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是我错,不该带你来。”

雅予一怔,泪朦朦地看着突然语声平淡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应。

赛罕坐起身,把壁龛里的书页合好放回书箱,又整理着被褥,“别哭了,错了就错了,又不是没的补救。”

“补…补救?”

赛罕搭了被躺□,枕了双臂看着她,“按例每年要往流放之地放糜子来,如今隆冬的天气车马过不来,待开了春儿定会来。到时候你随他们回大营就是。”

雅予的心忽然慌,泪不防备就凶凶地涌了出来,“…你,你要我走?”

“既是个错就得认。一个炕上睡着怎么远远地处?传了出去,岂不坏你名声?”

“你,你现在才想起我的名声来??” 当日他抱了就走,众目睽睽之下可曾有丝毫廉耻、顾及?

“知错就改,为时不晚。”赛罕笑笑,顺手拽了衣袍角给她抹了一把泪,“不过这还得几个月,你得打足了精神吃好睡好,否则挨不到那一日可怨不得我。”

他心平气和,不再霸道也不见先前的腻缠。雅予的泪只管扑簌簌无声地掉,果然点破了他便不耐再周旋,那强人所难的性子难得地让了步,只是,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却不知怎的让雅予的心沉得发冷,好一刻,才道,“我不走。”

“为何不走?”他压着声,极力遮掩心底那盼了许久即将破土而出的欣喜,手臂从枕上拿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悄悄摸去她的脚腕。她哭的模样可怜,小心里不知是怎样的纠结,跟他闹,跟他赌气,他不想再去琢磨究竟是为何,就随了她的任性激着她说实话,只要她,只要她说舍不得,今夜,他一定不会再放过她!

“这回,这回都是因我而起,”她尽力地咬牙,泪却止不住把那语声扰得纷纷乱,“按理,按理我也该担罪。…早先我就想好了,你,你若是当真被斩,我也没脸再活下去;若是受刑致残,我给你做一辈子丫头…”

赛罕面上一僵,心里有些钝,这话分明是该听着暖心的,怎的入在耳中这么扎?

“如今流放,十年…十年就十年,我陪你担着,也算个交代,不敢言报恩,只当,只当是个谢字。至于什么名声,我,我早就没了…”

难怪她能这么义无反顾跟了他来…竟是!这些日子暖着她,却原来是捂了块该死的道德礼仪的冰!“用不着!”心突然寒,赛罕耐不住、那探去暖处的手紧紧握了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你个女人来担什么!”

“你,你愿意怎样好汉不关我的事,我,我只求自己良心上…”

“行了!!”

猛一声喝吓了她一个激灵,他却不觉心疼,再不拦着这套中原来的感恩戴德的念叨,他怕自己会把持不住捏碎这没良心的东西!

“不早了,睡吧。”

不待她再多应一个字,他抬手两只一弹,油灯噗地灭了,一转身睡去了。

雅予一个人坐在忽然的黑暗中,懵懵的,究竟是怎样从他的心冷说成了逼她走?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看不到他的背影,却能感觉那般的冷漠,雅予埋下头,呜呜地哭了…

不知哭了多久,哭累了,她昏昏地睡过去,再睁开眼睛已是满窑刺眼的阳光。头疼欲裂,雅予动也不想动,身上毫无意外是两床被,身边却是不见了人。撑着坐起身,看到灶台上煨着一碗粥,呆呆地看着…

昨夜那一场好似把人掏空了,该说的话似都说尽,可为何得来的这个结果却是端端硌在了心口?他眼中从来都无所谓,拿得起来,放得下去,她也该乐得走才是,却为何一点精神只反反复复纠缠他那一句话?

