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吗?”靖王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你明明知道事情会发生在昭仁宫,你明明事先有机会提醒郡主,为什么不说?有时间让她当心皇后,就真没时间说出越妃二字?”

看着靖王咄咄逼人的脸,梅长苏的神情却有些游散。

他实在是想都没有想到靖王居然会误会到那个地方去,可见人的心思啊,果然是最深不可测的,你永远都不能说,自己把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想法,所以既使是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子,也可能会被流言侵蚀。

靖王的怒火因为梅长苏恍惚冷淡的表情而燃烧得更旺,同时也把他的默然无语当作了是对自己质问的默认,想到霓凰郡主倒在阶前时脸上的痛苦与羞愤,满腔怒意更是汹涌难捺,忍不住一把抓住了梅长苏的衣领,将他提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紧紧捏住了他的上臂,愤恨的吐息几乎要烫破对方那冰凉的皮肤。

“你听着,苏哲,”萧景琰的声音仿佛是从紧咬的牙根中挤出来的一般,“我知道你们这些谋士,不惮于做最阴险最无耻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射出来的冷箭,连最强的人都不能抵御。

但我还是要警告你,既然你认我为你的主君,你就要清楚我的底线。

霓凰郡主不是那些沉溺于权欲争斗的人,她是十万南境军的总帅,是她承担起了军人保国护民的责任,是她在沙场上浴血厮杀,才保住你们在这繁华王都勾心斗角!象你这样一心争权夺势的人,是不会知道什么是军人铁血,什么是战场狼烟的。

我不允许你把这样的人也当成棋子,随意摆弄随意牺牲,如果连这些血战沙场的将士都不懂得尊重,那我萧景琰绝不与你为伍!听明白了吗?”

梅长苏的心头涌起一股热潮,唇边也露出了一丝惨然的笑,不知道什么是军人,什么是战场么?也许在十二年前那场寒冬的雪中,心凉了,血也凉了,但那些烙入骨髓里的东西呢,是不是也凉了?

不过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需要多思考,也不需要立即回答了,因为在梅长苏颤抖的视线内,突然出现了飞流愤怒的脸。

少年充满杀机的掌刃散发着浓浓的寒气,如同死神的镰刀般直劈向靖王的脖颈。

“住手!”厉声喝止的同时,梅长苏用尽所有力气将靖王撞向旁侧,把自己的身体前移过去格挡。

飞流杀气腾腾的这一招正使到中途,突然看到苏哥哥出现在掌风攻击的范围内,知道他经受不住,心头大惊,立即全力回撤,以左掌挡右掌,后纵了数尺,但寒意仍然侵袭到了靖王的侧身与梅长苏的肩头。

靖王经常熬练,筋骨精壮如铁,这点已被大力减弱的寒气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梅长苏却觉得如被冰针刺中一般,喉间发甜,一口鲜血涌上,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苏哥哥!”飞流大叫了一声。

梅长苏忍着胸腹间的疼痛,沉下脸来,挡在靖王身前,厉声道:“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吗?你不记得曾答应过我绝对不伤害这个人一丝一毫吗?”

“可是他…”飞流虽然表情僵硬,可是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孩子的委屈。

“不许回嘴!”梅长苏斥道,“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快跟靖王殿下道歉!”

飞流全身微颤,紧紧地抿住了嘴,俊秀的脸绷着,倔强地扭向一边。

靖王倒是对飞流这样的人毫无反感,皱着眉道:“你不要逼他。”

“不行,”梅长苏面沉似水,“他必须要记住这个。

飞流,你道不道歉?”

飞流很少被梅长苏这样声色俱厉地责骂,脸憋得通红,气息又粗又重,胸口一起一伏,牙咬得脸颊两边的肌肉都扯紧了,额上更是青筋暴出,如果不是从小被训练得没有表情,那简直就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梅长苏叹了一口气,心里又软了下去,缓缓迈走上前,双手捧住了他的脸,轻轻揉了揉,低声道:“别咬牙,头会疼的…”

飞流的嘴扁了一扁,向前一冲,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好了,好了…”梅长苏语调模糊地哄道,“飞流听不听苏哥哥的话?”

“…,听…”

“那去跟靖王殿下道歉。”

飞流垂着头想了半晌,突然抬起双眼,狠狠地瞪了靖王一眼,硬硬地道:“他先!”

