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我身手不凡,及时抓住了沿口,”言豫津扒拉着头发里的草茎,脸拉得长长的,“真是倒霉死了!”

萧景睿却若有所思地道:“幸好掉下去的人是你,如果是苏兄,他一定什么都抓不住,直接到底…”

言豫津咬牙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象看着一只白眼狼一样,恨恨地道:“什么叫幸好掉下去的是我?你个没良心的…”

梅长苏也过来帮着他整理周身,温言问道:“人伤着没有?”

“不会不会,象我这样的高手,哪有这么容易伤着?”言豫津呵呵一笑,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挥了挥手。

“那是,”谢弼一本正经地点头同意,“他很擅长抓住什么东西吊在半空,以前在树人院里经常看见他这么吊着…”

飞流不知什么时候也到达了现场,眼睛睁得大大地瞧着全身脏兮兮的言豫津,看的他全身不对劲儿,自我感觉更加狼狈。

“荒园中不知哪里会有危险,大家出去时还是走在石板路上的好。”萧景睿叮嘱了一句,又回头看了梅长苏一眼,“苏兄,你踩着我们的步子走。”

“你也太小心了,”谢弼嘲笑道,“再荒败的园子也只是个园子而已,哪有处处是井的?”

“小心无大过,”梅长苏笑着替萧景睿辩护道,“方才草虽然密,但若是豫津小心些,也不一定会失足。

这里被草掩着,高低不平,的确该回到主路上去才是。”

年长的人说话分量就是不一样,众人听从他的建议,一起回到了主路上,漫步走完刚才没有走到的地方,可再怎么逛,也不过到处都是一样的荒凉。

园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后角门,两扇门板居然是关着的,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着。

除了飞流,没有人想要重新穿园走回去,于是走在最前面的谢弼便伸手拉门,谁知一拉之下,整面门板齐齐脱落。

“天哪,烂成这样,大概只有那几间青砖房子还是好的吧?”言豫津摇头道,“简直无一处不需要修的…”

“那房子的门窗怕也要换,纵然没朽,也实在过于脏污了。”谢弼也道,“苏兄是什么人,怎么能住这样简陋的园子?听说东城有个不错的…”

“算了,”梅长苏微笑着截断他的话,“钱也付了,还说什么?就象豫津说的,我们江左盟还没富到那样子,可以在京都城内买几个园子来空放着。”

谢弼忙道:“东城的园子不需要钱,殿下说…”

“谢弼,”萧景睿有些厌烦的道,“这些事苏兄自己会打算的,你说那么多做什么?”

谢弼心头微恼,正要还嘴,梅长苏已插到两人中间,玩笑道:“这园子再不好,既然买了,我无论如何也得住,要不盟里的弟兄们该骂我乱花钱了,你们也不忍得看我挨骂吧?”嘴里说着,心中却在暗暗思忖谢弼方才所说的殿下,到底是哪个殿下。

“这园子要修的能住人,只怕要一个多月呢。”言豫津笑道,“不过反正苏兄也不急,景睿也不希望你这么快搬出来,你看,今天不过出来看看园子,他就一副离情依依的样子了。”

萧景睿抿着嘴角,并没有反驳言豫津的话,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问道:“苏兄真的…非要搬出来住吗?”

“看来要在京城多停留一阵子了,总在府上叨扰,我也不安稳。”梅长苏凝望过来的目光很是柔和,但说出的话却又异常客气。

“雪庐是客院,又不会干扰到主屋,有什么好叨扰的。”萧景睿闷闷地道。

梅长苏淡淡一笑,“我知道侯爷和长公主不会计较,但总有些不方便…”

这句话虽然说得简单,但语中深意自存。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想到他将来迟早是某一宫的重要幕僚,自然知道不方便在哪里,一时间不由得全体默然无言。

“搬出来住也好,反正又不远。

对我来说,到此处看望苏兄反倒比去谢府更加方便,”半晌后,言豫津方一声朗笑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不过这里虽然不大,到底是一整所园子,单你和飞流住怎么成?还该添些婢仆护卫才是。”

“我素来不喜被人贴身侍候,飞流也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

不过洒扫庭院的粗婢男仆倒确要雇几个,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护卫嘛,一来有飞流,二来还有几个朋友在京城驻留,可以请来客居。”

萧景睿想起言豫津说过护送他入京那四个高手还没有走,心中顿时明白,不免感觉到有些不是滋味,但同时又觉得略略放心。

“多住些人自然好,不过…”言豫津不知又联想到什么地方,挤着眼睛鬼笑道,“荒园废屋,多有树怪花妖。

苏兄跟朋友们住过来后只怕要小心,如果哪天有美貌女子半夜敲窗,可千万要把持住,最好连开窗看她一眼都不要,免得被勾了魂去。”

“切,”谢弼啐道,“连看都没看一眼,你怎么知道是美貌女子?”

