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修见宣蓝已经有些意动,见好就收,又转向范里华:“里华,你呢?”

 

“玖零,你觉得刘晗是个好皇帝吗?”苏星忽然深夜很有兴致的出来闲逛,玖零梛不过她,值得给她狠披了两件厚外套,然后两人转悠到了宣政殿。苏星一脚塌上凤椅,高高的看着下面黑幽幽的大殿。

玖零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苏星显然不是需要玖零回答,所以她继续道:“如果当年我死了,如果费歌没有权倾朝野,你认为刘晗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玖零低着头想了一会:“这个我也不知道,她从登基开始,就与费歌在争权位——”她猛的抬起头,看着苏星,吃惊道,“小姐,你是担心尹修她——”

苏星赞赏的看了玖零一眼:“就是这样。她们两个一直在争,争得太起劲,反而忘记了,权位本身用来干什么的。原来我们在琅嬛府中,我们争的是在几个院子中出头,后来我做了府主,我们有一直在争把琅嬛府做大,拉拢更多的势力——现在我们已经踩在了天下权利的最高点,已经不能再向上争了,结果就变成了内部的争斗了。”

玖零忧虑道:“那该怎么办?”

苏星在凤椅上转了两圈:“皇帝是什么,宰相是什么?皇帝是解决国家重大问题的最高决策人,宰相是给皇帝提供和建议最佳决策的官员之一,也是权利最大官员,同时她还担负着向皇帝推荐人才,提拔官员的责任。也因为如此,宰相责任重大,她权利也是巨大。玖零,我不反对权谋,可是如果如果让一个国家的皇帝和宰相把权谋当成主要该做的事情,甚至唯一该做的事情,我想这个朝廷离灭亡就不远了。”

“我从我意识到自己即将是一个皇帝开始起,就开始尽权利履行一个皇帝的责任,我整编四法典,收拢实干的旧官员,缓和世家和新朝廷之间的矛盾,提拔功劳卓越的亲信…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能够正常并且长远运转下去。”

苏星目光炯炯的看着前方,眼睛露出强烈的不满:“可是尹修在做什么,朕连这张凤椅都还没有坐稳,她就开始忙着争权夺利,忙着开始清洗异己。她是一国丞相,她这个时候应该想方设法,帮我稳定大局,帮我召集更多人才,帮我尽快消除这几年战争对民间造成的破坏,帮我收拾好刘晗留下来的烂摊子!”

 

“江南四州从四年前起就已经停止了北运粮食、药材。如今北方粮食匮乏,旱灾未平,灾民情绪不稳,我们什么时候取消江南的禁运令,怎么样组织赈灾,如何安置灾民?我大肆提拔新官员,得罪那些世家和权贵,虽然因为没有触动她们的根本,短期内不受到她们不的攻击,可是等大局稳定后呢,她们会想方设法的一步步收回权利,我们该如何未雨绸缪?江南科举已经停摆七年,士族和文人们已经很不满了。加上去年的考场弊案,现在牢里还塞满了当初被无辜抓进来的举子和京城百姓,什么时候释放,怎么安抚,今天是否要加开一次恩科,收拢仕林的心?我为了封赏冯开,夺了三代执掌王师的王家的兵权,王家且不谈,下面几代效忠王家的中低级将士的军心如何稳定…这么多问题,一个接一个,她是一朝宰相,是百官之首,怎么一个问题都没见她提出来,她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假装看不见!她是猪吗!怎么当宰相,还要我来教!!!”

苏星是越讲越气,最后几乎是吼了起来,她又想摔东西了。

“这个时候跟我来讲清洗肃宁王府。肃宁王府在刘氏皇朝已经坐享了三百年的王爵,屹立不倒,是那么容易被清洗的吗?费歌权倾朝野十几年,对肃宁王府也只敢压不敢打。王家三代大将军,掌管天下兵马,从来只对帝王负责,保持中立,王从戎却敢放任她的女儿去追楚君。肃宁王府死的只剩一个男人出来撑门面了,刘晗还不敢收了楚家的世袭爵位——她真的以为,那天就凭她带了那么几十个人去就能够把肃宁王府拿下了!!我告诉你,如果那天楚君真的出了事,恐怕马上就要出大事了。”

世家世家,这天下哪里还有比肃宁王府更大的世家,世袭王爵,封地泉州!当年苏星小时候那般受宠,也只是封赏了翼州,还不敢说世袭王爵。

 