近不得,又离不得,自己这心思究竟是要怎样才好…

磨磨蹭蹭地起身,洗漱。摸摸那碗粥,温吞吞的,想起他说要她吃好睡饱好挨到春天走,雅予一时心里赌气,再不肯动。就这么在炉灶边站了好一刻,直到那点余火再也暖不住那粥,这才转回身,他到哪而儿去了?这半日不见?看到盆架上他换下的衣衫,想了想,端起来去盛水。

他的衣袍大,洗起来好是吃力,水冰凉,任是在窑中也把她的两只手冻得红萝卜一般。洗好衣裳,还不见人,雅予猜想他可能往崖上去了,他耳力远,每天都会就风去听,虽说被放逐到这荒凉绝地,日子早过得没了时候,他却依然像在战中时刻警惕着。雅予歇了一会儿,眼中又见活计,这便打起精神仿着他的样子里里外外地收拾。

待一切停当,这才感到腹中饿得受不得,想着这也不知几时了,还不见人?雅予轻轻咬咬唇,不如,不如她来煮一餐饭,回来凭他怎样恼,有热汤热饭,总不该怨她是个闲人。

果然这炉灶是难伺候,雅予折腾了好一阵弄得满窑的烟才算烧旺,手忙脚乱的,锅碗瓢盆叮当乱响。忙碌中,时光也快,简单的饭食总算做熟、凑齐,擦擦汗,一碗一碗都煨在炉灶边,自己搬了小凳上坐在灶边,等着。

这一等又是静,托着腮心思又起。待再回神,那腹中已然麻木、不再觉饿,雅予心纳闷儿,这是怎的了?人呢?平日也不见时辰,今儿不知是几时起来的,这是什么时候了?起身走出窑,突然发现日头早已斜到了天边。

心忽然慌,“赛罕!赛罕!!”

跑出了雪道,踏进厚厚的积雪中,“赛罕!赛罕!!”旷野中回荡着她单薄的声音…

不停地奔跑,冰冷的寒气打硬了汗湿的衣衫,不停地喊,直到嗓音嘶哑,直到喊没了日头,直到…风悄悄地把她的呼唤撕扯干净…

茫茫雪原,夜幕降临,空荡荡,黑暗笼罩,天地间只剩下一个白白的小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阿富汗妹纸,雷雷收到!

第60章

厚厚的皮袍上沾满了化不尽的雪,毛绒绒的皮帽下汗湿的发黏在脸颊上将那惨白的人越发遮掩得瘦小,黑暗中只一双森森发亮的双眸。雅予抱着膝蜷缩在炕角,眼睛瞪得一动不动,死死盯着灶膛里那一点点强撑的火星。

窑中没点灯,只有那一点微弱的红,偶尔忽闪,仿佛暗中窥探、诡异的眼睛;窑外狂风怒吼,与野兽的嚎叫早已分辨不清,曾经温暖与窝心的所在只若天谴中一个阴暗的山洞,藏在其中,不过是个避风的遮挡。

两天一夜,他已是不见了两天一夜。泪早已被初时抓狂的焦灼烤干,心被恐惧与无数的幻像撕裂磨碎之后,此刻任窗外鬼哭狼嚎、天地风魔,她一点都感觉不到怕,她知道他在,就在那黑暗中。

疯跑了一天一夜,丝毫不觉得累,身体仿佛下了蛊一般,力量无穷。只是此刻,她要静,一定要静下来,好好地想清楚。

恨了他许久野兽,可在心底里,她知道他是个男人,是在沙场之上、天地之间铮铮铁骨的男人!他许是不解情意,许是喜新厌旧,许是…真的不想再要她,可是,他便是生气,便是大怒,罚她,揍她,也绝不会丢下她!

她想过他是出外打猎,这个念头一闪现,她就把这几孔窑翻了个遍。可惜自流放到此,他少许她做活,粗使的刀、棍有多少她心里没个数,如今恨也晚,翻找了半天也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否带走了什么。不能确定的惶恐,让她不由自主就盯着茫茫雪原外那一大片林子,那就是每天夜里恐怖呼号的源地。他是草原人,自幼就骑马狩猎,要走出多远、何时回来他该早算计清楚。久久不归,是迷了路,还是…荒野中野兽凶猛,未曾当真算计得到?心一沉,眼前竟是血肉模糊,紧紧抱了头,狠狠把那念头甩了出去…

时间在苦苦焦灼中熬得好慢,又在生的希望中残忍地快。这一日一夜她再不肯去碰那个念头,可此刻,这仿佛是唯一可走的路,她不由紧紧捏了拳,迫着自己从头去想。头一日她不知警惕,白白耗了过去;今日一整天,她走出好远,雪地上终于寻到他的脚印,惊喜中一路跟着走,直到没了踪迹。仔细想,那脚印为何在一片杂乱之后突然就不见了?

