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院中冷清,我也没多少别的朋友。”

“这是自然的,谢弼只怕也要跟来。

对了,谢绪从书院回来过年,你还没见过他吧?”

“谢家三公子么?”

“是啊,他年纪虽小,经史文章读得却最好,谢伯伯指望他考状元呢,所以送到松山书院住学,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每次都是青遥大哥去接他的。”

“我听京中传说,卓青遥娶了谢大小姐后,谢弼也要娶卓家的女儿了?”

“嗯,好象听景睿说过有这样的约定。”

“谢卓两家这样互为儿女亲家,又有景睿,实在就跟一家人一样了。”

“这倒是。

虽说当年有争过景睿,可是现在却亲如一家,典型的坏事变好事啊。”

梅长苏淡淡一哂,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口聊到了其他琐事上面。

没聊多久,晏大夫捧着满满一碗药进来,言豫津担心妨碍到他休息,再加上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便起身告辞。

喝过药,梅长苏靠在软榻上昏昏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后接待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客人,之后便一直在看书。

入夜掌灯,飞流又在院子里放起了烟花,梅长苏坐在廊下含笑看他放完,轻轻招手叫他过来。

“要放?”

“不,苏哥哥不想放,”梅长苏笑着凑近他耳边,“飞流啊,我们悄悄去看蒙大叔好不好?”

第七十章 夜访蒙府

身为禁军大统领,蒙挚日常值宿宫掖,不当班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也都会留在统领司处理公务,只有在休两天以上的假期时,才会回到他自己的私宅中。

虽然主人是声名赫赫,跺一跺脚京城震动的人物,但蒙府看起来却甚是朴素,丫环仆役不过一二十人,府禁也并不森严。

不过蒙挚本身就是大梁国中第一高手,又不是江湖人,会想要到他家里去找麻烦的人基本没有,故而府中一向太平,从未曾闹出过什么大的动静来。

蒙挚的元配妻子是自幼由父母择定的,出身虽然贫寒,却极是贤良,当年蒙挚从军离乡,全靠她在家奉养公婆双亲,因为曾小产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怀上孩子,不过蒙挚却并未因此纳妾,只是收养了隔房的一个侄子承祧,夫妇二人互敬互爱,感情一直很好。

这次蒙挚受罚回府,全家上下慌作一团,只有蒙夫人依然镇定自若,在内请医敷药,羹汤养息,对外管束仆从,闭门谢客,把场面稳了下来。

而对于这场祸事的原因,蒙挚没有说,她也就不多问,只是嘘寒问暖,殷勤侍侯,入晚等丈夫睡去之后,她才和衣侧卧一旁。

朦朦胧胧间还未睡熟,就听得窗上有剥啄之声,一惊而起,还未开言,丈夫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谁?”蒙挚沉声问道。

“我们!”一个清亮的声音答道。

蒙挚的脸上不由露出笑容,低声对妻子道:“是我的客人,你去开门。”

蒙夫人急忙披衣起身,点亮了桌上的纱灯,打开房门一看,一个青年书生乌衣轻裘站在外面,后面还跟了个面色阴寒的俊秀少年。

“惊扰嫂夫人了。”书生柔声致歉。

“既是拙夫的朋友,就不要客气,快请进。”蒙夫人闪身让两人进门,自己到暖炉旁拿了一直煨着的茶壶,斟茶待客,又装了两碟果糖端过来,然后方低声道:“官人,我到隔壁去了。”

“你今天也累了,就在隔壁睡吧。”蒙挚忙道。

蒙夫人一笑未答,退出门外,还很细心地把门扇关好。

“得妻如此,是蒙大哥的福份。”梅长苏赞了一句,又关切地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我练的是硬功,怕那几下板子么?不过是为了平息陛下之怒,让他见一点血罢了。”

梅长苏知他忠君之心,也不评论,只是问了一句:“你夙夜辛劳,不过出了一桩案子,皇上就这样翻脸,可有心寒?”

蒙挚挥了挥手,道:“皇上素日就是这样,我身为臣子,难道还指望君上为了我改脾气不成?再说这案子确实是发生在禁军戒护范围中,本就该我来承担责任,皇上也并没有冤枉我。”

梅长苏唇角扯起一抹冷笑,凝视着灯蕊,眸色幽幽摇曳,又问道:“誉王可有进宫给你求情?”

“说起这个我也奇怪,素日与他又没什么来往,这次竟好心来求情了,可惜不知是不是话没说对,我看他走后,陛下的脸色倒沉得更狠了。”

“…那你可知,陛下为何更加生气?真的是因为誉王不会说话吗?”

