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轻轻颔首一礼,缓步走到墓碑正前方,蹲下身去,撮土为香,深深揖拜了三下,侧过脸来,低声问道:“黎纲,我记得你总是随身带酒?”

“是。”

“借我一用。”

“是。”黎纲恭恭敬敬地从腰间解下一个银瓶,躬身递上。

梅长苏接过银瓶,弹指拔开瓶塞,以双手交握,朗声吟道:“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将军英灵在此,若愿神魂相交,请饮我此酒!”

言罢歃酒于地,回手仰头又饮一大口,微咳一声,生生忍住,用手背擦去唇角酒渍,眸色凛凛,衣衫猎猎,只觉胸中悲愤难抑,不由清啸一声。

夏冬立于他的身后,虽看不到祭墓人的神情,却被他辞意所感,几难自持,回身扶住旁边树干,落泪成冰。

“聂夫人,死者已矣,请多节哀。”片刻后,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他改了称呼,更觉酸楚。

但夏冬到底不是闺阁孀妇,骄傲坚韧的性情不容她在不相熟的人面前示弱失态。

在快速地调整了自己不稳的气息后,她抬手拭去颊上的泪水,恢复了坚定平稳的神情。

“先生盛情,未亡人感同身受。

夏冬在此回拜了。”

梅长苏一面回礼,一面又劝道:“祭礼只是心意,我看聂夫人衣衫单薄,未着皮裳,还是由苏某陪你下山吧。

聂将军天上有灵,定也不愿见夫人如此自苦的。”

夏冬原本就已祭拜完毕,正准备下山,当下也不多言,两人默默转身,沿着山道石阶,并肩缓步。

一路上只闻风吹落雪、簌簌之声,并无片言交谈。

一直快到山脚,遥遥已能看见草蓬茶寮和拴在茶寮外的坐骑时,夏冬方淡淡问了一句:“先生要回城么?”

梅长苏微笑道:“此时还未过午,回城尚早。

听闻邻近古镇有绝美的石雕,我想趁此闲暇走上一走。”

“赤霞镇的石雕么?确实值得一看。”夏冬停了停脚步,“恕我京中还有事务,不能相陪了。”

“夏大人请便。”情境转换,梅长苏自然而然又换回了称呼,“内监被杀这个案子确实难查,大人辛苦之余,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夏冬的目光攸地扫了过来,利如刀锋,“苏先生此话何意?”

“怎么?这个案子没有交给悬镜司么?”

夏冬脸色更冷了一些。

此案明面上是由禁军统领府在查,她奉的是密旨参与。

不过既然已经开始调查了,被人知道也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这个苏哲,他也知道的太早了一点。

“这的确算是一件奇诡的案子,也许悬镜司以后会有兴趣吧。”夏冬虚虚地应对着,既不明言,话也没有说死,接着又套问了一句,“不过凶手杀人如此干净,定是江湖高手,苏先生可有什么高见?”

“江湖能人异士甚多,连琅琊阁每年都要不停地更新榜单,我怎敢妄言?再说论起对江湖人物的了解,悬镜司又何尝逊于江左盟?目前有什么高手停留在京城,只怕夏大人比我还要更加清楚吧?”