当时寻不到只觉烦躁,此刻想来,这可是希望?他并未到林子里去,那许是就未碰到猛兽,那…雅予的心猛一提,难道说是被人偷袭而去??难道绍布那厮应下十年刑根本就是个权宜之计??可,可这怎么会?他耳力异于常人,常到崖口哨听,从未松懈。若真有人悄悄来袭,只要他们走人马,不待靠近,必能落入他耳中!况且,若他当真出了事,两日过去为何不曾有人来寻她?…不,不一定非来寻她,无足轻重的一个小女子,扔在荒蛮野地神不知鬼不觉就会消失不见,何须再费周折?

整个人僵硬,思来想去,每一种猜测终了的去处都让她心悸不已。心里的执拗不再去想,只一个念头,定要寻到他!他若是当真与野兽搏命,两日过去,总该在雪地上留下印迹;他若是被敌所困,依他的身手,来者若不死伤惨重绝不会轻易得逞!即便,即便就是当真擒了他去,他一定,一定会心里念着她、想方设法也会留下记号给她交代!

她要找,不管走多远,不管是人还是只是个痕迹,一定要找到他!

天朦朦透出了光亮,雅予把灶台上剩余的一碗炒米倒进小布袋里揣在怀中,又灌了两只水袋,收拾停当,打开门。风在旷野中铺天盖地,却不似在门缝里听起来那般诡异,抬头看,一点点晨光照得满天的阴云低低地压在头顶。雅予咬了咬唇,要下雪了,再有一场风雪,什么痕迹都存不下!大步走了出去。

拐出雪道,循着昨天的记忆和他的脚印往林子方向去。没膝的雪冻了几日硬邦邦的,即便是踩着先前踏出的雪窝,每走一步依然艰难。心急,脚步难免歪斜,抬起来不及迈过,就裹着雪往下踩去,袍脚拖拽,不多时就额头渗汗,脸红扑扑的。

两边的雪地忽地有了高低,只是白茫茫没有半分旁的颜色让眼睛一时难以分辨,雅予根本不及留意,一步心急未踩到之前的脚印里,踏下去正该是落脚之时却不见底,心叫不好!立刻想往回转,脚一扭更斜了身子,整个人就往一旁摔去。

雪地无声,端端陷下去埋在雪中。那稳稳的脚印分明还在眼前,雅予再定睛一看,一步之遥自己竟是摔在个半人多高的坑洼里!流放来的时候这一片荒原早已是白雪覆盖,从不知道这两边竟是空的!昨天若非跟着他的脚步,早就摔了。此刻满身的雪,哪里还顾得是否眼拙,两手胡乱支撑着就想往起站。

“啊!!”

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痛!糟了!怎么这个时候扭伤了脚?!抬头看着阴沉的天,雅予恨得使劲捶着雪地。这可怎么办?无论怎样,一定要在下雪之前找到他的踪迹!只是这么疼怕是错了骨头,只能寻个硬实的东西绑了再走。

雅予低头努力在雪地刨,很快见了底,土好硬,左右摸索,终于寻到一小截枯树枝。用力拽,手臂不知是冻得厉害还是怎的,发僵根本吃不上劲,那枯枝竟是生了根一般!忽地想起那把狼头小刀,赶紧把羊皮护手扯了下来,从靴筒中抽出那把靴刀,努力割着。

寒风中手很快就没了知觉,脚踝冰在雪中根本也不觉痛。靴刀小,没有砍的力道只有像锯一般磨着。好容易磨得见了松动,两手用力一拽,人便圆滚滚、笨重地仰倒在雪里。挣起来,好,这小木棍该是正合适。

“鱼儿!鱼儿!!!”

