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在西郊城外时不同,夏冬此刻穿着女装,虽然仍是劲衣窄袖长靴的短打扮,但前襟的刺绣与腰间的流苏已成功的调和了一些她邪魅神秘的中性气质,显出几分俏丽与妩媚来。

只有那一头又长又顺的发丝仍以丝带简束,未戴任何钗环,乌云之间一缕苍白依然非常显目。

在梅长苏安静的凝视中,女悬镜使的脚步迈过连廊回栏,突然一个轻盈的转身,发尾飘荡,长长羽睫下寒如秋水的幽黑眼珠一凝,抬手错身,如一抹流云般飞掠而起,洒下一片掌影,而切碎这片“菩提金影”的,就是飞流静悄悄连一丝空气都未曾震动的凌空一击。

迅忽之间,已交手数招,夏冬朗笑一声,叫道:“好身法!”高手比拼中,气息延续最是重要,她在飞流几乎令人窒息的攻势中还要强行赞叹出声,固然是心性高傲,却也有挑衅之意,引逗对方逞强开口,便可以本门最擅长的绵针心法寻隙攻击。

可惜的是,飞流并不是普通的对手。

他自幼所学,以隐忍坚密为上,专击敌人疏忽薄弱之处,夏冬乍一出声,气息节奏便有轻微变化,如同面对刀锋的金丝网突然出现了裂缝一般,被飞流一冲而破,瞬间便将她压回了连廊以东。

至于夏冬语气中的挑战意味,这孩子是半点也没有领会到。

萧景睿此时已赶回到梅长苏身边,看那两人对打激烈,不由有些着忙,叫道:“苏兄快叫飞流住手,那个人是…”

“悬镜使历代相传的武功果然是王道,”梅长苏微微一笑,语调悠然,“纵使出了差错,也能退而不败。

若非琅琊阁早得皇家密令,悬镜使概不准上榜排名,只怕那十大高手间,任何时候也少不了他们的位置。”

“悬镜使概不准上榜?”萧景睿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大是惊讶,“怪不得,我还一直以为是因为他们行事隐密,所以没有被琅琊阁得到任何战绩资料呢。”

梅长苏笑道:“你也太小看琅琊阁了。

不过悬镜使一向少涉江湖事务,在朝中也是隐形存在,不上榜是对的。”

“可是飞流如此武功,怎么也没有上榜呢?”

“飞流以前不出门的,明年就能上了。”梅长苏叹口气道,“要是能想办法请琅琊阁主不要排他上榜就好了,飞流是个孩子啊…”

“这可不容易,此次飞流在京城连战高手,恐怕早就…啊!”正说到一半,萧景睿突然叫了一声,反应了过来,“既然苏兄知道她是谁,那快叫飞流停手啊!我也真是的…居然跟你聊起天来了…”

可是梅长苏却摇了摇头,口气笃定地道:“让他们打吧,我不会管的。”

“苏兄…”

“飞流早已得了吩咐,不会伤人,你担心什么?”梅长苏淡淡道,“悬镜使的武功和性情都是最让人捉摸不定的,我叫飞流住手,他会真的立即住手,要是对方突然使起了性子,岂不对飞流有害?”

萧景睿被这样一说,倒费了踌躇。

见梅长苏慢慢坐回到他的长椅上,拾起方才起身时滑落的长裘围好,一副意态悠闲的样子,看来确是不会管了,可自己怎么也做不到象他这样不在意,只好咳了一声,追到打斗正酣的两人身边去,高声叫道:“夏冬姐,你先停手好吗?”

但是难得棋逢对手的夏冬好胜心已被激起,根本理都不理,脚下猛退一步,双袖劲风鼓起,竟已全力使出师门绝学“江自流”,抡圆双臂如画太极般划过一圈,掌影仿佛立即随之消失了似的,一股强劲气旋直卷飞流而去。

少年寒冷漠然的面容上此时终于有了一丝表情,不过这丝表情无论怎么解读都不是慌乱。

他飘忽的身体面对翻涌而来的劲风不仅没有丝毫试图稳定脚根的落势,反而更加轻悠,整个人如同一片飘离树梢的枯叶一般,竟能随涡流翻卷起不可思议的姿态,双掌如鬼魅般自胁下翻出,直插入那片无色无形的掌影之中,准确地切在了夏冬的手腕之上。

一切都结束得那么突然,前一瞬间还是人影翻飞,掌风四起,下一个刹那两人已极速分开,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视。

夏冬的左手握在右腕之上,神情还算宁静,只是脸色略见苍白,有些轻不可闻的喘息。

飞流依然是平时见惯的样子,冷漠阴寒,眼睛中毫无感情波动,硬硬地指着夏冬的足下道:“站这里!可以!”

