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孤鸣一时还说不出话,只有一只眼睛死死盯着风天涯,目光中的含义,风天涯全都懂。

过了一会,伤势渐渐稳定,燕孤鸣气息不匀,断断续续道:“你……你不要去。”

风天涯:“为何。”

燕孤鸣手上的力气好似大了一点,他喘息着,小臂轻轻颤抖。“……别去!”

风天涯不说话。燕孤鸣见她不应,声音更大了,“浪人的仇与你无关!我不需要你动手!”

风天涯轻笑一声,“与我无关?”

燕孤鸣:“……”

风天涯:“你已经捡回两条命。第一次是我救你,第二次是蝉岳放你,第三次你打算如何脱身。”

燕孤鸣声音冰冷,“我不管。”

风天涯四下看了看,道:“你可以不管,但我不行,我不能让你死。”她眼睛看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燕孤鸣的脸上,淡淡道:“不知不错,不情不错。知之便错,情之再错。”

燕孤鸣眉峰皱起,“什么意思?”

风天涯摇摇头,“没什么。”

她收回手,站起身,燕孤鸣岂能放她离开,他伸出长臂,拦在风天涯身前,“……丫头,你不能去。”

风天涯笑道:“怎么,不放心我的身手?我帮你踩一条路出来,如果连我都死在这条路上,那我劝你还是多养养伤再去动手吧。”

死。

燕孤鸣在听她说出死的时候,胸口处就像是被巨石狠狠压住了,一时间酸涩疼痛竟比伤势还难以忍受。

——浪人漂泊半生,终于在这心疲身残之时,在这偏僻的山角中,尝到了放不下的滋味。

而当一个人开始牵挂,刀剑,便开始沉默了。

“丫头……你先不要去,我们先离开这里。”

风天涯看着他,“离开这里?你伤势还没好,怎么离开。”

燕孤鸣:“无妨。”

风天涯想了想,道:“为何要离开,你想去哪里。”

燕孤鸣侧过脸,看了看躺在一旁的琉璃夜,道:“你若不愿让他多管闲事,那就得将他彻底安置好,不然等他醒来,还会再去。琉璃暗里功夫很好,如今对你有了防备,再想脱身你恐怕拦不住了。”

风天涯:“安置,你要将他安置在哪。”

燕孤鸣:“这世上能安定他的,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

风天涯想起什么,笑道:“梅月居的珑玉么?”

燕孤鸣:“你听到了。”

风天涯:“梅月居在哪,离此地有多远。”

燕孤鸣:“岭南夷城,大约要走十五日。”

风天涯:“你赶个路是想把自己的骨头都拆碎么。”燕孤鸣:“……二十日。”风天涯点点头,“那好,就这样说定了,明早我去镇上找辆马车,再同两个老头告辞,我们午时便出发。”

“好。”

“对了。”风天涯又想起一事,问道:“血燕是什么。”

燕孤鸣知道她将自己与琉璃夜的对话全部听了去,他也不想隐瞒,对风天涯道:“血燕是我从前的兵器,是一把剑。”

“原来如此。”风天涯点点头,又道:“这把剑现在在何处。”

燕孤鸣:“我不能确定,不过该是在艳楼。”

“哦?”风天涯道,“是你最后一战的时候落下的?剑在酆都的手里?”

燕孤鸣:“也许。”

风天涯坐到床边,低着头看着燕孤鸣的手,道:“那剑好用么?”

燕孤鸣低声道:“那柄剑是我二十岁时,在剑阁夺来的。”

“呵。”风天涯轻笑一声,没有说什么。

燕孤鸣:“血燕极重,从前用起来的确很顺手。不过此剑除却用途,更代表了实力,剑阁的镇阁之剑,分量很重,持有它也代表着剑的主人在江湖中的位置。”

风天涯:“是么。”

燕孤鸣:“你也是用剑的人,剑对于剑者来说有多重要,你该知晓。”

风天涯又笑了一声,“是么。”

燕孤鸣:“……”

风天涯长舒一口气,对燕孤鸣道:“时辰不早了,还有要整理的东西,我先回了。明日午时,我来找你。”她站起身,又伸手在琉璃夜身上点了几下,道:“他到明晚也醒不来了,我走了。”

风天涯出了屋,在漆黑的夜色中深深吸了口气。她手掐着腰,摸到腰间空空的。她笑了笑,往左山人的山崖走去。

第六十四章

第二日一早,风天涯去镇上雇了一辆马车。

与左右山人的辞别花了不少功夫,风天涯好说歹说终于将燕孤鸣和琉璃夜拖了出来。燕孤鸣伤势未愈,风天涯又不能将马车弄到山崖上,只能半扶半提地搀着浪人下山。

左右山人给了风天涯不少食物和草药,还告诉了她一条隐秘的出山之路。

“从后山下去,有一条小道,虽然山路有些坎坷,不过马车还是可以过的。从那里走会绕些远,但是可以避开封山的人。”