雅予正是费力地要褪下靴子,荒野中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

嗯??这,这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风中扭曲,依然震得整个荒野回荡!早已辨不得语声的嘶喊只这一声“鱼儿”唤,她便似得了重生一般,扑腾着站起来,用尽全力应着,“赛罕!赛罕!!”

逆着风,她的声音飘得很散,却是尖尖的一点都被捕在他耳中,一颗要急烂的心忽地有了着落。不眠不休、厮杀的疲乏与焦心牵挂已是耗空了身体,此刻这细声应答却似突然给他充满了力气,雪地上,大步奔跑而来!三步并两步,虚浮的脚步根本不及心急,一个雪滑险是摔倒。

“赛罕!赛罕!赛罕!!”他没再应,她却像一只待哺的小鸟不停地叫,生怕那是一时幻听从此再不见他。

终是扑在跟前,雪窝中她冻得通红、浑身是雪,努力伸着脖子往上瞅着,活像只被困在猎坑的小动物,与他这两日的忧心焦虑一模一样!险些酿成大祸的后怕让他勃然大怒,“你个王八犊子!!你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乱跑什么?要往哪儿去??这把小骨头都不够野兽吃!冰天雪地冻死你!!”

雅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像一头疯了的野兽,咆哮的声音已然完全辨不出往日的冷酷沉着。雪白的狐皮袍满身暗红的血迹,白狐毛下再不见那冷静的幽蓝,眸中挣了血一般狰狞的红。

“你是不是想死??说!!”

怒火撕破了喉咙,他比那夜里黑暗的呼号还要可怕,她却一些微的颤动都没有,在他出现的那一霎那她心底的死结突然就松了扣,僵冷的神经都被活生生的热血淌过,此刻看着他,只觉得老天厚爱、今生再无所求,忍着痛努力站起身,张开双臂扑过去,紧紧搂了他的脖颈…

从未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身体的空乏让赛罕竟是一个踉跄,却只愣了一刻就死死将她抱住!嗓音就此哑了,怀中便是天地,两天两夜的折磨,心焦已是四分五裂,只神经紧紧绷着不敢松懈,这一刻人在怀中,便是…彻底崩断…

“赛罕…赛罕…”喃喃地在他耳边,雅予的嘴巴一刻也不肯闲,是这两日深深埋下的恐惧,生怕这一辈子再也叫不出这个名字,此刻便就魔怔了一般不停地叫他…

语声颤颤,细嫩柔软,带了痴痴的泪声一点点从那敏感的耳中传进他心里,顿时,心软如水…他一个字都应不出,生怕一出口,那语声便会泄露了自己的软弱。随着她一声一声的唤,他把握不住,手臂越勒越紧,勒去那厚皮袍的裹束,勒到那娇小的身子,因此,便更用力…

他抱得太紧,她却几乎是享受般咀嚼着那窒息的痛,勾在他颈窝,亲亲贴着他的脸颊想嗅他的味道,雪凉中嗅不到他的温暖却嗅到了那新鲜的血腥味,雅予这才记起袍子的血迹,赶紧抬起头,“赛罕,赛罕,你,你受伤了?伤得怎样?”

那柔软腻人忽然就换了急急的语声,慌张张、叽叽喳喳的,赛罕竟是一时没及应,愣了一愣,才道,“不是我的血,动物血。”

“真的?”

“嗯。”

大手又把她扣在肩头,似是不满意这一刻的脱离,她乖乖地顺从,也便安心。

阴云沉沉透着薄薄的日头,冰雪的坑窝中两人相拥一动不动,一个白袍,一个白雪,只仿佛冰雕之塑…

他血热,每次贴着他都是暖,可此刻他的脸颊却是冰凉,比她冻得发僵的脸还要冷。想去暖他,雅予不由自主就踮起脚尖,猛一阵钻心的疼,“啊…”

“怎的了??鱼儿?”

