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把染着父亲的血的刀就要落向她的头上时候,是费歌拦住了。

一双属于青年女子的白皙纤细的手将她抱了起来,一双笑得没有一点温度的眼睛,好像盯着青蛙的一条毒蛇一样盯着她,道:“留下她也好。将来万一那一位不听话了,嘿嘿…”

她只想拼命地掩藏自己,只想假装自己什么也听不懂,假装自己对眼前这个掌控她生死的女人没有任何威胁,假装她根本一点儿都不害怕。

于是她对着费歌笑了,天真无邪的笑颜,沾满父亲的鲜血。

从那天起,她就会演戏,一演十几年。

她甚至不敢去想报仇,她只想活下来。

商清死的时候,她被人狠狠按在冰凉的地上,手脚用绳子紧紧绑着,又被人用脚踩着她的背,压着她在地上动弹不得,她就扭过头来,恶毒无比地盯着商清,对他破口大骂。

商清望着她,苍白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似水柔情,只是其中,掺杂着无奈与不舍,痛苦与绝望,而白痴如她,竟然看不出来。

“十七,保重。好好活下去。”

她竟还意识不到,死别就在此刻。

商清倒下的那一刻,她都觉得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一定是她自己演戏太多,导致自己产生幻觉了。

这次她没有演戏,再演不下去了,也没有必要演戏。

她只觉得自己恨意铺天盖地,她的怨气翻江倒海,她要这世界都染上血色,要这天地都支离破碎,要这人间都来赔,来赔她的商清,她的烟儿!

然后便有了曲月的死,有了琅嬛府十九院的灰飞烟灭。

她手上的人血,可以一直滴到黄泉,滴不尽。

她想对商清说,你看见了吗,那些害我们的人,那些迫死烟儿的,迫死你的,她们都下地狱了。

只是你,那么好,怕是见不到。

而她,却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而如今,她却依旧没有逃脱费歌的阴影。

她的要求不多,她只是想活着,那么努力,那么挣扎,那么拼命的想活下来。

商清也是知道的吧,所以他才…

她怕死,她不甘心就这样死掉——

只是,若要她这么屈辱的活着,这么屈辱的活着…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费歌,我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你。

若我有一日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若有一日你落到我的手心,就算是将你生刮活剥,就算把你油炸火烹,就算是破棺鞭尸,就算是挫骨扬灰,都不足以抵消我对你的恨!

然而,恨再高,怕再浓,却挽救不了她。

她只有变强,一直变强,不断扩充自己的实力,在费歌的眼皮底下,在肃宁王府扎下自己的根,然后不断的发展,延伸。她要得到的,不择手段,欺骗隐瞒也好,阴谋嫁祸也好,杀人放火也好,苦肉计,美人计…无所不应。

什么柔情蜜意,什么你情我爱,什么至死不渝——那不过是幸运的人做的天真的梦,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苏星忽然哆嗦的向玖零伸过手,玖零连忙伸过手来。苏星抓紧她的手,玖零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苏星的手很冰,不像是活人的温度。她闭着眼睛,似乎想从玖零的手中吸取温度和勇气。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身体才不再抖了,缓缓睁开眼睛,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和坚毅,低声沉道:“此仇此恨,誓叫她百倍偿还!”

“她走了?”

“是的,王爷。十七小姐看起来被花园里的事唬得不轻,脸色都变了。妾身后来还想拦住她,可说了几句话,十七小姐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样,好像丢了魂魄一样,就这样出了府。”说话的男子赫然是刚刚给苏星奉茶的怀竣王五夫侍。

“哼,吓唬吓唬她也好。如今她入赘肃宁王府,又是王从戎那家伙的义女,想必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不提醒下她自己的本分,怕是很快就要骑到本王头上来了。”

费歌冷笑着说,眼睛瞟一眼床上的全身□的少女——因为过度疲劳已经昏睡过去了。

“处理掉,叫得那么难听!”费歌皱了皱眉头,刚刚对少女的柔情好像是假的一样,厌恶的收回目光。

五夫侍走了过去,眼中流露些微惋惜,伸手在少女的天灵盖上轻轻一拍,那少女身体一抖,顿时七窍流血,无声无息的丢掉了性命。

费歌脚步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回头一脸寒意的看着五夫侍,看得他手脚冰冷:“以后不要做些多余的事情。哼——如星?”