夏冬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转,眸色甚是戒备。

悬镜使身为皇帝心腹,自然必须不涉党争,不显偏倚。

这苏哲目前差不多已算是誉王阵营里的人了,再与他交谈时,实在不能不更加小心谨慎。

梅长苏唇角含笑,将目光慢慢移开。

夏冬此时的想法,他当然知道。

放眼整个京城,除了那些明白他真实目的的人以外,其他的人在知道他已卷入党争之后,态度上或多或少都有变化,哪怕是言豫津和谢弼也不例外。

若论始终如一赤诚待他的,竟只有一个萧景睿而已。

在别人眼里,他首先是麒麟才子苏哲。

而在萧景睿的眼中,他却自始至终都只是梅长苏。

无论他露出多少峥嵘,无论他翻弄出多少风云,那年轻人与他相交为友的初衷,竟是从未曾有丝毫的改变。

萧景睿一直在用平和忧伤却又绝不超然的目光注视着这场党争。

他并不认为父亲的选择错了,也不认为苏兄的立场不对,他只是对这两人不能站在一起的现实感到难过,却又并不因此就放弃自己与梅长苏之间的友情。

他坚持着一贯坦诚不疑的态度,梅长苏问他什么,他都据实而答,从来没有去深思“苏兄这么问的用意和目的”。

此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包括这次生日贺宴的预邀,梅长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年轻人亮堂堂的心思:你是我的朋友,只要你愿意来,我定能护你周全。

萧景睿并不想反抗父亲,也不想改变梅长苏,他只想用他自己的方式,交他自己的朋友。

霁月清风,不外如是。

可惜可怜这样的人,竟生长到了谢府。

梅长苏摇头轻叹,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命运的车轮已辘辘驶近,再怎么多想已是无益,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重新扭转时间的因果。

对于他的感慨和沉默,此时的夏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远远地落到了环绕山脚的土道另一端,口中轻轻地“咦”了一声。

梅长苏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也不禁挑高了双眉。

只见临近山底的密林深处,陆陆续续跳出了大约近百名的官兵,有的手执长刀,有的握着带尖刺的勾枪,还有人背着整卷的绳索。

从他们沾满雪水和泥浆的长靴与脏污的下裳可以看出,这群人大概已在密林中穿梭了有一阵子了。

“找到没有?”一个身形高壮魁伟,从服饰上看应是百夫长的士官随后也跳了出来,声音洪亮,吼出来似有回音。

“没有…”

“什么都没看见…”

下属们纷纷答着,大家的神情都很失望。

“不是有山民报说在这里看见过吗?妈的!又扑空了!”百夫长气呼呼地骂了一句,抬起头,视线无意中转到梅、夏两人的方向,不由愣住。

梅长苏露出一抹明亮的笑容,向他点头示意。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意无意都能遇到熟人呢…

第七十四章 上元夜

“怎么,是苏先生认识的人吗?”夏冬看了看梅长苏的表情,问道。

“不算是认识吧,只是见过。

那是靖王府的人,虽然我只登门拜访过靖王爷一次,但却对这位仁兄有些印象。”

夏冬略略感到有些讶异,“一个百夫长,居然会给苏先生留下印象,想来应该有些过人之处吧?”

梅长苏点点头,“不知他的过人之处,现在改好一点没有…”

这话听着奇怪,夏冬挑了挑眉正想再问,那百夫长已经蹬蹬蹬大踏步走了过来,没有理会梅长苏,只是向夏冬抱拳施了一礼,道:“在下靖郡王麾下百夫长戚猛,请问夏大人可是从山上下来的?”

夏冬打量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不错。”

“两位在山上时,可曾见过什么怪兽?”

“怪兽?”夏冬皱了皱眉,“这里可是京都辖区,怎么会有怪兽?”

“有,是只长着褐毛的怪兽,搅扰得山民不宁,我们才奉命来围捕。”

梅长苏插言问道:“我记得你们也行动了有一阵子了吧,怎么还没有捉到?”

戚猛本是四品参将,可血战得来的军衔却因为梅长苏几句冷言便被降成了百夫长,要说心里对他没有疙瘩那是假的,不过靖王府中也颇有慧眼明达之士,那日他挨了军棍后,至少有三个人过来解劝,将道理讲得丝丝分明,让他甚觉理亏汗颜。

此时再见到梅长苏,尽管心里仍有些不舒服,不愿意主动理他,但他既然开口相问,也没有甩脸子不答的道理。

“东郊山多林密,那怪兽又极是狡猾,我们总不能日日守在这里,只是山民有报才来一趟,但每次来却连影子都看不到,也不知那些山民是不是看错了…。”