萧景睿怔怔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果此时在他的前方有一面镜子,他一定能很清楚地在自己脸上看到两个字——震惊!

虽然早就知道飞流武功极高,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少年的身手远非自己可比,但是…但是…那个人是夏冬啊,是出师已有十几年的当朝悬镜使,是朝野江湖都屈指可数的高手啊。

而这个飞流,这个心智如同孩童般,时常还会看见他恋恋依偎在哥哥膝前的少年,居然能够击败她!

比起萧景睿那根本忘了掩饰的惊讶表情,当事人夏冬自己反而要镇定淡然得多。

她先运气冲散了腕间的积淤,又捋了捋略显零乱的长发,抿着嘴角微微一笑,道:“夏冬鲁莽了,请苏先生一见。”

梅长苏的声音隔着矮矮灌丛悠悠传来:“飞流,请那位姐姐过来。”

飞流立即一仰首,指着梅长苏的方向对夏冬道:“过去!”

知道他的人当然明白他一向是这个样子,但在不知道的人眼里,这个举动简直是无礼之极,萧景睿赶紧抢步上前道:“夏冬姐勿怪,飞流一向如此简言,并无不敬之意。”

夏冬是何等眼力,停手之后细细一观察,便知飞流的异常,当下也不生气,迈步进了连廊,走到了那敞亭之上。

梅长苏已起身迎客,含笑请夏冬在小桌旁的锦墩上坐下,自己掀开旁边火炉上座着的铜壶顶盖,向氤氲白气间看了一眼,笑道:“七分梅雪,三分清露,如今水已新开,宁饮一杯?”

“叨扰了。”夏冬安然答道。

此时飞流又已行踪杳杳,不知跳到了哪棵树上玩耍。

萧景睿是个最体贴敏感的人,知道夏冬不是那些普通好奇之人,此来自然有因,所以不愿有碍其中,说了声外厢约了朋友,便告辞离开。

故而在这敞亭之上,现在止有二人。

过水温了紫砂茶具,梅长苏以木勺舀出适量茶叶置于茶盅底部,将沸水缓缓注入至九分满,吸去茶沫,撇了初道,再泡,停少时,双手奉与客人。

夏冬也双手接过,慢嗅茶香,轻轻啜饮了一口,略一停舌,咽下后齿喉回甘,微微合目细品,半晌无语,倒象真的只是来应邀喝茶的一般。

她不说话,梅长苏也不开言,浅笑着捧杯陪饮。

热茶蒸晕之下,他原本过于苍白的面颊有了一丝朱润,看起来倒也算得上气质闲淡,清雅风度。

夏冬凝目看了他半晌,方轻声叹息道:“我有一言坦诚相告,先生勿怪。”

“夏大人不必客气,”梅长苏以敬称呼之,语调谦和,“有什么话,但讲不妨。”

“先生确实是极出色的人物,我自知现在尚看你不透。

不过…无论先生到底是哪种人,想来也逃不过两者之一。”

“哦,”梅长苏微笑,“愿闻其详。”

“你或是琴韵茶香的风雅才子,或是城府万钧的谋策之士,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适合霓凰郡主的类型。”

梅长苏仍是笑容未改,温言道:“莫非夏大人今天来,是听了什么传言,以为苏某是郡主选定的未来夫婿,所以要事先品察一下?”

夏冬一哂:“目的倒确实是这个目的,但却并非听了传言。”

“哦?”

“我与霓凰郡主相识多年,她的性情脾气也算知道几分。

若无特殊原因,就算你是陛下和皇子们面前再红的红人,她也不会对你这般礼遇。”夏冬说到这里,眸中突闪寒意,“但对于郡主的诸般优待,先生的回应却令人失望,可以说是从未曾投挑报李,令我着实不解。

穆府中也有人与我有同样的感觉,觉得先生未免过于倨傲,不够殷勤。”

梅长苏的面上浮起一层苦笑,举起手中茶杯又饮了一口,方缓缓道:“夏大人…苏某也不妨直言,您实在是错了。”

“错了?”

“郡主绝世风采,气度凌云。

苏某不聋不瞎,岂无景慕之心?只不过…一来病躯虚弱,年寿难永,之所以至今没有娶妻,就是不愿带累人家女儿,何况郡主?二来么,就算苏某有意,郡主只怕也无心。

正如夏大人适才所说的,苏某不管是那种类型,都不适合郡主。

这一点夏大人知道,郡主自己又岂会不知?她心里装得下的人,必当是个义烈汉子,豪气男儿,可与她一起同上沙场,并肩御敌,又怎会象苏某这般萎靡懒散,无半分英气?”