“一旦妖精有了幻化之力,当然要幻一个好看的模样出来,如果幻成吏部孙大人那个样子,还不如露着原形呢。”

吏部孙姓主簿容颜丑怪京城皆知,萧谢二人想着他的样子,一时忍不住都被逗笑,谢弼还边笑边骂道:“品评人家相貌,什么心肠!就你长得帅,人家孙大人哪里惹你了?”

言豫津哼了一声,刷地打开折扇摇了摇,洋洋得意地向着墙内道:“藤精树怪们听着,要幻化就比着本少爷的样子变,保证变了之后人人夸赞玉树临风…”

若是平时倒也罢了,可此时此刻他虽然仍是一张俊脸,但全身上下污泥点点,头发也在拣草根时弄成乱蓬蓬的一团,哪里是玉树临风,分明是鸡窝临风,不仅逗得两个老朋友笑弯了腰,连梅长苏都把脸转到一边,双肩微微颤抖。

“你这迎风三步倒的气度一时半会儿怎么学得会?”谢弼笑得呛气儿,边咳边道,“还是请苏兄单独给你收拾一间屋子,过来多住几天,让人家那些精怪们看仔细些…”

“不跟你们计较,”言豫津扭头用很认真的表情对梅长苏道,“他们两人从小嫉妒我,我都习惯了。”

“是,”梅长苏郑重点头,“我也觉得是他们嫉妒你。”

“快回去换衣服吧,”萧景睿捶了好友一拳,自觉笑这一场,心情舒畅了不少,“京城第一绣花枕头的名声来之不易,至少这副皮囊你要保住。”

“我明明是内外兼修好不好?你这个嫉妒中的男人啊…”言豫津一面感叹着,一面又低头掸了掸未能拍净的衣襟,谁知才掸了两下,他的手便突然僵住。

“怎么了?”梅长苏立即察觉有异,忙问道。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我的翠月珏…”

“啊?”萧景睿与谢弼都知道翠月珏对言豫津而言有多珍贵,齐齐抢上前一步,“你会不会没带出来?”

“翠月珏是镶在这腰带上的,腰带还在腰上,怎么会没把它带出来?去找你们前我还摸过它…”言豫津说着说着,脸色已有些发白。

梅长苏虽不知他们说的是何宝物,但看众人神情,也知非同一般,忙道:“一定是脱落了。

我们赶紧沿着你今天出来走过的地方找一遍,只怕还能找着。”

“对对,”萧景睿附和着,抚拍好友背心劝抚,“今天找不着也不打紧,重赏悬寻,一定找得回来。”

言豫津心中忧急,不愿多说,回身跨过那架被扯倒在地的后门,重新进入到荒园之中,沿路拨草翻石,仔细寻找。

梅长苏小声向萧景睿询问了翠月珏的大致样子后,三个人也挽袖躬身,帮着一起查寻起来。

飞流挂在一处高高的树技上晃来晃去,好奇地看着底下这一幕他不能理解的画面。

这一趟荒园返程要比来时多花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凡是印象中踏足过的地方统统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垃圾翻出了一堆,却没有半点翠玉的影子。

最后,大家直起已有些酸痛的腰,目光同时投向了一个地方。

那口荒草间坍塌的枯井。

“不会这么巧吧?”谢弼有些惴惴不安地道,“要掉进这井里面可不太好找,就算已经没水,只怕也有很厚一层淤泥…”

萧景睿皱了皱眉,用手肘顶了二弟一下,转身笑着拍拍言豫津的肩膀,用轻松的口气道:“一口枯井而已,有什么打紧的,我这就下去,一定给你找出来!”