靖王挑了挑眉,没有听懂,但梅长苏却立即领会了飞流的意思。

“不许胡说,靖王殿下为什么要跟你道歉?”

“跟你!”

“跟我也不行…”

“他打你!”

“他没有打我,”梅长苏有些无奈地垮下肩膀,“他只是有些生气,说话时靠我近了一点…”“他道歉!”飞流坚持道。

“我是不会道歉的。”梅长苏还没说话,靖王却出乎他意料的开了口。

转过头去看时,萧景琰的表情还十分认真,面对着飞流的样子,也丝毫不因为对方的智力较弱而显得敷衍哄骗,反而是语调肃然,“我刚才说的话,句句都是心里想说的,没有一句是错的假的,所以,我不道歉。

不过苏哲,我也不需要这位小兄弟给我道歉,他不过是尽他护卫的职责而已,也并无过错。

但我认为,你倒应该去向霓凰郡主道一个歉。”

梅长苏看着他,凝神沉思了片刻,问道:“霓凰郡主也觉得我是故意瞒报吗?”

萧景琰怔了怔,“这倒没有,她以为你要说的话是被其他人打断了…”

“那又何必去刻意道歉,白白地令她心寒呢。”梅长苏淡淡道,“郡主已在王都受了这般委屈,你还一定要让她更难受么?”

靖王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由地一呆。

“靖王殿下的话我谨记了。

日后会小心。”梅长苏接着道,“但我也有几句话想要跟殿下说。

你不能一概反感所有的权谋。

要对付誉王和太子这样的人,光靠一腔热血是不行的。

有时候,我们必须要狠,要黑,要辣,稍有松懈,就会万劫不复。

对于这一点,你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萧景琰眉头紧攒,却又深知此言不虚,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难以描述那种厌恶的感觉。

梅长苏凝视着他每一丝的表情变化,语调依然冷硬:“殿下有时难免会心里不舒服,但必须忍着。

我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所以不会触犯它。

但我也有我的手段和行事方法,殿下恐怕也要慢慢适应一下。

你我都有共同的目的,为了这个,牺牲一点个人的感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靖王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将炯炯的视线投向梅长苏,道:“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么,我知道了。

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吧,对太子和誉王,我确已无半点兄弟之情。

对他们和他们的党羽,我倒也不在乎你使用什么手段。”

“殿下倒真是坦率,这样的话也敢明说给我听。”

“既然与你合作,又何必遮遮掩掩。

若你真要害我,单凭你知道庭生的秘密,就能令我束手。

你虽然阴险毒辣,却也实在是有才,我身边若无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力量对付太子和誉王呢?不过这大梁天下,朝堂之上,还是很有一些纯良之臣,并没有参与到党争之中,对他们…”

“我还是要利用。”梅长苏冷然道,“但尽我所能,不加以伤害。”

靖王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方慢慢点头,字字清晰地道:“你记着就好。”

梅长苏微微一笑,知道今天的谈话算是已经结束,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

靖王果然不再多说,一转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走到门边,突又停住,头也不回地道:“多谢你,救出庭生。”

“不客气。”梅长苏淡淡道,“还望殿下不要怜他之苦,过于溺宠。

就送入军中磨练,让他早些知道什么是男儿慷慨。

不要象我这样,只余满腹机谋…”

萧景琰的身影似乎僵硬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未曾回首,直直地出院去了。

飞流气呼呼的目光,从刚才起就一直象钉子一样扎在他的身上,等他的身影都消失了,还朝着那个方向不肯将视线收回。

“飞流,不可以哦,”梅长苏拉起少年的手,强行将他拉到了更里间,“苏哥哥再说一遍,这个人绝对不许伤害,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明白了吗?”

“明白…”

“发生今天这样的事,苏哥哥很不高兴哦…”

“他坏!”飞流委屈地道,“他打你。”

“他没有打,我是永远都不会让他打我的…”梅长苏揉着飞流顶心的发,“如果被他打了,苏哥哥一定会很生气,你看我的样子,象是生气的吗?”