“可是霓凰明明…”

“霓凰郡主待苏某确实非常礼遇,不过这个中缘由,却并非如各位那想象的那样。”梅长苏放下茶杯,舒展着手指在火中烤了烤,“夏大人身为悬镜使,手段非凡,想必已对苏某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一清二楚吧?”

夏冬坦然点头道:“没错。

江左盟宗主如此年轻,还让我稍稍吃了一惊呢。”

梅长苏看着自己在清冷空气中呼出的白雾,目光悠悠,漫声道:“我这个身份,郡主也知道。

她之所以青眼相看苏某,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个。”

夏冬挑了挑眉,眸中闪过一抹不解:“江左盟虽是天下第一大帮,有些来头,但说句不怕你恼的话,那到底不过是江湖门派。

郡主乃清贵之身,统率的是十万铁骑,你这个身份震得住她?”

“郡主哪有可能被震住?”梅长苏失笑道,“我也不敢有此妄想。

不过我说郡主是因为我江左盟宗主的身份,所以才对我格外礼遇,这却不是假的。”

夏冬皱眉道:“世上并不都是象先生这样的聪明人,能再讲得清楚些么?”

梅长苏慢慢坐起身,自袖内拈出几块香饼,丢入旁边紫鼎里焚熏,又拿出怀中一直偎抱着的暖炉,揭开炉盖,用小火钳夹了几块红炭进去换了,重新紧紧抱住,在长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方笑着道:“虽天色阴沉,但围炉焚香,又有清茶在手,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夏大人若无要紧的急事,可愿在这敞亭之上,听苏某讲一个故事?”

第三十六章 往事情伤

夏冬的视线停留在梅长苏素淡的容颜上,良久后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

今天来宁国侯府前,她曾经想象过这位苏哲是什么样的人,可真正见到了以后,才发现他远比传言和想象中更加的深沉。

“既然苏先生有此余暇,夏冬自当洗耳恭听。”

梅长苏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侧过脸,将目光从他唯一的听众脸上移开,投向了晦暗昏黄的天际,不疾不徐地道:“话说某国某朝,有一藩王,手握雄兵驻守边境,一向深得皇宠,信任备至。

有一年这位藩王携女进京,小郡主被留在宫中,认识了很多皇室宗亲族中的孩子。

其中有一位是朝中大元帅的独子,年长她两岁,最是活泼淘气,骄纵张扬,两人经常在一起嬉闹。

太后见他们两小无猜,便做主为他们订下了亲事。

虽然藩府和元帅府并没有什么深交,但毕竟门当户对,两家都没有异议。

谁知订亲后只过了一年,大元帅便卷入了一场逆案之中,父子俱亡。

虽然藩王远戌边陲,与该案无涉,但终究难免因这儿女姻亲之故,受了牵累。

皇帝对他有了疑虑之心,兵粮诸事,都不象以前一样得心应手,磨损了两年,麾下战力自然受了影响,此时邻国突兴强兵犯境,致使一战不胜,二战殒身,留下孤女弱儿,无主兵将,尽皆哀哀无依。

其时援兵未到,情势危急,年方十七岁的小郡主重孝上阵,替父领兵,一番浴血苦战,竟被她稳住了城防。

夏大人,你说这小郡主,是不是一位当世的奇女子?”

夏冬眸色幽深,轻叹无语。

眼前似乎又看到了当时自己随援军南下时,于城墙之上见到的那个身披素甲,面色坚毅的少女。

纵然年长她有十岁,纵然多年悬镜生涯遍阅世情,但在那次共经艰险之后,自己对于这个不屈弱女的感觉,竟只有敬重二字。

若不是心头刀割般的血仇之痛阻在其间,悬镜使夏冬与霓凰郡主两位英气女子之间的友情,应该半点也不会逊色于那些生死相交的义烈男儿。

梅长苏只略略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又接着道:“急危虽解,但局势犹然未稳。

郡主一战立威,藩府铁骑,尽皆俯首。

朝廷找不出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便许她暂领藩镇军政之权。

之后便是十年的漫长岁月,多少次兵危险境她独自支撑,众人只看到她统领雄兵的赫赫威势,谁又能体味她心中的艰苦与压力。

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就在两年前,她还遇到过一次几乎已无力挽回的危局。”

听到此处,夏冬不禁悚然动容:“有这种事,未闻廷报啊?”