瞥了一眼床上已经毙命的少女:“她那点如星了!”

五夫侍慌忙低头:“妾身再不敢了。”

果然,那一位是碰不得的——哪怕是为讨好而特地改的名字,也不能沾上。

第 54 章

天那么蓝。

地那么红。

红色的帷幔,红色的绣球,轿子上是红色的流苏,迎亲的人身上是红色的新意,敲打的锣鼓上扎着红色的光绸,地上是红色的鞭炮纸屑,还有红色的花瓣。

阳光很好,很明很亮,照在这一片如海如潮的红上,给所有的物品,人都镀上了灿烂的金边,耀眼而不刺眼,华丽而不俗气,人人脸上都是红彤彤的笑。

苏星对镜自揽,粲然一笑。

身边转请来打点新娘的吉娘面色有些不自然,显然对一个女人对着镜子这样东看西看有些不适应。不过镜中的人又对她一笑,却又笑得她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姿容,便是自恋些,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吉娘又等一会,道:“妻主大人,吉时已到。新郎的队伍快到了,请准备好吧。”

苏星起身,一身的环佩叮当如同音乐响起。

“我准备好了。走吧。”

因着苏星已经是王家的义女,因此也免了肃宁王府另置一别所作为新娘婚前的住所。

尽管是入赘,并且入赘前新娘早就住在王府。可是按照惯例,婚前男女是不可以同住的。因此,苏星也就提前几日,搬入了大将军府中一处小院,等到成亲那日,楚君来接她。

楚君按例是十六台的大轿。若是一般的婚娶,苏星便应骑着扎红花的高头大马在前面引路,而入赘的话,新娘便只能跟在轿子后面。

这是许多女子都接受不了的。

楚君曾经也忧心苏星会觉得难受。

苏星笑道:这天下女子要与你成亲,想要不入赘的,恐怕找不出来几个。我又有什么好自卑的,不过是些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的家伙,别人眼热我得了你,便叫她们闲言碎语几句,出出气吧。

“一拜天地!”

——天地为证,我苏星今日与楚君成婚,虽然目的不纯,但若你一日不负我,我便一日不负你,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二拜高堂!”

——诸天神明、黄泉英灵有知,我苏星必定光大肃宁王府,保卫它不受人侵害,如违此誓,人神共诛!

“夫妻对拜!”

——楚君,此刻你必定是很欣喜。可惜你许得终身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可以同你轻松、平淡的过一辈子的普通人。你入门前,为妻曾纳三房夫侍,如今一死,一离,仅剩一人,他们均是命运凋零,与我同命相连怜的男子。你自小金枝玉叶,不曾有人忤逆你,也不知这天下还有许多你所不知道的黑暗与龌龊。今日我谋你妻之位求明日之平安,便许你正夫之位。如有一日,真相大白,若蒙你不弃,愿白首到老,我决不再娶纳,负你深情!

苏星深深低下头去,无人识得她满面雀跃与炫目的笑容下是无喜无悲的沉静,无人看见她身上层层喜庆耀眼的红色喜服下是看不透的幽暗深邃。

再抬起头来,对上楚君宛若碧水无惊的一双黑眸,倒影着她的微笑。

“妻主大人,”楚君轻轻唤道,脸微微泛红,“子玉有礼了。”

“呀,瞧啊,新郎脸红了——我们的楚大公子也会脸红啊,哈哈哈哈…”

“…”

在这红烛满堂,红灯高挂,众人声嚣,笑声充斥的礼堂中,她的心竟然也一点一点的被感染,渐渐暖起来。

这种让人温暖,让人惬意,让人上瘾,让人放松警惕,不想放手,这大概就叫做幸福吧——普通人的幸福,哪怕只有薄薄的一层,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刻…