“我自己下去吧,”言豫津明白他的好意,回了一个微笑,“反正我的衣服已经弄脏了,何必再把你拖下水…”

“去,”萧景睿半真半假地给了他一拳,“衣服算什么?下面黑,我晚上的视力比你好,再说你大少爷不是最怕蛇吗?这草深湿泥之地,最多的就是蛇了…”

话音刚落,他就接收到来自弟弟和好友的四道鄙视目光,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梅长苏在旁轻声道:“景睿,现在是冬天,蛇是要冬眠的…”

“… …”

“别理他了,”谢弼白了哥哥一眼,“我去找根绳子来,不管谁下去,都要捆牢了才行。”说着转身要走,却被梅长苏拦了下来。

“飞流已经去找了,他动作比较快…”刚解释了一句,少年的身影就已快速掠了过来,手上果然拿着一卷粗实的麻绳。

萧景睿抢先伸手抓了过来,将其中的一头拴在自己腰上,言豫津知道自己一到了暗处就跟个瞎子一样看不见,也没有客气,只是伸手帮他检查绳结是否打得牢靠,口中轻声说了一句:“要小心。”

“嗯。”萧景睿口中答应着,回头看见梅长苏蹲在地上拔枯草,不由奇怪地问道:“苏兄,你在干什么?”

“拿干草和木棍做个小火把,你一起带下去。”

“不用了,我晚上看东西也清清楚楚的,他们都说我象个猫头鹰呢。”

梅长苏扑哧一笑,摇头道:“不是给你照明用的,这井看起来不浅,而且井口被野草遮盖,气流一定不畅,下面必是污气浑浊,如果你下去后火把不能继续燃烧,人就不可以久呆,否则很容易窒息的。”

言谢二人吓了一跳,忙一起蹲下来帮着拔草,很快简易火把就已扎好,梅长苏从飞流的身上摸出一副小巧的火石,点燃了火把,萧景睿擎在手中,慢慢从井口吊了下去。

谢弼和言豫津紧紧地拉住绳子,一点点地向下放,梅长苏则俯身在井口,随时注意火焰的明亮度。

翠月珏既然是能镶在腰带上之物,体积就不会大到哪里去,故而萧景睿下去了很久,只听见他不停地叫着向下放向下放,似乎还一无所获的样子。

“停,已经到底了,淤泥果然很厚,”半晌后,井下又传来萧景睿的声音,被长满青苔的井壁一回音,听起来都有些变形,“不太好找,我要翻一会儿才行,火把上的草快燃完了,要是你们看见火熄了别着急啊…”

“可是…”言豫津咬了咬下唇,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正想再说,感觉到肩上一重,有只手压了上来,回头一看,撞上梅长苏微含笑意的眼睛。

“别担心,火焰一直燃得很稳,应该没事的。”

看着他了然一切的目光,言豫津不由垂下了视线,低声道:“景睿…本是最爱干净的人…”

“不过是井中的淤泥而已,又不是洗不掉,”梅长苏笑道,“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那个翠月珏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嗯,”言豫津点点头,“那是家族的传代之物,祖父临终前给我的…”

“所以啦,”梅长苏笑意微微,“帮好朋友找到他最重要的东西,对景睿来说也很重要啊。”

言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展颜一笑,趴在井口大声朝下喊道:“景睿——难得有向我献殷勤的机会,你再加把劲儿啊——”

“去死!”底下传来笑骂声,“等我出来再抹你一身泥!”

梅长苏被两人逗得有些忍俊不禁,谢弼也边笑边摇头,气氛一时轻松了好些。

过了大约半盅茶的时间,下面一直悉悉嗦嗦的,好象没什么发现的样子。

“景睿,找不着就上来吧,也不一定是掉在这里面的…”言豫津喊道。

“再一会儿…”萧景睿的声音瓮瓮地传来,可是余音未落,绳子突然一阵摇晃,同时便听到他在下面“啊”地一声惊呼。

“怎么了?”言豫津大惊,将半个身子都探了下去,大声喊着:“景睿!景睿!”

井下停顿了一下方有回应:“没什么…”

“没什么你鬼叫吓人啊?”言豫津忍不住骂了一句,转头对谢弼道,“咱们拉他上来!”

“先不慌,”萧景睿急忙出言阻止,“还有地方没有翻过,马上就好…”

梅长苏轻声劝道:“别着急,有事景睿会说的。

既然下去了,至少要找个清楚。”

言豫津拧着眉头重新在井口坐下,按捺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方才听到下面再次出声:“拉我上来吧!”

上来自然比下去容易许多,眨眼功夫萧景睿的头就冒了出来,不出大家所料的一身污泥,两只手也是黑黑的。

言豫津闷不作声地抓过他一只手,用自己衣襟的内侧粗鲁地擦拭着,反而是谢弼问了一句:“找着没有?”