蒙挚一怔,“我没想过,难道…誉王此举有什么不妥吗?”

“你是手掌十万禁军的大统领,说句不好听的话,皇上的命是捏在你手里的。

现在刚刚出一点事,就有位皇子第一时间急匆匆地来为你说情,而这个皇子又不是别人,恰巧是对皇位有些企图心的誉王,依你素日对皇上的了解,他会首先反应到哪里去?”

被他一提醒,蒙挚顿时脊冒冷汗,背心寒栗直滚,“可是…可是…我…皇上如果朝那方面疑我,也实在太冤枉了…”

“冤枉?”梅长苏更加忍不住冷笑,“你在这位主子面前喊冤枉,你才认识他么?”

蒙挚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眉头深锁,“皇上命我一月内破案,这并非我所长,本就漫无头绪…誉王偏偏又来这一出…”

“誉王倒不是想要害你,他不过是打算借机拉拢你罢了,”梅长苏笑了笑道,“不过这案子,也确实破不了。”

蒙挚呆了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查案本事不强,恐怕理不清这一团乱麻,不过从一开始,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梅长苏会代他彻查此事,所以倒也没怎么着急,结果现在听到这样一句论断,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等一月期限到了,你就到皇帝面前请罪,说自己无能,不能捕获真凶,请求皇帝免去你大统领之职,以儆效尤。”梅长苏笑着靠近了他一点,“怎么样啊大统领,舍得下这个地位吗?”

蒙挚大笑了两声道:“恋栈权位,非我所好。

可一旦我解甲而归,又从何帮你?”

“你人没有事,就是帮我了。”梅长苏拿起桌上的银剪,剪断已经开始爆头的灯芯,缓缓道,“我现在差不多已经可以肯定,内监被杀一案,幕后之人一定是谢玉…京里其他人没这个动机,也没这个能耐。”

“那这案子岂不是…”

“知道是谢玉,并不代表破案。”梅长苏容色宁静,“尤其是你,刚刚被皇上疑心与誉王有联系,要是再无凭无据指控谢玉,岂不更象是在参与党争?”

“那就找证据啊!”

“暗杀钦使是什么罪?谢玉又是什么人?他犯下这种罪的时候,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罪证吗?”梅长苏的唇边浮着其寒如冰的笑意,“漫说你找不到证据,就算你找到了,这案子也不能由你来破。”

蒙挚有些糊涂,脱口问道:“为什么?”

“当今皇上登基这么些年,别的我不予置评,但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平庸之人。

内监一案,关乎皇家体面,就算他对你仍是绝对的信任,也断不会把这桩案子只交给一个没多少查案经验的禁军统领来独办。

所以…悬镜司一定会奉命同时查这件案子,只不过他们查他们的,不会跟你一起协查罢了。”

“这倒是,”蒙挚不由点了点头,“这原本就是应该悬镜司出手的事情。”

“不错,既然这原本就是最该悬镜使来查的那类案子,所以谢玉在犯案之前,首先考虑要对付的查案人,必然不是你这个外行而是悬镜使。

也就是说,就算他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被悬镜使列为疑犯,但最起码,他有自信不会被抓住任何的证据。

而没有证据的话,悬镜司也是不敢向皇上禀报说他们已经破案的。”梅长苏微笑着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蒙大哥,连悬镜司都破不了的案子,要真被你破了,皇上就不会只是吃惊,而是忌惮了。”

“啊…”蒙挚足足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殊,你怎么想得清楚这么多的关节,我就根本没朝那边想过。”

“你侍奉这种君上,如果不想周全一点,吃亏的就是你。”梅长苏稍稍垂下头,面上掠过一抹隐痛,“他现在已对你起了猜疑之心,要是你见招拆招什么难关都难不倒的话,他就会愈发觉得以前没有看透你,会觉得尚未完全驾驭住你,反而为你惹来不测之祸。

所以唯今之计,只有示弱,要让他看到你处境危殆、艰险难支,头上的罪名一件都推不掉,全靠他对你开恩。

这样他才会认为自己拿捏得住你,不用担心你对他造成危害。”

蒙挚面上肌肉紧绷,愤懑的表情中还夹杂着一丝悲哀,咬着牙根道:“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君臣之间何至于此?只要我一腔衷肠不怀贰心,再大的猜疑又能奈我何?”

“你是没见过一腔衷肠不怀贰心的下场吗?”梅长苏没料到蒙挚此时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微微动了气,“你不惜自己的命,难道也不惜嫂嫂的泪?这样天真的话,你也只能说说罢了,真要做,那就不是忠烈,是愚蠢了!”