梅长苏以目光示意她稍安,仍是保持着原先的语速:“郡主的麾下,善野战,善攻防,确是威猛之师,但却有一个至弱之处,那便是水战。”

夏冬是比较了解云南骑军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显然十分同意。

“那次危局,便是由于邻国有位高人,制订了极为狠辣的水攻之策所致。

先以突袭之计,强力夺得河道渡口,以巨舰为营,小舰为刃,河道为路,一应供给,竟全从水上输送,浩浩水军竟沿河直冲腹地而去。

虽是兵行险着,竟有了奇效。

郡主若全力攻打渡口,敌方水军便乘虚上岸为乱,若在水面上攻击敌军,又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彼时麾下诸多将才,竟无有破敌之法。

身为一军主帅,郡主那时的忧煎之心,可想而知。”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几声,停下来喝茶。

“后来怎样了?”夏冬正听得出神,见他停顿,忍不住出言追问。

“正在为难关头,营中来了一个年轻人,自荐最擅水战,请求入营供职。

郡主慧眼识人,破格录用。

那人果然未有半字吹嘘,确是个水军奇才。

经过半月筹谋,他亲上战阵,一举破敌。

战后奏报朝廷捷讯,郡主本想报他首功,请旨嘉奖,但此人不知为了何故,却坚持不让郡主将他的姓名上报请赏。”

“哦?”夏冬一怔,“血战的功劳他都不要,这倒奇了。”

“也许此人无心官场吧。”梅长苏淡淡答了一句,又道,“其后半年,这个年轻人一直留在郡主营中,为她重新打造操练水军,以补往前之漏。

此人性情爽阔,丰姿伟仪,又极是风趣,两人年貌相当,相处的时日一久,自然不免各有好感,只是时机屡屡不当,总是未得彼此表白,让人有些遗憾。”

夏冬听到此处,细细一想,心头不由大怒。

既然各有好感,那么此次郡主公开对外择婿,对那人而言就当是一个得偿心愿的大好机会,而显然此人并未出现,只怕已有负心之嫌。

她一向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人,何况事关郡主,焉能不怒?立即振衣而起,面容紧绷地问道:“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梅长苏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半低着头,仍是不紧不慢地讲着他的故事,只是语调渐渐低沉:“半年后的一天,那年轻人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简函给郡主,上面写着‘盟内见召,奉命返程’的话。

郡主气恼他这般绝决而去,撕了书函,令人不许追赶。

但她的弟弟却不甘心,派了高手一路追查,谁知那人的行踪进入涂州后,便如同泥牛入海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再无半点追踪的线索。”

夏冬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即抓住了要点:“涂州已属江左范围,整整十四州,除了江左盟之外,何时还有第二个帮派?”

梅长苏即没承认,也不否认,仍是道:“自那之后又过了一年,藩府中仍未查出那年轻人一丝消息。

郡主虽默默无言,但府中众人都觉此人凉薄,十分的不谅解。

此时适逢郡主幼弟成年,入京袭爵,朝廷有意公开为郡主择婿,事先征求她的意见。

大家都以为依郡主高傲的性情,不大会接受这种公开挑选的方式,没想到她只略加了几个附加条件之后,竟然应允了。”

夏冬触动情肠,心中哀凄,不禁叹了一口气,容色寞寞道:“女子痴情,总是胜过男子。

想来她虽然外表看来无恙,但其实心中,终究还是盼着那年轻人趁这个机会前来应选吧…”

梅长苏垂首不答,眸中一片苍凉。

故事到此,只算发展到一半,只是不知道那未来的结局,将会向何方而去?

天边阴沉的云脚越压越低,冬至欲雪,晚来风急。

夏冬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亭边眺望远方。

在满天晦雾乌云映衬下,她高挑修长的身形愈发显得柔韧有力,邪魅俊美的面容上毫无表情,仿佛正在沉思,又仿佛只在呼吸吐纳,什么都没有想。

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短暂的,仅仅片刻之后,她便深吸一口气,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梅长苏而去,口中语气更是凌厉之极:“你既知这个故事,那么当可告诉我,既然相爱,他为何不来?!”

“为何不来?”梅长苏惨然一笑,面色如雪,慢慢闭上了眼睛,自言自语道,“这话你可以问我…可是我…我却怎能问他?”

既然相爱,为何不来?为何不来?

就因为有一个早已堕入地狱的人还活在这世上,所以他只能挣扎痛苦,左右煎熬。

对那人来说,男女相爱的恋情,固然是纯美如水,但兄弟之间的情谊,又何尝不是如同金玉一般。

纵然是世上最潇洒疏阔、不拘世俗之人,终难免会有些执念,不愿有半分愧对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