是,好好儿的又跑回来行什么仗义?谁稀罕?他根本没碰着我!没伤着我!不过是个无耻之徒,呵斥几句就罢了,怎的,怎的就失手把人给打死了,你,你…”

她哭了,冲着他像只咆哮的小犬,赛罕挑挑眉,吁了口气,举起双臂将她套进自己臂环中。双手紧紧绑缚,他一点都吃不上力抱她,只能松松地拢着,她可以挣更可以逃,不过,她没动…

低头,下巴轻轻磕在那起伏抽泣的小头巾上,“没有失手。他不死,你往后怎么活。”

她越发哭了,好大的声。他尽可能地收紧双臂,努力将她拢在怀中,“我也没法活。” 语声哑在喉中,哑得不足够她听到…

夏绸薄,触到他*、精壮的肌肉,她哭得乱只觉得是他两日就瘦出了骨头,这便只管哭。小时候她闯了祸就是这么大声哭,仿佛声音越大就越有理,就能把时光扭转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从前。

好半天,泪没干,声音却哑了,抽泣着慢慢抬起头,“赛罕…”

“丑死了,快擦擦。” 小脸都哭肿了,清秀不见,小馒头似的,他很是不屑地嗔了一句,语声中艰难地遮掩。怎么能让她知道这半天,他有多心疼又有多享受,心里那原本不笃定的主意被她这么一哭变得坚定无比。

雅予低头到怀中寻,掏出来竟是很多年前那块旧帕子,犹豫了一下敷在面上。

“这几日睡得可安稳,夜里可有噩梦?”

雅予边擦着边哑着声应他,“也不大有梦。”实则…这几日她根本就没怎么合眼。

瞧她眼圈周围的黑晕昏暗的光里依然清楚,赛罕咬咬牙,春//药会醒,迷药只要不是昏死过去也会醒,醒了什么都在脑子里。当日已然脱得精//光,她怎么会不记得…

“鱼儿,我教你个不做噩梦的法子。”

“什么法子?”她哭得眼睛和头都疼,却还是虔诚地看着他,他是大夫,她信他。

“你打开手臂,绕过我,两手对拢。”

雅予正要照做,忽地红了脸颊,这,这不就是抱他?“…不。”

“你试试看。”

“我不。”

“讳疾忌医!就试一下。来!”

他言辞凿凿,雅予别扭了一会儿,慢慢张开手臂。她人小,手臂环也小,费力地拢了他扣紧手,人便贴在他心口,通通的,听得到他的心跳…

她抱得…好紧,他这几日的渴总算缓去些,低头,脸颊亲亲地贴了那心口的小头巾,“还怕么?”

在他怀里,她极轻极轻地摇摇头。

“你知道这叫什么?”

“…什么?”

“抱着阎王爷还怕什么小鬼儿。”

扑哧,她破涕为笑,依旧没有松手。

“赛罕,”

“嗯,”

“…我好好儿着呢。”

“嗯。”赛罕点点头,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

“鱼儿,将才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何话?”

雅予抬起头,“我就是想跟你说,是时候说出我和景同的身份了。自你判定那日,我就想着赶紧告诉五将军,可他们一直在帅帐就没出来,我也进不去,根本得不着时机。又不敢就这么去找绍布,想着总得这边先商量妥当再去。今儿好容易等得了五将军,谁知我正要跟他说,就听说你要见我,我想着正好能先来跟你商量商量,你说呢?”

赛罕听着心道好险,却又一挑眉,佯做惊讶,“你不是早就告诉五哥了?”

嗯??雅予愣了一愣,这才想起那日赌气昏了头,什么话狠说什么,谁知竟坏在今时…

“我这两日还等着呢,怎的郡主殿下还不来救我?”

被他逼问,雅予一时气短,觉得自己坏了大事,“我,我原本,原本还没说…那,那天…我那是…气话。”

“气话??”赛罕一咬牙强忍着笑,“怎的成气话了?我可都当真了,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哪些是啊?”

“你…你还,还顾得问这些?”

“现在还忙什么?说,是不是都是气话?嗯?”