风天涯笑笑,同左山人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躲着人走。”

左山人哼哼两声,道:“小老儿在这山里生活了几十年,山中多了什么人,闭着眼睛都知道。”

风天涯道:“好,我们就走你说的路。”

左山人:“小姑娘,一路小心。”

风天涯跳下马车,朝两个老头深深鞠躬。“此番多谢两位前辈,大恩难忘,以后若有机会定当拼死相报。”

“哼。”右山人冷哼一声,左山人哈哈笑起来,“以后有机会你带着相公回来看看便好了。”

“一定。”风天涯跳上马车,“告辞啦!”

马鞭挥起,清脆的一声过后,马车朝南边驶去。

琉璃夜还晕着,被风天涯扔到马车最里面,燕孤鸣本是靠坐在马车中,可没一会,便掀开门帘出来了。

风天涯减慢速度,“你做什么?”

燕孤鸣坐到前板上,靠着马车门边,闭上眼睛静静休息。

风天涯:“你想睡的话去里面睡哦。不然等下你在这睡着了,马车要是一晃把你弄下去了怎么办。”

燕孤鸣没说话,眼睛也懒得睁,他伸手将风天涯的小手拉住,搭在自己的腿上。

风天涯撇撇嘴,将马鞭换一只手握住。

平稳静谧的山林中,风天涯与燕孤鸣安静地赶路。虽无言语,可相握的手中散发的安稳与坚定,却为深秋的寒凉平添了一丝暖意。

这两人昨夜刚刚闹了脾气,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情意。

风天涯悠悠地赶着马车。过了一会,她动了动手,道:“蠢燕,你饿不饿。”

燕孤鸣睁开眼,风天涯转身,从马车里取出一个包裹来。“这是左山人给我们带的,你要不要吃一点。”

“嗯。”

风天涯将包裹打开,取出一个馒头和几块咸肉给燕孤鸣。燕孤鸣接过,没几口就吃完了。风天涯笑着道:“果然野人还要野着养,给你关那小屋子里,你吃的都变少了。”她又拿出一个馒头,燕孤鸣吃的没有刚刚那么快,不过也全部吃下了。

风天涯道:“饱没饱?”

“嗯。”

“感觉伤势如何。”

“无碍。”

“可还有疼的地方?”

“……”

“想不想睡觉?”

“……”

风天涯明知道燕孤鸣不喜说话,自己依旧忍着笑一遍一遍地问他。最后看着燕孤鸣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她笑出了声来。“哈,让你不说话。这深山老林里,现下就我们两张人嘴,你闭上一张,剩我一张找谁说话去。”

燕孤鸣看了她一会,缓道:“我却是有些不懂了……”

风天涯:“不懂什么?”

燕孤鸣哼笑一声,道:“从前在天涯峰,你不一直是一张嘴,那个时候你要同谁说话。”

风天涯:“同天地说话。”

“哦?”

风天涯嬉笑一声道:“那个时候天涯峰上没有人,我就同天地说话。同天说累了就换地,同地说累了就换天。”

燕孤鸣:“那你现在为何不同天地说。”

“嗯?”风天涯一挑眉,抬起小腿踹了踹燕孤鸣,还专挑了带伤的地方。不过她力道掌握的很好,不会加重伤势,却偏偏让人觉得疼。

燕孤鸣腿疼得一缩,眉头皱起,眯着眼睛看着风天涯。

风天涯哼哼一声,“再敢对师傅胡言乱语,小心惩戒。”

燕孤鸣撇开眼,靠在车沿上休息。

他脸上的伤布已经全部拆下,之前风天涯劝他再养几日,但燕孤鸣执意拆开,风天涯也没有阻止。

风天涯侧过脸来看他,道:“蠢燕哦,等下进城,我买个斗笠给你吧。”

燕孤鸣睁开眼,冷然道:“你要我盖住脸。”

风天涯:“嗯。”

燕孤鸣咬了咬牙,将脸撇向一边。“你觉得这脸难看么。”

风天涯:“你觉得好看?”