“疼…”分明是疼得发颤,可一张口竟是不见了痛,雅予自己都惊讶那语声里难以撇开的腻缠、撒娇,羞得轻轻咬了唇。

“嗯?”他赶紧松了松手臂,“弄疼你了?”

“…不是,扭伤脚了。”

“这可耽搁不得,快来!”

赛罕扶着她坐在雪窝里,小心地将条伤腿捧在怀中。褪下靴子,不必解袜,打眼一看脚踝处已是突出好大一块,轻轻摸摸,便知是错了骨头。

“鱼儿,忍着, 啊?”

“嗯。”

一手握了她的脚腕,一手把着脚心,猛一推,只听得小骨头嘎嘣一声脆响,赛罕不觉倒吸气“嘶!”多少年疆场厮杀,断胳膊断腿见过多少,这一刻竟是没出息地心尖颤!赶紧看她,谁知那人儿竟是怔怔地只管盯着他瞧。

赛罕心疼地嗔道,“傻丫头,怎么不知道喊疼?”两只清澈的眸子忽闪忽闪突然就噙了泪,赛罕一怔,一把将她揽进怀中,“莫怕莫怕,咱们这就回家,回去揉揉就好了。”

“…嗯。”

被他抱起来,雅予就势搂着他的脖颈、歪在他肩头,任那泪珠儿一颗一颗滚进他脖领子里。两天没合眼,人早已麻木没了知觉,见了他方才复了所有,此刻又是饿,又是困,她却不想吃也不想睡,只想他这么抱着她,走个没有尽头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亲爱的14021192,雷雷收到!

光棍节,大家好嗨皮哈,还是单身的一定要积极享受单身,独处的日子太美妙,表挥霍哦!已然被俘的菇凉们,认命吧,教导忠犬,毕生的事业。O(∩_∩)O~

第61章

“行了,当心一会儿把它惹烦了拱你,快出来。”

听着外头人又叫,语声虽敛着,口气却不耐了,雅予只得又给小黑头羊掖了掖毯子,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关好围栏出到窑外,月亮正好,当头一个银白的弯钩,钩的小风清淡带了雪凉,倏地钻进脖子里,将将烘了小暖炉的热人不觉就小小一个寒战。

月光下,他正候着,见她出来,张开双臂敞了斗篷。雅予跳跳着紧了两步过去,却不肯钻了进去,只牵了他的手,“不冷呢。”

水眸子里笑意点点,映在月光里,亮闪闪的,小嘴俏俏地冲他嘟起,一个浅浅的笑含嗔带娇。他越想将人儿扯进怀里摁紧,可怎奈两只牵着他的小手那么软,一只握了他的拇指,一只随意扯了两指,这么不便宜的姿势抓着他还轻轻晃了晃,这一晃晃得他那要强的心瞬间就灭了下去。这便抬步随她,只是早知道裹不着她,他何苦穿斗篷出来,热燥的。

“它当真有喜了呢!”这一句今儿不知道说了多少回,雅予还是抑不住,语声好是欢快。今儿一大早正赖在被窝里睡得昏昏的,突然就被冰凉的大手挠醒,还来不及赌气就听他说小黑羊有孕了,她乐得立刻往起爬。原先在左翼大营的时候闹苦春曾帮着一个老嬷嬷照看过刚出生的小羊羔,那个时候她心不在,只当活计做,如今天天养着自己的小羊,偶一日它竟是要做娘了,怎的能不心喜呢?这便一天都耗在了羊圈里,铺圈、备料、烧暖炉,虽都是他做,可她一直在边上乐颠颠儿地碍着事,这不大夜里都洗好了要上炕了,又非缠着他再来看一眼。

