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生生地扎进我耳朵里,也入了别人的耳朵。

“陆正檀!”小李叫了起来,“开、开玩笑吧!陆小鸡是他孙女?”

我的嘴角尴尬地抽了一下,他们的吃惊并不奇怪,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我为什么会出生在那样的家里。

“那你爸就古文大师陆永谦了?”又一个声音叫了起来。

我平静地点了下头,那一刻我明白了吕望狩的平静,因为我对于他来说,也许就像我的家庭对于我来说一样,无足轻重,不愿意向人提及。

没错,书法大师陆正檀是我的爷爷,古文大师陆永谦是我的父亲,他们都是各自领域里的名人,也是这个社会的名流,他们的一个字,一堂课会被报纸大肆宣扬。

如果再往前探究那么就更加复杂了,不管是哪朝哪代,陆家在一方都是有名的书香世家,算不上是朝朝有官做但是也代代出文人。

小李他们所吃惊的便是这样一个家庭中的独生女却是我这个做清洁工的猥琐小鸡。

是的,我从没有在任何任何公众场合出现过,甚至在报纸上那些刊登他们的照片上也没有我的身影,因为我不是背负着家族光环而又能为这个家继续增光添彩的人。

家里一些世交,亲戚都知道,陆家的女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从小就不是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孩子,从小到大,最后成为社会上的一个俗人。

陆家到我这一代就断了,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如今我就在如此俗不可耐地活着,带着我身上那道重重的墨痕,丑陋不堪。

“哈哈哈哈…”周围的空气压抑得让我窒息,我打破僵局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八卦,没什么,哈哈哈…”可是我的笑声显得那么无力,尽管我笑得很使劲,渐渐也就笑不下去了,“我去换衣服,你们继续写啊。”我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转身向洗手间走去。

这样的事在我人生的前19年重复上演着,人们从吃惊到理解,到最后的沉默,一次一次重复着不知疲倦。

直到我离开家,改了名字,我才觉得我自己真正地活着,为了自己活着。

我在网上写小说,我在S市窝居在简陋的小屋里,我在KL公司做一个清洁工,但是我过得很轻松,很舒坦,我是陆小鸡,不是谁的孙女,也不是谁的女儿,仅仅是我自己。

那天下午吕望月兴冲冲地跑来找我,我本以为她会问起那年幼的故事,可是她却一字未提,我想起吕望狩的话,这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小时候的一次遇见罢了。

只是我看得太重了,或许因为是他,所以我才看得重。

“你真的好了吗?”小月关切地问。

我点了下头,除了那道疤,真的全好了。

那天从厕所洗完了脸我笑着回到病房,说自己实在是憋得慌,医生说也可以出院了,一切那么自然,就好像我买完了杂志就直接回来这里一样,没有任何插曲。

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没有人可以左右,出院、回家、上班,很顺当。

如果我家里的事不被知道的话,那就更好了,可是话题已经扯开了,就合不回去了,全KL公司的最大的八卦主角便是我这个猥琐鸡了。

从那天以后,公司也成了一个让我想逃避的地方,我开始在报纸招聘的那栏勾勾圈圈想找一个新工作,毕竟我欠吕望狩的钱还是要还的。

我以为自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是件很了不起的本事,其实这个本事吕望狩也有,我出院后三天他竟然打来电话找我,“陆小鸡,你似乎忘了你的第二个职业。”

“恩?”我迟疑了一下。

吕望狩提醒我,“似乎你出院上班后没有来我家工作。”

“…”你大爷的还真是记性好啊,“我不就是打扫你的房间吗?你还在医院我忙个什么劲啊。”

“我出院了,在家休养。”吕望狩的声音依旧是带着笑意的柔声,似乎那天病房里冷冷的语调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那我下班以后来吧。”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再去同他争执什么,我现在就想把钱还清,赶紧走人,在换一个地方重新安家落窝。

下班之前吕望月来找了我,“小鸡,我哥说你要去我家帮忙,让我载你去。”

我苦笑,还怕我不去吗?不过这样也好,还省了我的车费,我屁颠屁颠上了吕望月的小车,“吕经理怎么也出院了?”

“我哥闲得无聊呗。”吕望月边开车边说,“你走了以后那房里就剩下那一神经病,我哥天天与他斗嘴,别说我哥了,就我去看我哥几次都受不了了。反正都是修养不如在家里咯。”

我想到黄鼠狼独自一人睡在病床上无人理睬,心里愧疚了起来,毕竟是我不让他通知家里人的。

“没想到他竟然是黄波波的哥哥!”吕望月继续说,“我那天去看我哥正撞见黄波波去见他。”

“是…”我尴尬地笑,别说小月吃惊了,就我认识他们这么多年我也很难相信他们是兄妹。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吕望月自个在那里说着,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脸去面对吕望狩,想着我就扑哧笑了起来,丫的又不是我红杏出墙没脸见人,我担心什么啊!