萧景睿将另一只黑黑的手举起来,十指蜷着,握成一个拳头,再慢慢摊开,掌心上躺着一小块裹满黑泥的月牙形硬物。

“耶,居然真的掉在这里了,”谢弼从袖中摸出手帕,将翠月珏擦拭干净,递给言豫津,后者默默地看了一眼,伸手接了回去,放进怀里。

“找到就好了,两只臭鬼,快回去洗个澡吧!”谢弼松了口气,一人背后拍了一掌。

“二弟,”萧景睿转过头,神色有些凝重地道,“我们回去洗澡,但要麻烦你去京兆尹衙门跑一趟了。”

“京兆衙门?做什么?”谢弼没有听懂。

“报案。

我看到那井下泥中…有人的骸骨…”

“啊?”大家都吃了一惊,言豫津失声道:“你刚才叫那一声,就是因为发现了尸骨?”

“嗯。”

“那你还不赶紧上来?!”

“我当时看见另一边枯叶上,好象有一点绿光。

翠月珏这么小,要是我先出来让人起尸,它一定不知会被翻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想再找找,幸好真的是它。”

“笨蛋!”言豫津咬牙骂了一句,“臭死了,洗澡去。”

“枯井藏尸…”谢弼的脸色微微发白,“听着都怪碜人的,你胆子真大,还能在下面多呆那么久…换我早就爬出来了…”

“你能跟景睿比吗?他好歹也是半个江湖人!”言豫津立即又转移了攻击目标。

“是,我是最没用的官场中人!”谢弼自嘲了回了一句,耸耸肩,“走吧苏兄。”

萧景睿奇怪地瞪他一眼,“你叫苏兄去哪里?”

“去京兆衙门报案啊!”

“你去不就行了吗?”

谢弼挑了挑眉,“大哥,这园子现在可是被苏兄买下了,出面报案当然他才是最合适的吧?”

“谢弼说的对,”梅长苏的眼尾淡淡地扫过荒草中的井口,“我的确该走一趟。”

萧景睿想想也有道理,再加上全身又臭又粘的十分不舒服,便不再多说。

一行五人分成两拔,出园后就各走各的路了。

第三十八章 秦般若

也许是因为发现者的身份都不简单的缘故吧,这桩被几个贵公子无意中翻出的“枯井藏尸”案,立即在京城内外引起了比普通刑事案更大的震动。

再加上接报赶到现场查勘的京兆衙门,竟然在井下共挖出了近十具尸骨,俱已完全腐烂,经仵作初验都是女性。

这骇人的案情传开,一时满城哗然。

京兆尹高升被上司严令限期破案,查得头昏脑涨。

作为荒园的现主人,梅长苏被请去盘问了好几次,但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再问也没什么线索可挖,加上此人现在当红的身份,高升不敢难为他,威风全使在那个做中介的商行老板身上,同时派部下四处查访,要弄清楚这园子荒废前到底是什么所在。

大约七八天后,查访的结果出来,这园子今年内就转了两手,原本是一个叫张荩的人所有,此人不知是何身份背景,曾在京城拥有多处风月场所,为人低调,但财力和人脉都极深厚。

四年前因病去世,子侄不肖,产业渐渐调零,这处园子也因此被拿出来售卖。

高升根据这个线索,立即派人去张家,将管点事儿的成年男子尽皆拿捕,逐一拷问。

这时,又有一个自称是张荩生前心腹的史都管,前来京兆衙门投案,口口声声说是有人想要暗杀他灭口,请求官府的庇护。

高升闻讯大喜,连夜审问,可还没问上几句呢,门外突然有下人回报,说太子殿下有口谕下达。

高升疑虑不定地更衣来到正厅,一个青衣小太监站在那里,等他行礼已毕,便口齿清晰地道:“传太子口谕,闻得王城内发生枯井藏尸案,物议沸然,身为掌政太子,不可不问,故着京兆尹高升明日入东宫,面禀案情。

领谕。”

“臣高升遵太子谕旨。”高升忙叩下头去。

传谕太监走后,高升左思右想心神不定。

能在这王公贵族满街跑的金陵城里当父母官,高升自有一套圆滑的手腕和一份玲珑的心思,太子突然插手此案,怎么看也不象是只为了掌政太子的职责,其中必有未知的隐情。

故而思前想后,高升命人从审讯室中提来了史都管,带进了自己后院的密室,在问话时,也有意摒退了左右所有的人。

就在高升连夜密讯史都管时,誉王府书房的灯火也是直到深夜,依然通明。

“那个史都管手里,真的有一份名册?”誉王萧景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消息可确实么?”

“属下可以保证。”一个中年灰衣人立在他面前,侃侃道,“那园子叫兰园,名为张荩的私宅,实际却是他经营的暗场子。

有些朝臣碍于国法,不敢明着出入风月场所,全由张荩私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