“我早说过,本该的。”雪道窄,他侧身牵着她走,手却根本吃不上劲儿,想着快些回去却这丫头似是乐得紧,越离了羊圈脚步越拖,慢慢吞吞的,只管说话。

“哼,大夫这么大本事?不过是给你猜着了而已。”难得风静,月当半空,空旷的原野一片净白,牵着他的手优哉游哉,雅予只觉得惬意不过,身子后倾,只想在雪里逗留。

“快走,一会儿冻着了。”

不催还好,一催她干脆停了脚步,拽着他抬头看月亮,“你看,多清净的月,比在草原上见的还要亮呢,中原就更是难得。记得那年深秋随老爹爹往江南去,船顺江而下,那月就像挂在船桅上。霜冻时节,清清的月牙极是别致,想起那首《霜月》,可怎么读都似差了很多意思,后来留了意,到底没碰着。没想到应在今日,眼前这景致可不就是?映着这雪才真真是‘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呢,你说是不是?”

月光照在雪地里清清的光,把这一副酸腐的小样子果然映得不食烟火一般美妙,赛罕瞥了一眼,认真道,“嗯,这月与交//配可是说得着的。母羊发//情就那么两天,短的只一天,这个时候不配,来年就是空的。可若正逢在满月却是要分圈的,母羊燥了,公羊也拦不住,配了就怕羊羔儿不活;若是月亏之时,雌雄同圈,不待公羊上前,那母羊啊自然就会把腿…”

“哎呀,行了!”雅予羞得满面红,美景雅致都被他糟蹋干净了!

“哈哈哈哈…”

空旷的月光地好爽朗的笑声,赛罕一把将她拎起来打横抱在怀中,大步就往前去。

“哎,做什么?”雅予恼得厉害,“放下,放下!我自己走!”

“乖乖乖,脚腕子没好利落呢。”

“早好了!”

“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我说没好就没好。”力气大,那怀中锢得紧紧的,赛罕这才觉得适宜,腻声凑到耳边,“更况,宝贝儿今儿早起腿还软呢。”

“哎呀!”雅予羞得滚烫,使足了劲儿捶他。

就爱看她为这档子事儿害羞,他便更不知死活,任那小拳头捶打语声一本正经极是体贴,“明儿早起若再撑不得,许你睡到晌午,啊?”

“什么,什么若再…你,你!”她紧紧握了他的嘴,恨声数落,“混账东西,再不能有个正经!”

香嫩嫩的肉近在口边,不吃太对不起天地良心,他张嘴就是一口,狠狠的。

“啊,啊,啊…”

清凉凉的雪地里清凉凉的小声儿,听着她叫,比那清爽的风更钻心。一路雪道压成了冰抱着她边跑边滑,几步远的路就这么闹了回来。

一进门,赛罕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扑倒在炕上,仰面把她摔进厚厚的被褥里。气恼不过雅予用力踢腾着,他半身压着埋在她小腹上,闭了眼睛仔细享受那怀中的小挣扎,挠得人心痒难耐,只想着夜长便暂且忍了,这才“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站起了身。看他被踢开就转身走了,雅予瞪着那背影恨了一恨也只得罢了,爬起来去铺床。

赛罕出门又静心听了听周围,回来把门锁好,从灶台上煨着的药壶中倒了小半盅出来,坐到炕上将她拉过来递到口边,“来,喝了。”

浓浓的酒味扑鼻蹿蹿进了脑顶,雅予蹙了蹙眉,“不想喝。”

“这么新鲜的鹿血酒可是难得的补,你体寒、好心悸,这正是养虚对症。也不敢多,一日一口就好,乖。”

她还是不动,看着他嘟囔道,“…昨儿那一口喝得身子发热,头晕乎乎的。”

想起昨夜里行事,她分明已是有了感觉却硬屏着不肯放开自己与他就合,他笑笑,“傻丫头,那不是喝酒喝的。”

“那是怎的?”