“小鸡,你笑什么?”吕望月问道,我摇摇头说,“没什么…”

“我和你说个事啊…”吕望月开了口,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她要提以前的那档子破事,“什、什么事啊?”

吕望月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小鸡我还就怕这样的眼神,幸好我不是什么罪犯,要真是犯了什么事,警察叔叔就这么瞅我一看我就都招了,“不就是小…”

“我哥他是个腹黑,你多小心点。”小月打断我的话。

“啊?”我一愣,小月继续说,“他这个人阴险狡猾卑鄙无耻下…下流倒没有。”

原来不是说那破事啊,看来吕望狩本事是挺大的,连小月这种鸡婆的嘴能堵得上,真是功力深厚啊。

“恩,是有点…”我赞同吕望月给他下的定义,就目前看来确实还不下流。

有钱男人勾搭女人那叫风流,没钱的男人勾搭女人那叫下流。

不管吕望狩的定义究竟是什么,他终究一个有钱人,在那么多妹妹堆里嬉笑玩乐也只是风流。

“所以…”趁着等红灯的时候,吕望月扶住我的肩膀,“好姐妹,前途艰难啊!”

“还好还好…”我尴尬地抽着嘴角,不就是打扫卫生么,小鸡我可是专业人士,别说他那屋子了,就是让我去扫中南海也能弄得一尘不染,前提是我能进得了中南海。

红灯转绿,吕望月的话也停止了,车里向我略微有点印象的路上开过去,停在那独立的别院前。

我才进门,之前见过一次的林阿姨就走了过来,“哎,这不是上次的那个小姐吗?”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眼泛泪光,“林阿姨,一会我和你一起坐公车!”先找个车友再说。

“没事,大不了我送你呗。”小月随意地说。

“别别…”我赶紧摆手,公车还是几分钟一班,等你们的便车那可没有时刻表的。

上了二楼我敲了下门,唤了一声,“吕经理,是我,陆小鸡。”

里面的人应了一声,我推门进去,外间的书房没人,估计躺在卧室,我走了进去,他依靠上床上,手边放着一本半开的书,“来了?”

“扫哪里?”我原本酝酿了很久要摆出一个自然的表情,可是见了他就是一张囧脸。

吕望狩伸手拭了一下床头,“就卧室吧。”

“可是你在这里休息啊。”我回道,我可不想被他监视着干活。

吕望狩勾起嘴角,“要不我干吗不看书呢?”

我没理解过来,“干吗不看?”

吕望狩道,“可以虐待的人来了,还有比这个更有意思的了吗?”

我看着他,心里狠狠揪了一下,一切的一切似乎应该画上一个休止符了。我张开嘴,“吕经理,还了钱,我们是否就两清了?”

我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台面,吕望狩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射向我的后背,他可以一句话也不说,那么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没有任何对话的时间像黏稠的泥浆水艰难地流过,但是还是流淌着,我发现,我和他都是极有忍耐力的人。

“吕经理,我打扫好了。”我看看时间也到了,房间里干净了。

他扫视了一圈,没有拿放大镜审核,一挥手,“那你走吧。”

我点头出门关门一气呵成,回去的时候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医院看黄书浪,他的脚已经从床架上放了下来,见了我兴奋地挥着手,“小鸡,汝来探望吾了!”

我走了过去,伸出手,“借我点钱吧。”

如果我有别的办法,我绝对不会来向黄鼠狼借钱,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去想他的钱是哪里来的,但是我知道我需要把钱还了,然后还能走得有点尊严。

黄书浪一愣,“小鸡,出什么事了?”

我摇摇头,“没,就是看中一件衣服。”

“恩…”黄书浪念道,“女为悦己者容,小鸡汝穿之来见吾如何?”

“恩。”我应道,我要买的是皇帝的新衣,谁也看不见,也从不存在,仅仅能让我自己得到一点满足感,一点自尊感罢了。

他拿出包里的钱,“此乃那日吾欲给汝之钱,分文未动,乃吾讲课之费用,老师师母不知也。”

我接了过来,厚厚的一叠,我蹲下身子,把脸埋进了黄鼠狼的病床上,黄鼠狼道,“小鸡,汝为何…”

“我困了。”我说,两清了,我要和他两清了,但是我的觉得好累…

第二天去他家的时候,我默默干完了活,临走前,我把信封放在吕望狩床头,他问,“这是什么?”

“我欠你的钱。”我说,“这样就两清了。”

我转身出门,吕望狩突然叫住我,“陆小鸡,你喜欢我吧。”

我脚步一僵,头皮一麻,靠!我怎么不记得我告诉过小李这个秘密,我机械着转头,“你…说什么?”

吕望狩看着我,“上次喝醉了酒我送你回家,你靠在我身上一边哭一边说的。”

我细细扫了他几眼,好家伙!够深沉啊,够低调啊,这都多久了他竟然能憋着不说,不过我真的说过么?“真的?”