飞流仔细看了几眼,摇摇头。

“其实苏哥哥现在很高兴,”梅长苏拧着少年的脸,笑道,“真的非常高兴呢。”

“高兴…”飞流歪了歪头,有些困惑。

“因为他还是没有变啊,”梅长苏说着说着,眸中渐渐模糊,“虽然看起来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虽然没有那么开朗没有那么明亮了,虽然他的心里也积满怨愤和仇恨了,但是在骨子里面,他却还是那个好心肠的萧景琰,还是那个…有时欺负我,有时又被我欺负的好朋友…”

“苏哥哥…”

“嗯?什么?”

“不掉!”

“好,”梅长苏吸着气,脸上带着笑,用手指轻轻抹了抹眼角,“不掉眼泪,我们明明很高兴的啊。”

“高兴!”飞流顿时忘掉了刚才的烦恼,一指外面,“有太阳,玩!”

“好…我们去玩。”

说是玩,但梅长苏也只是坐到树下的长椅上晒起了初冬下午慵慵的暖阳。

飞流在树梢间纵跃捕捉日影的光斑,玩得不亦乐乎,时不时地还要凑回到苏哥哥的身边,要他用手帕擦自己汗津津的额头。

刹那间仿佛时空流转,回到那青春放纵的岁月,自己在草场上赤膊驯服烈马,黄砂尘土在马蹄下飞扬,景琰在栅栏外凌空甩来酒囊,一把接住仰首豪饮,酒液溅在胸前,父亲走进来,笑着揉自己的头,用手帕轻轻地擦拭…

“苏哥哥…”飞流眨着清澈的眼睛,叫着他。

“没什么,”梅长苏温柔地回视,“太阳很暖和。

都快睡着了…”

“那就睡觉!”飞流跳起身抱来一床毯子,轻轻盖在梅长苏的身上,自己偎在一旁,将头靠上了他的膝盖。

日脚渐移,整个雪庐突然变得异常的安静。

但是对于已经卷身入诡云谲波之中的梅长苏来说,象这样的平静时光,以后将会越来越难得,越来越短暂了…

(嗯…今天下午还有一次更新…)

第三十二章 烦恼

王都西城外约十里处,有片绵延起伏的草场,一弯清清小河自侧边流淌,河岸另一边则是一片密林。

由于景色清幽,地形齐全,距离官道又近,历来都是贵家公子们跑马游玩或练习骑射的地方。

蹄音如雨,沿着河岸纵马疾驰的两骑一前一后,马如龙,人似锦,华辔雕鞍,难得骑术竟也相衬,极是精湛,当先那人奔至兴起,拨转马头,踏入河内,水花四溅而起,沾湿了皂靴箭衣。

“景睿!你别疯,这是冬天,你快给我上来!”岸上人勒住马缰,大声叫道。

水里的骑士仿佛没听见似的,由着胯下玉骢在水里乱踩,水深已渐及马腹。

“好!”岸上人也动了气性,“你不上来是不是?那我下去,大不了冻一冻,再象以前一样生一场病…”

随着这句话,岸上人毫不含糊就向下冲,他的同伴终于有了反应,拨马过来挡住,两骑并住斜斜上奔,越过一个小坡,萧景睿突然猛收缰绳,跳下马来,发力猛跑了几步,一下子扑倒在地,将头埋进深深的野草中。

言豫津摇摇头,也甩镫下马,走过去朝他的肚子上软软地踢了一脚:“喂,装死么?”

地上的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乌黑的头发散落在两颊,配合着野草一起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真拿你没办法。”言豫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扯下一根草叼在嘴边,“你不是从小就最爱装大度吗?谁不知道萧大公子胸怀宽阔、为人温雅,是个难得的谦谦君子啊。

这会子闹什么别扭呢?人家苏兄也没说什么,怎么就把你给气成这样了?”

萧景睿猛地一翻身,脸绷得紧紧的,双眼直直地瞪向天空。

“晒完背,改晒肚皮了?”言豫津笑嘻嘻地趴在他身边,拿草叶拨弄他的耳朵,“鞋袜都湿了吧?脱了一起晒晒。”

“走开,别烦我!”萧景睿一把打开他的手。

言豫津顿时竖起了眉毛:“喂!你看清楚,是我,我可不是你的出气筒,你在其他朋友那里受了冷遇,可不要在我这儿找补,我从来没有给人垫窝子的习惯!”