梅长苏展目看了看四野,想到这东郊山势连绵,范围极广,想要有针对性地捉一只兽类,只怕确如大海捞针,难怪总是劳而无功。

“这里的山民报案,不是该京兆尹衙门管的吗?”夏冬又问道。

“那怪兽厉害着呢,京兆衙门的捕快们围过一次,五十个人伤了一半,最终也没捉住。

高府尹没了办法,才求到我们王爷面前。

这种干了也没什么大功劳的闲事,也只有我们王爷肯管。”

夏冬心里明白这个百夫长所言不虚,但她与靖王素有心结,不愿多加评论,哼了一声,转向梅长苏:“我这就回城了。

改日再会。”

“夏大人慢走。”梅长苏欠身为礼,一直目送夏冬去茶寮旁取了寄放的坐骑,扬鞭催马去后,方徐徐回身,看了戚猛一眼。

“干什么?”戚猛被他这一眼看的有些心虚,脑子飞快地转着,回忆自己刚才有没有哪句话说错。

见他一副紧张的样子,梅长苏不禁破颐一笑,“不错不错,几日不见你,学会自我反省了。

看来靖王殿下确实有调教部属。

你刚才那番话在夏冬面前说没什么不妥,只是以后能不说就不说罢。

靖王殿下现在要多做事少说话,这个道理他都明白,你们当手下的就更应该明白。”

梅长苏只不过是一介平民,并非靖王身边的谋臣,与戚猛又多少有些梁子,按道理讲是没有半点资格来教训人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素淡文弱地立在那里,却别有一种服人的气势,令戚猛不知不觉间竟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这时黎纲已命人将马车赶了过来,放下脚凳,搀扶梅长苏登车。

就在马车即将启动之时,梅长苏突然掀起车帘,象是想起什么似的探出半个身子,对戚猛:“你向山民打听一下那怪兽喜欢吃什么,设个陷阱引它好了。”

戚猛一怔之下还未反应,车帘又再次放下,马车夫鞭稍脆响,晃悠悠地去了。

当晚梅长苏回府,得知誉王果然曾亲自上门相邀,因为不相信他真的不在,还坚持进了后院四处看过,后来大概由于家中已是宾客盈门,终究不能多等,方才怏怏地走了。

过了初十,京城各处便开始陆续扎挂起花灯,为元宵大年做准备。

宫中也不例外,上至皇后,下至彩嫔,各宫各院都各出奇思,争相赶制新巧的花灯,以备十五那天皇帝赏玩,博得欢心赞誉。

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只是表面。

禁军大统领蒙挚在加紧调查内监被杀案的同时,大力改进宫防设置,密集排班加重巡视力度,很快就取得了成效,一连阻止住两起太监蓄意在宫中纵火的事件。

可惜被捕的疑犯当场自尽而死,没有问出口供,但根据尸体调查出的身份,这些疑犯确是在册的内务太监,并非从外面混入的。

言皇后因此被梁帝当众斥责,被迫脱簪请罪。

她明白宫中出任何的乱子,负责任的都是自己这个东宫之主而非其他的妃嫔,越妃更是不担一点儿罪责,因此只能加倍的小心在意,严管各宫的人员走动。

皇后是先朝太傅之女,十六岁嫁与当时还是郡王的梁帝为正妃,因梁帝登基而受封皇后,执掌六宫至今。

虽然早已恩淡爱驰,也没有生子,但这么些年的正宫娘娘毕竟不是白当的,管束后宫自有她的独到之处,以越氏当年皇贵妃之宠,也未能翻出什么大浪,如今下了狠心整饬,还算能控住局面。

与宫中的阴霾密布相比,梅长苏在宫外的行动似乎清闲许多。

查出了目前在京中与卓鼎风有联系的几名江湖高手后,这位江左盟宗主不声不响地急调了一个无名剑客进京,按江湖规矩挨个儿挑战,全都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解决得干净利落。

而这位无名剑客在迅速引起一片风潮后,又悄然而去不知所踪,惹得一时传言四起,大家都在纷纷猜测此人到底是何来头,明年的琅琊高手榜上会不会有他…

没了帮手,卓鼎风又敏感地察觉到周围总似有眼线跟随,而且探看的方法极是老辣,虽然感觉不对,但又抓拿不出。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好按兵不动,与对手这样耗着。