将酒醉的楚君扶上床,除了外衣,拉上锦被。

苏星瞟了窗外一眼,又一指点上楚君的睡穴,吹熄了红烛。等到外面完全安静了,又起身,走到外间,开了窗户,一道黑影立刻飞了进来,落在地上。

“有什么事?”苏星口中虽然这样问,心中却是知道必是尹修叫她前来。上次让她在自己大婚前拿出方案,却不想她偏偏在新婚之夜跑来——苏星磨磨牙齿,按下无奈,心中暗忖,不知道哪几家倒霉得被尹修盯上了。

玖零低声道:“江南三地爆发民乱,凤仙教四处号召受灾百姓加入义军。小姐前段时间救下的那个少女冯开,也参加了凤仙教,尹修觉得她身世清白可用,计划暗中培养她成为义军中骨干,已经陆续安插了三个得力的人在她身边,将来好为我们所用。”

苏星点点头:“今年江南灾情严重,朝中权柄又大半在费歌之手。”讽刺的笑了下,“可惜她哪有安邦定国的心,不趁机多捞几笔就算是客气了,江南之事,恐怕会越演越烈,刘晗忙着与费歌争权,眼下只怕更是腾不出手来清理凤仙教。既然如此,便按照尹修的计划,让凤仙教把这天下搅乱吧,世道越乱,注意我们的人便越少,便也越安全。凤仙教的力量只要利用得当,很多事情比起我们自己动手恐怕要好很多!”

玖零点头:“尹修也是这么说的。另外,尹修调查了江南的富商和贵族。发现其中对我们最有价值的是江南商会副会长之一的管涛。管涛精于商道,善于用人,为人和善好施,在民间威望很高。加上她商业眼光独到,投资过的生意几乎没有赔钱过的,而且很多都是大赚。这次江南水灾,她也是带头募捐,捐款捐药都是各富豪之首。她与江南的许多官员,来往也十分密切,关系多数都很好。”

苏星抬了抬眉毛:“尹修看中管家了?”

玖零道:“里华平常也很关注江南的几大富商。这几年的情报显示,管家与费歌应该没有关系,目前也没有完全投靠哪一路实力。这几年她的财富增长不少,变得越来越醒目。尹修说,她引起费歌的注意是迟早的事情,这么大一块肥肉在怀竣王面前晃来晃去,又怎么会被放过,所以早早也在她身边安插了人。如果时机到了,随时可以联系上管涛,她被费歌逼得走投无路的那一天自然会投靠我们。毕竟她可以和我们谈条件,而在怀竣王府面前,只有乖乖挨宰的份。”

苏星微微合了眼:“管家目前几口人,有无子女?”

玖零答道:“管涛虽然善于经商,但似乎与女嗣单薄。连正夫夫侍有五人,现在却只有四个儿子。她当年料到这一点时,便收了一个义女养在家中,打算培养成继承人,将来入赘管家,好传承香火。”

沉吟一会,苏星又问:“尹修是不是说,此事要我亲自出马?”

玖零果然点头:“以管涛的身家和胃口,非身份足够重的人不能打动她的心。小姐身为肃宁王府公子的妻主,又是王大将军的义女,自然能最大程度上让管涛相信我们能够保证她的利益。”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除了肃宁王府,又有谁能够勉强抵抗怀竣王府呢?

苏星点点头:“我知道,你回去告诉尹修,等过了新婚,我会想办法去江南一趟。”

玖零点头:“三公子,前日也去了江南。”

苏星皱起眉头:“他去江南做什么?”

玖零道:“据里华传来的消息,好像是三公子的药铺和医馆捐了不少药材到灾区。有的地区,灾后的瘟疫似乎有冒头的迹象,部分灾民出现恐慌情绪,正在四处流窜。三公子不放心,所以赶去了。”

苏星撇了下嘴:“是想借机收买人心吧。”岳云琴从不做没有利益可图的事情,什么上天又好生之德,什么怜悯慈悲之心,于他根本就是狗屁。

跟岳云琴的人不熟的人,一般都会把他当成世间少有的谦谦文雅君子,绝代的容貌,青竹样的气质,菩萨似的心肠;跟他熟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是外柔内冷,实际上把所有人的死活都不怎么当一回事,凡事都是自我为中心;和他再熟一点的人,比如苏星,便知道此人根本就是纯粹的肉食动物一只,但常常喜欢把自己伪装成草食动物的口粮。