萧景睿翻身坐起,气恼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你瞪我我就怕你了?”言豫津回瞪着,一声比一声更高,“你就是因为觉得被冷落了才生气的!从苏兄对你说‘景睿你别问了,不关你的事’的时候,你心里就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对吧?”

“我没有…”

“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言豫津一句话就给堵了回去,“然后出宫,他不要坐马车,说要自己一个人慢慢走一段,有事情准备好好想想,你是看不见你当时那个表情…后来又追着要陪他,结果被拒绝了吧?那不是客套,是拒绝,是清清楚楚地表示不想让你跟,怎么你还不明白呢?”

“我明白啊!”

“明白你还赌什么气?当时你说那句话就跟小孩子似的,什么‘那你自己走,我去打马球了’,你指望他怎么回答你?难道你想听他说‘景睿你怎么这样,我都病了你还要丢下我去玩/’?拜托,你多大了,人家苏兄回答的没错,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跟他说啊。

这不过是一句实话罢了,你也不至于气得转身就走吧?”

“可我们是朋友啊,”萧景睿咬住下唇,“朋友之间相处难道不该相互关心?”

言豫津耸了耸肩,扁着嘴道:“你还说自己明白了呢。

我跟你说吧,苏兄那么说啊,不是为了拒绝你关心他,他是真的、的的确确想要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回去!至于他为什么想要自己一个人走在街上,我还没想明白。

本来还打算偷偷跟过去看呢,结果你这笨蛋转身就走,我只好追你过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萧景睿怔怔地问,“苏兄想自己一个人走,不仅仅是要想事情,而且还有其他的目的?”

言豫津笑了几声,斜眼看着好友,“景睿,你不会直到现在,都还以为苏兄跟我们到金陵来,是为了养病的?”

“我…”萧景睿梗了梗,“我当然没那么迟钝…他好象也没有刻意要瞒我们,一直顺其自然的让事情这样发展着…”

“苏兄到京城后卷入这一系列事件,一定不是偶然。

他的所有行事,应该都有他特定的目的,可惜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萧景睿两道浓密清晰的眉向中心一攒,挤出两道纹路来,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想我知道…”

“你知道?”言豫津的眼睛登时睁的大大,一下子压在了他的身上,“那你说说看!”

“我找谢弼打听过了,他那时提到的‘麒麟之才’,原来是琅琊阁主说的。

太子和誉王争相延揽他,根源也在这里,”萧景睿推了推身上那一堆重量,没推动,也就算了,“我想,以苏兄的能力和江左盟的势力,他不可能是到了京城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嗯,”言豫津点着头,“有道理,继续。”

“既然苏兄早就知道太子和誉王对他有意,那么就算他不到京城来,麻烦还是会找上门。

也许到时被卷进去的,就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整个江左盟了。”

“所以这位宗主大人为了不把麻烦引到廊州去,就自己到京城来处理了?”言豫津歪着头笑了一笑,“也有道理,象是你这样的人会推测出来的结果。”

“我当然没那么天真了!”萧景睿有些羞恼地敲打着悬在自己上方的头,“可是这件事苏兄是很被动的!太子和誉王的势力,决非一个江湖帮派所能抗衡,再说苏兄满腹才学,机谋善断,确也当得上麒麟之才的美誉。

就算他到京城来是真的想要择主而事,这也没什么不对,大丈夫立身在世,谁不想建功立业,博得旷世功名的?何况你我都看得出他有多在乎他的江左盟,如果他在京城成功了,江左盟就等于得到了朝廷的支持,这也算是他的一个目的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言豫津深深地看着他,“他是一个江湖人,却想卷入政局纷争以博功名,你明明是侯门子弟,却总希望逍遥在外不涉朝政,你们明明是两个背道而驰的人,怎么你还这么看重他?”

“这是两回事啊!我看重苏兄是因为他这个人是值得结交的好朋友,与他将来是否进入仕途没有关系吧?”

“可他选择的道路并非与天下士子一样,”言豫津的语气中渐渐透出一股冷洌,“景睿,苏兄已经很明显要参与到夺嫡之争里面去了,你就没觉得有些不安吗?”

萧景睿抿着嘴想了半天,轻叹一声,“是,我是有些担心,万一他所选的一方将来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