“我…”蒙挚恨恨地低下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实在难受…”

梅长苏凝目看着他,面色如雪,只觉胸口一阵绞痛,又接一阵发闷,气息瘀滞之下,不由以袖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蒙挚慌忙过来为他拍抚背部,输入真气,想想自己方才那句话,确实说的不妥,只觉得愧疚难言,欲待要分解,又怕措辞失当,更惹他伤心,正在焦急为难之际,飞流闪身进屋,抓住了梅长苏的手,狠狠瞪过来一眼。

咳了好一阵,梅长苏方渐渐平了气喘,先安抚地拍拍飞流的手,然后再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不好意思,这油灯烟重,呛着了…”

“小殊…”

“好了蒙大哥,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事到如今,只怕你还是要听我的…”

“我明白,”蒙挚心头滚烫,握紧了他的手,“小殊,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这一个月我什么都不查,等期限满了,就去向陛下请罪。”

“也不是这样,”梅长苏淡淡地笑着,“这一个月你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查不出来该怎么着急,就要有怎么着急的样子,只不过结果一定是徒劳罢了。

至于你的请辞,皇上是不会准的,他虽对你动疑心,信任的基础总是有的。

虽说是满朝文武,但一时又怎么找得出比你还信得过的人来接替禁军统领之职?可惜的是有人要遭受池鱼之灾了。”

“谁?”

“你的副统领。”

“朱寿春?他跟了我有七八年了…”

“就是这样才要撤。

我想皇上最可能的做法,不是撤你的职,而是另选几个与你素无瓜葛的生人来当你的副手,以此制衡分权。”

蒙挚冷冷一笑,“我问心无愧,随便派谁来都行。

不过被撤下来的兄弟们,我却一定要为他们谋个好的去处。”

“如果要调城防营,只怕谢玉不敢收。

趁此机会塞到靖王那里去吧,他是不会委屈你的兄弟的。”

“唉,”蒙挚长叹一声,“虽然有些气闷,但有你来为我出主意,还是心定了不少。

这个事情,大约可以这样揭过去吧。”

“现在还不能就此放心。”梅长苏摇头道,“这一个月你不闲,谢玉当然更不会闲着。

他闹出这个动静,应该不会想一招收手。

所以你的禁军要更周密地护卫宫防,绝不能再出任何乱子,让事态更加恶化。”

“要说周密布防,把宫城守的如铁桶一般,我有这个自信。

可谢玉身边有卓鼎风,武林高手的行动,普通士兵总是难以尽防的。”

“这个交给我好了。

卓鼎风在明处,并不难对付。

不管是他也好,他儿子也好,他所结交的其他高手也好,我都有办法监控住。

如果他们机灵,察觉得到被人监视,必然不敢在没把握脱身的情况下犯事,如果他们迟钝一点,没有察觉到我的布控,那就刚好撞在我手里,只要一有异动,我就能抓住罪证,到时朝夏冬手里一送,看她这次还会不会再放过谢玉。”梅长苏清眉一扬,面上突然现如霜傲气,“除夕这个案子,谢玉不过是先发制人,否则要论起江湖手段来,江左盟还会输给天泉山庄么?”

“可不是,”蒙挚不由笑道,“如果卓鼎风真的以为你的实力越不过江左十四州的范围,那就实在大托大了。”

梅长苏有些感慨地叹息了一声,道:“不知是为名还是为利,为情还是为义,卓鼎风算是已经被谢玉拖上了同一条船。

他到底也是一代江湖英豪,不可小瞧。

只不过这京城乱局,毕竟不是他所熟悉的战场。

如今儿女联姻,不是一家也是一家,他今后再想全身而退,只怕不容易了。”

蒙挚口气微微冷洌地道:“说到底,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有什么结果,也只有他自己吞下去。

倒是萧景睿这年轻人…我素来欣赏他的温厚,可惜以后难免要受父亲所累。”

听了他这句话,梅长苏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灯花出了回神,喃喃道:“景睿么…那就已不止是可惜二字了…”