“你先喝,夜里再告诉你。”

雅予抿了抿唇,不再争,低头正要喝,又看着他道,“既是补,你也该用些才是。”这一回伤他留了好多血,脸色都寡,雅予不懂医,只觉得补总归是好。

“我血热受不得。” 赛罕面上清淡随意应了句,心却笑道,壮//阳大补,我要再喝,你那小身子哪受得了。

“…哦。”雅予这才低头就着他的手饮下,顿时口中苦辣浓重的味道,“咳咳…”

大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待那小羊羔出来,我再给你做味药,去去根儿。”

“啊?”雅予顾不得那酒冲,瞪圆了眼睛,“你,你要做什么?”

“用那吃奶羊羔做药引子,怎么了?”

“不行!小黑羊的崽儿怎的就给做药了??”

赛罕挑了挑眉,“那可是兄长们送给咱们的菜,平日也没少吃,好好儿的矫情什么。”

他的话都是理可雅予不知怎的心里就是过不去,原先不养不觉得,这养了竟是生出亲来,握了他的手臂求道,“又不是没的吃,你若动它娘儿两个,横竖我不依。”

“谁说是娘儿两个?没准娘儿三个四个呢,不吃光供着,咱们受不了。听话,挑一个给你养着玩儿,剩下的归我,行不?”

雅予将将欣喜了一下原来不只一只,转而也觉自己矫情,可,可心里就是搁不下,别扭了一会儿才道,“…到时候再说。”

赛罕也不再强,抬手捏捏她的脸蛋儿,“好了,睡觉。”说着搁了小盅在壁龛里就去解袍子,雅予赶紧道,“这就睡了?晚饭时候不就化了雪说要洗洗么?”

“累了,明儿再洗。”

“再累也得去,一身的羊圈味儿,快去快去。”

竟是被嫌弃了,赛罕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像是真有些羊膻气,再看那小脸义正言辞,心道这还没得着让她稀罕就嫌弃了可了不得,只得重起身往里间儿去。

趁那边起了水声,雅予钻了自己的被子包裹紧靠在墙根儿,面朝里紧紧闭了眼睛,佛祖,快些让我睡去…

人总是如此,越想什么越得不着。昨儿记得喝了那酒夜里便身子发热、头晕晕的,虽是被他,被他折腾了好半天,可后来很快就睡沉了去,一夜无梦,好是香甜。这怎的闭着眼好一刻也睡不着,水声清凌凌地入在耳中像是拨在了脑子里那根弦上,听得睡意全无,反倒越发精神。正是心燥,听得那水声已然住了…

赛罕边擦着身上的水珠边走了出来,想着要跟她说说话,谁知一眼看见那角落里紧紧的被卷儿,他笑了,搁了手巾轻声轻脚地上了炕,凑过去从身后抱住那只小蛹。

一股清爽的寒气从耳侧来,藏在被中雅予不自觉就悄悄嗅了一口。他半个身子压过来,还用腿勾了,又沉又重,裹得她透不过气。可怎奈自己是“睡”着,昨儿睡得沉,半夜被他用力揉搓都睁不开眼皮,这会子…自是也不好醒。

油灯下,长长的睫毛在鼻翼勾出一个绒绒颤颤的侧影,赛罕贴近看着,那两片粉唇紧闭,太过用力,腮边竟是现出隐隐的小酒窝,手指轻轻捏捏那小鼻尖,呵在她耳边道,“真的睡啦,嗯?”

还能是假的么?这么不知趣!累了一天还不睡,还想做什么?雅予恨恨的,却是死活也不敢说出口,这些日子早悟出来了,与他理论她是得不着便宜的,总会被他强词夺理了去。这一睁眼,辩驳不得恐又要受罪,她真真,真真是再受不得了!正是一个人在心里念念叨叨,忽觉身后一阵凉风,被卷被掀开,不及她应,衣襟里已然摸进了冰凉的大手,一刻沾到温热的身子冰得雅予一个激灵,“哎呀!冰死我了!”

“哈哈哈…”

他笑得好无赖,雅予气得直拍打那硬硬的手臂,努力在他的包围中转过身,正是要骂一眼瞧见又瞪了眼睛,“你怎的又什么都没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