“这么说你确实喜欢我。”吕望狩得意地一笑。

MD,上当了!我脑子一嗡,不怪我军太无能,只怪敌军太奸诈!等等…这话什么意思?他是说他知道我窥伺他已久?他还变着法子整我,新一代的拒绝方式,还是他仗着我喜欢他大力施虐?不管是那一种答案,似乎对我来说都是打击。

事到如今也只有使出万能必杀技——死不承认。

这种方法得看用在什么人身上,用在革命者身上那就是宁死不屈,用在叛徒身上那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用在我身上那就是死皮赖脸加猥琐。

“哼…谁说的?你诓我啊?”我双手叉腰仰天大笑,既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何必留下一个暗恋的名声让自己徒增可笑呢?

“你不承认?”吕望狩似乎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向前倾。

“NONONO~”我竖起食指摇了几下,“不是我不承认,而是我压根就没说过!你不过是睁眼说瞎话,吕经理,你未免太自恋了吧,还真以为人人都喜欢你!”你他祖母的,今个也让我小鸡占一回上风吧,我就不信你还能情景回放?

吕望狩似乎没话说了,侧过身子把一边的手机拿了过来,低头看什么,我心理咯噔了一下,丫的不会真有证据吧,“你…难不成录下来了?”

吕望狩笑着把手机屏幕对向我,镜头里出现我脑壳顶,声音虽然嘈杂但还是能听见我的话,吕望狩道,“认识你这么久,还就这次你比较聪明能猜出来…”

屏幕里传来嘤嘤的哭声,断断续续的是我的沙哑的声音,“我…喜欢你…”

我囧了,超级囧,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我恨高科技产品!

“你说这个做什么?”我疑惑了,早不说晚不说,为什么挑这会说?

吕望狩把手机放了回去,“不做什么…是你问我是不是还了钱就两清了,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两清不了。”

“不过就是告白…”我抽着嘴角坚挺着安慰自己,小鸡啊,你长这么大,丢人早就丢惯了,还怕这个?

“是啊。”吕望狩说,“不过就是个告白,不过就是陆正檀的孙女,陆永谦的女儿向我告白…”

“…”娘个腿的!我怒了,太毒了!太狠了!鸡婆组织太强大了!

吕望狩继续说,“如何?陆凤凰小姐,认真上班工作吧。我们之间可远远不是钱的问题哦。”笑得春光灿烂,人畜无害。

我想说你都说了不喜欢我,何必扯着我不放?可是我没说出口,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知道他是小时候那个男孩,那样我还有仅存的一丝尊严。

其实一个告白不算什么,世界这么大,每分每秒都有人告白,问题是不应该是我,不应该是穿着向日葵大花裤衩的我。

如果被别人知道,天知道我是不是又要为陆家抹黑了,天知道我十九岁那年的噩梦会不会重演,而我无力经受第二次。

吕望狩见我沉默了,趁胜追击,“和你说会话,似乎人也精神了。”

我耷拉着头开门走出去,这是第几次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黄鼠狼要弄个小册子做记录了,我也想找个本子记下来了,太羞耻了!

坐了公车我又去了医院,把钱递给黄鼠狼,既然两清不了,我何必拆东墙补西墙借他的钱还吕望狩的债呢!

“小鸡,为何将钱还吾?”

“那件衣服不适合我。”我回道,“你什么时候出院?”我懒得解释,干脆扯开话题。

“快了,后天吾就可出院也。”黄书浪道,动了几下脚,表示自己的已经好了。

“那就好…”我点点头,黄书浪激动了一下,“汝思念吾?”

“我没饭吃了。”我直言,住院的时候没觉得,回了家就发现了,自己做饭真是让人头疼的事。

“亦可亦可。”黄书浪道,“思念吾之饭,见饭如见人。”

我看看可能是黄波波来的时候买来的水果,问道,“黄波波来了?”

“吾让其不可告之父母。”黄鼠狼紧张地说,我摇摇头,“没事…”反正大家都知道了,又有什么掩饰的必要呢?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问道,“大学里不用上课了?”黄书浪是我的爸的得意门生也是他带出来的博士生,早早就在T市的大学里讲课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读大学要离开家,有那件事的原因,也因为整个T市的里的大学无论我念哪一所都活在他们的阴影下。

黄书浪脸色一变,“已经催吾速回矣,小鸡,汝为何不归?”

我起身向外走,不想回答,黄书浪继续追问,“汝为何如此厌恶吾?”

我停下了脚步,“黄书浪,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拒绝你吗?你是一个好人,可是只要和你在一起,不,就是看着你,我都会想起那个家,那里的一切,和你在一起就意味着我永远离不开这个家,你明白吗?”

黄书浪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因为很多时候我都宁愿沉默从不说出来,而如今我似乎憋得太久了,又或许说是因为家的事知道以后,我深藏在记忆里那么多年已经愈合的伤口又被扯开了皮肉,七年了,说出来也不过如此。

“小鸡…汝为何如此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