第七十一章 访客如云

次日誉王一早便来到苏宅,询问梅长苏昨天过府何事。

由于事过境迁,梅长苏只答说是去贺拜新年的,其他的话并没有多讲,一直等到誉王主动提起内监被杀案后,方轻描淡写地提醒他不要再去为蒙挚求情。

因为昨夜从蒙府回来时已经很晚,上床后又久久未曾入眠,今天早起待客,让梅长苏感觉十分困倦难支。

誉王看出他精神不济,说话有气无力的,也不好久坐,只聊了一刻来钟便起身告辞了。

梅长苏看看时间还早,虽说昨天让言豫津约请谢家几兄弟过府做客,但想来也是下午才会登门的,所以吩咐了黎纲几句,就回房补眠去了。

他一早就精神不好,这一睡,立即被黎纲当成了头等大事,不仅卧房周围严禁喧哗,连飞流也被又哄又骗地带到了院外玩耍。

所以梅长苏并不知道,那一天的上午,有个轻纱遮面的女子,悄悄从侧门进来想要求见他。

“抱歉,宫姑娘,宗主已经睡着了,现在不能惊扰。”黎纲为难地拦阻着,“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想来给宗主当面行礼拜年…”

“如果只是这个的话,恐怕不行…你也知道宗主这一向身体不好,大夫说要多休息的。

他睡的时候吩咐过,下午还有事,让我们午后叫他起来。

你看,本来就只能睡这几个时辰,为了自家人拜年什么的去搅扰他,实在不妥…要不姑娘在外院等等,等午后宗主起身了再进去如何?”

薄薄的面纱下,只看得见女子雪白的皮肤与明亮的双眼,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片刻静默后,一声轻叹逸出:“算了,我瞒着十三先生出来的,等不了那么久。

麻烦黎大哥,不要跟宗主说我来过…”

“啊?”黎纲有些糊涂,“姑娘不就是来见宗主的吗?”

“我原本想,只要能见宗主一面,就算被他责备也无所谓,可是现在既然见不着,又何必白白让他生气呢?宗主原本吩咐过的,我们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到这里来…”

黎纲还是有些雾罩罩的,听不太明白,但他至少知道女人的心思一向即善变又难懂,没有必要追根究底,便只是笑了笑,送她出去。

这边宫羽刚刚离去,前面又有一些府第打发人来贺年,黎纲急忙赶过去接待,这一来二去不停气地忙活,很快就把宫羽来过的事情抛到了一边。

午后梅长苏不等人叫,自己就醒了,起身重新净面挽髻,再换上一件颜色稍亮的衣服,整个人的气色一下子显得好了许多,晏大夫过来看了看,好象还算满意的样子。

当然,他根本不知道梅长苏昨晚偷偷出去的事情,否则绝对要再多唠叨半个时辰。

约请好的几个年轻朋友果然是下午过来的,除了见熟的那三位外,还带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想必就是谢家三少,谢绪。

也许是因为幺子多娇宠,也许是因为年少更骄狂,也许是因为他既不象大哥那样游历过江湖,又不象二哥那般了解仕途经济,谢三公子看起来更象是那种典型的门阀清贵子弟,恃才傲物、目无下尘,对于被哥哥们拉来见一个无职无爵,又病秧秧未觉得有何过人之处的平民,他的眼睛里表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好象是在说着:“喂,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赶紧亮出来我看看,否则我就当你是徒有虚名、招摇撞骗…”

不过梅长苏似乎对驯服这个贵族少年不感兴趣,除了最开初的客套以外,他就没怎么搭理过谢绪,大部分时间都在跟萧景睿说话,对他甚是温柔关怀。

“你们谢卓两家那么多人,除夕一定过的相当热闹吧?”

“热闹是热闹啊,可是繁文缛节也不少,依辈份年齿拜一圈年,就快半夜了。”萧景睿见梅长苏兴致这么好,也跟着高兴起来,顺着他提的问题描述起家里过年的情形来。

他虽不是象言豫津那般爱说话,但口才其实相当好,桩桩件件讲得既有趣又生动,颇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这有什么好讲的,哪个世家高门不是按这种规矩过年?”谢绪因为受了冷落,心气本就不顺,忍不住插言讽刺道,“苏先生以前没这么过过年吗?”

“三弟!”萧景睿与谢弼一起斥喝了一声。

“哦,对不起,”谢绪立即作失言状,“我忘了,苏先生出身不一样,过年都是自由自在的,哪象我们这么拘束,什么规矩都错不得…”

萧景睿脸色一变,登时便要发作,梅长苏轻轻抬手止住他,口中淡然地道:“钟鸣鼎食之家,过年规矩确实都多,难为谢三公子小小年纪,学的周全。”说着便把这话题揭过,随口问言豫津什么时候来带飞流出去玩。

既然他大度不计较,萧景睿也不好非要在人家家里管教自己弟弟,见谢弼已经用力把谢绪拉到他身边去坐了,便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