有的时候,她甚至也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比如,他似乎是在意自己的,时不时还在众人面前搞几出争风吃醋的小闹剧,但是自己一出任琅嬛府主后,他就迫不及待的要了一笔银票走人——一年七个月看不见他的人影,也没有半个字寄来。

这也在她意料中,琅嬛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若是能全身而退,哪个会还在这里停留。他要走,她便让她走了,他要钱,也都如数给他。

她满以为他走后不久,会听到他择妻另嫁的消息,凭他的容貌和手段,这本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却又一直没有这样的消息。自己按月要吃的天香定心丸,也从来没有停过的按时送来。

可是一见面,又毫不留情的讽刺她再娶,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送他的三百年的桐木琴挑断弦。

玖零总是说他对自己有心,可惜她完全看不出他那颗心在哪里——岳云琴,他只是还没有找到一个令他满意的靠山吧。

“不用在意,云琴聪明得很,若没有保护自己的把握,绝对不会去冒这个风险的。”苏星挥手道。

玖零低头称是,没有再汇报什么,却又迟疑着不肯离去。

苏星见她如此,心中早已经了然:“没事,不用担心我。日子再艰难,总还是要过下去。何况我也早已经习惯,我会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不再受费歌影响。”那日的事情,玖零当是看在眼中,只是不肯启齿,怕触动她的痛处而已。

“此事暂不要告诉尹修她们,我不想她们为我操这个心。”至于费歌,她也并不担心,那些夫侍与她容貌七分相似,就与她的父亲苏曦华有五分相似,初看或者想不起,但若有年长些见过当年的曦华皇夫的人看到怀竣王府后院都是这样的男子,只怕会添些闲言碎语。

玖零听着还是那句“没事”,已然再说不出什么,蓦地消失在黑暗中。

苏星坐回楚君身边,望着大红绣金锦被中,如玉的美人安详的睡颜。她不禁微微笑了,手支着头,靠在他身边,体会这难得的安宁,空气中淡淡的花香,让人心情愉快: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呢,怎么就给这样睡过去了?

伸手拨着他的头发:睡吧,睡吧,明朝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第 55 章

九个月时间过得很快,楚君分娩在即。

纵然事先做好许多准备,苏星听见产房中楚君的呼喊声和痛叫还是焦急万分,被火烧着了一样,在门外气急败坏的走来走去,几次都忍不住想要闯进去,都被月池无情的拦了下来:“妻主大人,女子不能进产房,不然会染上血秽之气的。”

苏星狠狠的瞪了月池一眼,明知无果,还是忍不住望里面看了一眼。

她自是知道男子生产的风险。

她与商清私奔时,根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商清被迫在马车中分娩,那个惨烈,她几乎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一面为几度昏过去的商清送入内力,一面鼓励他坚持下去。

生下一个男孩,她欣喜的取名烟儿。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烟儿的脐带是她亲手剪断的,襁褓也是用她随身的衣服上撕下的布片裹成,然后笨手笨脚的抱给气息虚弱的商清瞧。那个时候,她贫乏的连给商清煮一碗红枣糖水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在偶尔歇脚的地方,架一个小火堆,烧一锅热水,一点一点喂给他。

她说,相信她,等彻底甩掉琅嬛府的追兵,她一定会让他过上安逸舒服的日子。他也苍白着脸,微笑的看着她,说好。

“妻主大人,妻主大人…”

苏星一个恍惚,醒过神来,却是韶君在叫自己。

她慌忙向产房看去:“生下来了?”怎、怎么不见孩子的哭声,苏星心里一抖,该不会?

“还没有。”韶君见苏星面色不对,赶忙解释。

她的手,手指抠在墙上,指甲都快翻了,指缝里都是血丝。

“你的手——”

苏星才不自觉自己用力过度了,她赶紧松了手,深呼吸一下,然后慢慢放松自己的情绪。

她太紧张了。

月池皱着眉头给她包扎:“妻主大人,放松点吧,公子分娩,你也帮不了什么忙,就别添乱了。”月池对她说话,还是一样的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