苏星说到激动处,忽然又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忍不住在凤椅上蹲了下来,一张脸白如同一张纸。玖零赶忙扶她躺坐了下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玉管,倒出一丸,让苏星吞下。

感受着玖零用内力将体内的药力一点点的化开,苏星才缓缓舒缓过气来,扶着玖零的手,枕着她的胳膊,掰着手指,口中念道:“尹修忙着争权,里华脑子还没清醒,冯开跟孩子一样要我哄着才肯做事,王夙——罢了,她暂时管好她那一摊旧部不出事我就谢天谢地了,楚君才被尹修得罪过了,也不指望他。说来说去,好像也只有一个苏迁稍微让我省心点,目前朝廷里能做点正经事情的,好像也都是那时在苏家认识的。我手上能用的人真的不多,真的不多了。”

玖零小心的观察着苏星的面色,见她的嘴唇慢慢恢复血色,这才略略放心下来。

“玖零,你放心。尹修不是权倾朝野的怀竣王,我也不是靠一人扶上帝位的傀儡刘晗。尹修手上没有兵权,翻不起大浪。翼州军我已经让她们退回翼州,她能够指挥动的只有琅嬛府的旧人,也不过几百人数而已。冯开到底不是彻底的琅嬛府人,她要做什么还需要听我这个先生的。至于京城内,是王夙的禁军的地盘,尹修的人不可能在王夙的眼皮子底下动楚君。她肯定以为我一直另藏着一股势力在监视她,实际那天来通知我们的,不过是我事先让王夙安排在肃宁王府附近的一支暗哨而已。”

苏星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宣政殿的屋顶,画梁雕栋,十分美丽。可是,这似乎还比不上无芳城里一个普通的小院,能让她心情愉快。

 

云琴,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在想她吗?

当然会想她,不过大概也在嘲笑她吧,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云琴,她觉得很厌烦呢,自从进京了,她一天比一天烦躁。杀了费歌和刘晗之后,她越来越容易生气。以前是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拼命,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威胁到她的性命,为什么她还要这么拼命。

她其实很懒很懒的。

她不想做了,不想干了,不想再去整天烦恼这个那个,还要和自己曾经情同姐妹的人,玩心计,斗智谋。

她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什么啊?她现在应该和云琴一起,一边弹着琴,一边荡着小船,看天也好,看水也好。

 

“玖零。”苏星忽然唤道。

“什么,小姐?”

“我不干了好不好?”苏星瞪着天花板,口中说。

玖零愣了一下:“什么不干了?”

“皇帝啊!我不干了,我要从这里离开,离开皇宫,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养老。”苏星缓缓的说。

玖零张了张嘴,她大概也没有想过皇帝不干了会怎么样,不过在她眼里小姐就是小姐,她要是想做什么,便由她做。这个皇帝,不干了,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姐若不当皇帝了,那就不当吧。”玖零不以为然的说。

苏星打了一个激灵,一个骨碌爬起来,抓着玖零的胳膊,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面带喜色道:“真的,你真的这么想。”

玖零本来还有些不确定,可看见小姐居然为不干皇帝如此高兴,马上回答:“是的,我觉得小姐不当皇帝也挺好的。”

苏星本来只是突发奇想,如果自己不当皇帝了,该会多么轻松,所以才有这么随口一问,可当玖零表示赞同的时候,她却当真开始考虑这种行动的可能性了。

皇宫虽然森严,可是玖零武功好,想要偷带个人出去应该很容易。至于出宫后的生活,她可以去找云琴,反正云琴有钱,她吃软饭也不是第一天了。

苏星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可行,于是开始拉着玖零开始筹划离宫的事情,两个人在安静的宣政殿,就这样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天空开始发白。

 

如果此刻在苏星身边的是任何一个其他人,恐怕都会对苏星抛弃帝位这件事情表示反对和质疑,可惜一直陪在苏星身边的人,是玖零。

 

这一天早朝,百官发现皇帝的面容虽然看起来很疲倦,但是心情似乎很好,笑容不断,于是又多上了些奏折,希望皇帝能够准奏。

皇帝将奏折收起来后,又下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则是废除了祁连每代必须向京城遣质的规矩,改为每年派人来京城问安。第二道是册封宣蓝为皇夫,统御后宫。

百官都向宣蓝道贺,不过也又许多人暗中猜测,这是不是皇帝打算立太女的征兆。

 

“答应的,我都已经办到。”苏星站在御书房里,提起笔,“是时候走了。”