看他挑眉一脸的怒气,雅予再不敢有一丝怠慢,仔细想了想,怯怯地摇摇头,“不是。”

她倒是老实!赛罕蹙了蹙眉,居然不是?

看他重锁了眉头,更让雅予觉得自己已然误了大事,此刻哪还有心思顾得脸面、计较曾经如何,赶紧合计对策是正经,急急道,“事情,事情应该还来的及!事关中原,即便就是绍布蛮横、一时压不过宗王族,也得有个重论罪的时候,定能拖延时间让太师再与他周旋。到时候几方摊开,我托信给庞将军,他定会前来。你打死宗王有罪,那他侮//辱郡主罪不该死么?他罪在先,你护在后,有庞将军施压,两边干涉,绝不会,绝不许他们伤你!你,你看行不行?”

看着她焦急的小脸,赛罕一时竟有些犹豫心里的主意,不觉就点头,“行。”

“好,那,那我这就去!”

说着,她就要往他臂环外钻,赛罕赶紧拢了,“慢着!”

“怎么了?”

“你都想好了?原先不曾把你送往金帐就是怕两边相争,那个时候我都不敢保证我们这边能得着你,这一回,显是在交换,恐怕不及你写信给庞德佑,我兄弟就不得不把你给绍布换我回来。”

“我知道。”她应得毫不意外,显见早已虑及此处,“绍布不会杀我,他想要的是大将索布德,换就换。庞将军能擒他第一次,就一定能擒他第二次。更况,往后,还有你!”

她从来都对她中原的千军万马信心十足,可这一回的肯定中却多了一个人,让那眸中更加清亮起来。赛罕笑了,点点头,“言之有理。”

“赛罕,你别怕,我一定救你。”

“嗯,末将的命就拜托郡主了。”

她笑了,“嗯!那我走了。”

“等等。”

“嗯?”

“此计确实可行,不过,话不能你说,得我来说。”

“你?”

赛罕轻轻将她的身子重扳正,拢进怀中,“首先,你不能独自见绍布,汗庭中的微妙你不甚清楚,一旦说错一句,恐帮了我兄弟的倒忙。”

“…也是。”雅予点点头。

“其次,我手中有绍布安插吉达、勾结鞑靼的证据。衍州一战本就是个内讧的错却惹得中原大怒,绍布虽一心想与中原开战,却也不想搀和到衍州的浑水中,更不想让大汗知道他私下勾结鞑靼。我如今见不到兄长们,无法通达内情,若只你去告诉,其中枝杈说不清楚,合计的结果只能是拿你跟绍布交换。遂,能把这件事利用到最好的,只有我。另外,小景同在我手上,如何威胁绍布,我自然更清楚。”

他说的句句在理,雅予也觉得从头至尾他才是几方关系中最探得细理之人,若要从中微妙周旋,他是最佳的人选,只是有一点她还不大明白,“还有一日就要行刑,你又如何得着机会见绍布呢?”

“你放心,那厮与我有私人恩怨,我死之前,他一定会来单独见我。”

“你有把握?”

“绝对的把握。”

“也好。”雅予终于点了头,却还是不放心,看了看这昏暗狭小的牢房,“若是你说急了他,他当下灭口怎么办?”

“灭口?”赛罕笑了,“就凭他?缚着手我也在三尺之内弄死他。”

雅予皱了皱眉,心放下了,周身却是寒意森森。

“冷么?”

“…嗯。”

他尽力拢紧些,“鱼儿,一切交给我,事成之前,你可一个字不许漏,听懂了么?”

“嗯。”

“不管事情如何变化,你都要沉住气。”

“嗯。”

“最后还要叮嘱一桩,我恐怕要你助我一次。”

“怎么助?”

“此刻我还没想好,你只要记住,我若是带着枷锁来问你、来找你,不论何事,不论当着何人,你都应下就是。能做到么?”

她点点头,“能。”

“我的命可都在你手上,都指着你了。”

“嗯!”

一根筋的小东西,赛罕在心里好是疼爱,“鱼儿,总盼着回家,如今指日可待了。”

雅予一怔,心忽地一酸,轻轻靠近他怀里。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这许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鱼儿,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回去就十八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