燕孤鸣冷哼一声,“既然你觉得难以入眼,自可以给我买个斗笠遮住。”

风天涯嘻嘻地笑了两声,朝燕孤鸣的方向挪了挪,道:“怎么,生气了?堂堂一个男人,怎么这么在意脸皮。”

燕孤鸣:“是我在意么。”

风天涯伸手拍拍他,道:“别吃心,师傅见多识广,你这两道口子算得了什么。我让你带上斗笠是为了行事方便。”

燕孤鸣:“行什么事。”

风天涯挥动着马鞭,道:“我私自从酆都手中救下刀首,艳楼众人一定会以你我为目标。所以我们行事一定要隐秘。而且我听说艳楼势力庞大,各地均有耳目。”

燕孤鸣:“那又如何。”

风天涯:“意思就是说,我们要低调低调再低调。你本就凶神恶煞,再配上这张脸,谁见了记不住。”

燕孤鸣冷笑一声道:“遮上了便记不住么。想要找总是能找到,端看找的人是不是有心。”

风天涯挑挑眉,也没有反驳。

燕孤鸣道:“江湖路自古就是笔直的,杀人人杀,一条路到头。”

风天涯撅撅嘴,没说话。

燕孤鸣坐起身,将风天涯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低沉道:“丫头,我知你不喜纷争。但是行走江湖,不杀人便是善么。你不杀人,也会有人想杀你。你若一味的躲避,只会让敌人将试探变为真格,越发的猖狂。”

风天涯:“所以呢。”

燕孤鸣的手微微用力,握在风天涯的手腕上。他道:“杀!”

风天涯:“……”

半响,风天涯叹了口气,无奈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这一个字。”燕孤鸣道:“一个字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再言他。”

风天涯抬头,看着远处山林,幽幽荡荡,云雾缭绕。

她对燕孤鸣道:“蠢燕,我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上的事,全然套在一个因果的圈子里。你遇见一个人,救或不救,杀或不杀,全在一念之间。可就是这一念之间的决定,却会开启下一段故事。”

燕孤鸣:“这个武林每天都在死人,死的太多太多,多到已经没有人愿意花费心思去考虑后果。”

风天涯:“武林是武林,你我是你我。”

燕孤鸣:“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我们身在武林,就要行武林的规矩。”

风天涯:“你若这样想,就永远只是武林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就算一时得胜,最终也会被这些所谓的规矩勒住喉咙,慢慢拉下,最后被江湖没顶。”

燕孤鸣低沉道:“那你道如何,躲避忍让就能长久行事么。”

风天涯摇摇头,道:“我不是让你忍,而是让你谨慎。你活了三十年,也该知道木板和铁板的区别。而且……”风天涯顿了顿,接着道:“有的时候换一种态度,换一种目光,在同一件事情上,也许也能看出不一样的结果来。”

燕孤鸣冷然道:“什么样的目光都是同样,浪人不可能放弃!你道因果循环,酆都断了我的臂,我要杀他的人,这就是因果!”

风天涯斜眼看着他,道:“原来你的因果,只追溯到自己想要的位置。”

燕孤鸣眼睛一眯,冷冷道:“什么意思。”

风天涯:“酆都断你的臂,你要杀他,这的确没话说。但酆都为何要断你的臂……”风天涯句句平淡,却又清晰无比。“他断你臂,是因为你去艳楼闹事。你闹事,是因为你要救琉璃夜。他被擒,是因为他对朝廷的贡品下手。”

风天涯每说一句,燕孤鸣的脸色就黑下一分,说到最后,燕孤鸣已经怒不可遏,他赤红着眼睛瞪着风天涯,道:“那又如何!浪人一生都在烧杀抢掠,三十年是,六十年依旧,你到现在才知道么!?”

风天涯道:“才知道又如何。”

燕孤鸣一字一句,“你想反悔么!?”

风天涯挠挠脸,道:“你让我反悔?”

燕孤鸣攒紧手指,手臂一拉,将风天涯整个拎了过来,他厉声道:“你敢——!”

风天涯毫无防备,被他拉了个满怀,她倒在浪人坚硬的胸膛上,咯吱咯吱地笑。

“蠢燕啊,冷静点冷静点。”

燕孤鸣恶狠狠地喘着粗气。风天涯放下马鞭,双手放在身侧,撑起身子,头探到燕孤鸣的脸前。她与他贴得很近,近得都能嗅到浪人脸上淡淡的血腥味。

“嚷什么啊,师傅又没说什么。”她轻轻开口,蜻蜓点水一般在浪人的脸上啄了一下。燕孤鸣僵硬地干坐着。

“我没后悔,也不会后悔。以后莫要再这样说了。”她抬起一只手,将浪人的大手拉过来,敲敲打打间,随口道:“至于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也不必太在意。我说的是我想的,你做的是你想的。”

她轻松道:“我说服不了你,你也改变不了我。”显而易见的事实,让燕孤鸣也无话可说。

“不过……”风天涯话锋一转,笑道:“这也影响不了我们在一起。”

燕孤鸣看着面前的笑脸,半响,轻叹一口气。他手臂一弯,将风天涯翻身拉下,躺在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