她取出玉玺,重重的盖在了面前的白纸上。

纸上只有三个字:朕走了。

苏星忽然抬起头,对一边看着她孩子气的往白纸上戳玉玺的玖零说:“玖零,你说云琴是不是算到我迟早会离京,所以才不肯跟我来京城的啊。”

玖零沉默。

将玉玺放回盒子,苏星脱下身上的凤袍,放在凤椅上,转身,没有一丝留恋。

“玖零,走吧。”

 

若干年后。

江南某处偏僻的农庄。

“公子,米价又涨了。”小雨抱怨得跟岳云琴汇报着今日花费的钱粮,“外面到处都在打仗。什么时候是个完啊。”

岳云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行了,再怎么贵,咱们也不至于吃不起。大不了明年多种点水稻,少从外面买。”

小雨撇撇嘴,走了。后面跟着扛着米袋的玖零。

岳云琴转身看着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晃来晃去的苏星,和躺在苏星肚皮上闭着眼睛跟着晃来晃去的小苏嫣,摇摇头,拿起手中的针线:“内战结束不到一年,又开始第二轮,这一打就又是十年。”

见苏星没有什么反应,他故意道:“若不是你当初一走了之,这天下怕不会乱成这样,弄得现在外面烽火四起,人心惶惶,你这个始作俑者,怎么就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呢?”

苏星打了个呵欠:“关我啥事?”

小苏嫣也装模作样的打个呵欠,跟着道:“关我啥事?”

岳云琴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一对母女,放下针线,一把将小苏嫣从苏星身上拖下来:“去帮你师父扛米去。别不念书,还学你娘整天晒太阳。”

小苏嫣拉下眼脸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一溜烟跑不见了。

苏星终于可以欣慰的移动一下被女儿压得发麻的大腿,继续在摇椅上晃悠。

岳云琴拾起针线,调整了一下位置,在她旁边继续低头做手红。太阳照过去,正好把他的影子投在苏星的脸上,让她不用在眼上搭上毛巾就可以安然入睡。

真是冷血无情啊,想起苏星的不关她事,岳云琴忽然一笑:诚然,这关她啥事?

 

素衣山。

掌门赖俊打开师伯封存二十年的一只枣红色匣子,内有一发黄的纸卷。她小心的展开,上面字迹清晰如初。

“原来这帝王并非指的是苏星、刘晗和先帝,竟是指的——”

她哈哈一笑:“天命难改。罢了,我还是答应婉帮她行那问天之术吧。”说完,将纸卷扔在桌上,出门去了。

只见那纸卷上书四句短诗:

玉污血淖中,凤舞涅槃后。一家三帝王,千载祸乱始。

 

一阵大风吹过,纸枯不禁,化为细末,随风消散,再无人问津。

 

《刘朝?末帝本纪》

 

刘氏末帝,名昭,帝幼女,父苏曦华,封皇夫。末帝幼甚得母宠爱,欲废太女晗而立之。晗联怀竣王费歌,派琅嬛府杀手狙之,苏曦华亡,末帝不得踪迹。

然为费歌所控,养于琅嬛府。时末帝两岁余,已然记事,佯天真,藏而秘之,内暗收贤士能才,外示弱于众人,后终夺主位,始其雪仇之路。

末帝入京,赐死怀竣王。帝晗自尽,禅位末帝。末帝上位,大赦,酬功,罚恶,颁民、商、律、农四法典试行。

然九日后,末帝莫名失踪于宫内,无人知,久寻不果,从此未现。

纵观末帝生平,联世家、扶义军、除奸佞、并有四法典传世,为今各国律法修撰之源,功绩卓著。然滔天之伟后,弃位如弃玩物,非良君所为,亦成后世诟病之最,又戏称“九日帝王”。

帝遗二女,肃宁王楚君之后楚婉,皇夫宣蓝之后宣娴。因末帝未曾立储,太女位悬,朝堂之见难一,卒成内战。

左相尹修、都御史范里华、大将军冯开扶帝女娴,得江湖之力钧天教助之。肃宁王府、禁军统领王夙、吏部尚书苏迁立帝女婉,得武林之力素衣门助之。

内战二十年,僵持不下,民不聊生。暂停战,划界治之,休养生息。婉东南称帝,国号楚。同年,娴西称帝,国号宣。

时北祁连壮大,趁帝争之机南扩其域。两帝无力逐之,日久而成规。祁连王称刘朝亡,不称臣,翌年自立,国号越。

至此,三国鼎立雏成,为期千年之分裂动乱由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