谢玉是谨慎小心的人,行事务求不留证据,因为担心是悬镜使已有所行动,故而也未敢催卓鼎风贸然动手,这样僵持多日,京内自然是一片平静。

除夕的传统是守岁,元宵节的传统则是呼朋唤友挈妇将雏出门看花灯。

虽然暗中宫里宫外都加强了戒备,但对隐于幕后的梅长苏而言,该有的娱乐那是一样也不能少,尤其是在飞流天没黑便自己换好漂亮衣服,绑好新发带准备跟着出门看灯的时候。

由于此夜不宵禁,街市上人流滚滚,黎纲做足了十分的紧张功夫,不仅安排护卫前后左右围着,还特意叮嘱飞流一定要牵牢苏哥哥的手,不要走丢了。

“不会丢!”对于黎大叔的这个吩咐,飞流颇感受辱。

“你出了门就知道了,元宵节的街市是挤死过人的,一不小心就会走丢,飞流,你可不能大意哦。”

“不会丢!”飞流依然愤怒地坚持。

梅长苏忍着笑拍拍少年的脑袋,柔声道:“你弄错了,黎大叔的意思是说苏哥哥会走丢,不是说我们飞流会走丢啦。”

飞流愣了愣,认真地思考了半天,突然紧紧拉住了梅长苏的手,大声道:“不丢!”

黎纲这才松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微汗。

初更鼓起后,一行人出了府门,刚进入繁华的灯街主道,立时便感受到了摩肩接踵的气氛。

鱼龙华烁、流光溢彩之间,人潮如织,笑语喧天。

这是大梁国都中等级地位最不分明的一天,贵族高官也好,平民走卒也好,在观灯的人群中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许多名门高第甚至把元宵节穿白服戴面具挤成一堆赏灯嬉玩当成了一种时尚,只有身份贵重的贵妇与闺秀们才会扯起布幛稍加隔阻,但仍有很多人刻意改扮成平民女子,带着顶兜罩住半面便随意走动。

上元节会成为情侣密约最好的日子也是因此而起。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飞流最喜欢这种亮闪闪耀眼眩目的东西,那些兔子灯、金鱼灯、走马灯、仙子灯、南瓜灯、蝴蝶灯…盏盏都让他目不转睛,每次梅长苏问他“买不买?”的时候,他都会肯定地答道:“要!”以至于还没逛完半条街,基本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提了两三盏。

“宗主,宠孩子不是这样的…”黎纲忍不住抱怨道,“飞流一定巴不得把整条街都搬回家里去…”

“好!”少年大乐,立即赞成。

“没关系啦,等会儿跟他们会合之后,你雇两个人把这些灯都送回去,反正我们院子大,顺着屋檐全挂上,让飞流好好玩几天吧。”梅长苏笑着安抚完黎纲,又回头哄飞流,“飞流啊,这些灯按规矩只能正月才挂的,正月过了就要全部收起来,知不知道?”

“知道!”

黎纲苦笑了一下,只好不再念叨,伸长了脖子向前看:“这么多人,可怎么找呢?”

“找桃花灯吧,说好了他们在桃花灯下面…”

梅长苏话音刚落,一名护卫已大叫起来:“看那里!”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前方大约五十步的地方,徐徐挑起了一盏硕大无朋的桃花灯,粉纱黄蕊,扎制的极是精致,纵然是在万灯丛中,也依然十分惹眼。

“扎这么大,想不看见都难啊。”梅长苏一面笑了笑,一面带着随从人等朝灯下进发,短短五十来步,进进退退走了差不多有一刻钟,总算汇集到了一起。

“小飞流,这桃花灯送你的,喜不喜欢?”言豫津笑着摇动长长的灯竿。

“嗯!”

“要谢谢言哥哥。”梅长苏提醒道。

“谢谢!”

“这么多人,要走到你说的妙音坊,只怕要挤到天亮呢…”梅长苏看着潮水般的人流,叹了口气,“后悔答应你们出来了…”